要把他从墓里扒出来,割去头颅,挂到桦甸城头。而陈翰章,不但要割去头颅,还要剜去双眼。
“斩首示众”,不知最早始于哪个国家、民族,中国是早已有之。只是被称做“日本鬼子”的人,在继承、发扬人类的这方面遗产时,总能进入到一种登峰造极的境地。
赵尚志头颅的发现者,沈阳军区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编导,我的朋友姜宝才,一位曾长期致力于东北抗联题材创作的作家,写过一篇怀念杨靖宇将军的散文《头颅作花》。而一篇介绍魏拯民英雄事迹的文章,题目叫《桦甸城头的“星”》。
大山知道
1935年秋,朝鲜革命军3方面军司令赵化善,带着几个警卫员走到桓仁县马圈子附近,见到一帮带着红胳膊箍的人。这自然是红军了。后来参加了1军的赵化善,这时很想见见红军的领导人。红军说行啊,就把他们的枪下了,眼睛蒙上,再绑上,带进山里,却听见外面有人说日本话。坏了!是假红军。赵化善说,别慌,瞅机会,跑。
逐个审讯,认定他们是胡子,押着他们去横道川伪警察署。走到一处路边像悬崖似的陡坡旁,赵化善抱住一个伪军滚了下去。那个小子摔得半死不活,赵化善什么事儿没有,跑到树丛稀疏处,大喊:老子在这呢。未等敌人开枪,他早闪进密林里,跑上个小山头,又喊老子在这呢,逗得敌人恼羞成怒,胡乱开枪。早已解开绑绳,虚抓在手里的几个警卫员,个个身手了得,乘机打倒身边的敌人,都钻进林子跑了。
赵化善经常带小部队越境,去朝鲜袭击敌人。1936年春,在朝鲜偷袭了一个警察所,回到鸭绿江边时,日军追了上来。赵化善命令战士们背扛着战利品先撤,他两支匣子枪断后,两挺小机关枪似的把敌人压制在岸上,谁一露头,非死即伤。
江心已经开化,一尺多厚的冰层发酥了,被前面的战士踩踏断裂,一块块漂浮在江面上,水流湍急。只见赵化善飞身跃上一块浮冰,就在那块浮冰即将没入水中的瞬间,另一只脚已经跃上另一块,像练就一身轻功似的,脚尖在江面上轻盈地一点一点,那身影就飘闪过去了。鬼子看傻眼了,放一阵枪,赵化善毫发无伤。
一次越界回来,晚上在辑安县麻线沟一户人家吃饭,敌人来了。机枪封住房门,冲不出去,就把后墙刨出个洞,和一家人钻到后面的包米地里。敌人见屋子里不还击了,不敢进来,放火烧了房子。火光中,赵化善看清是3个“黑帽子”,4个“白帽子”。他和5个战士一人瞄住一个,枪响人倒,剩一个跑了。枪弹收起来,6具尸体扔进火里。后来老百姓扒出烧焦的尸体,都以为是赵化善他们,后来再见,吓坏了,说见鬼了。
赵化善乐呵呵地道:阎王爷那老头说了,日本子还没打完,你小子别总没皮脸地来烦俺,快回去吧。
1938年4月,赵化善在桓仁县牛毛岭见到杨靖宇,不久被任命为军部副官长。
1940年底,在辑安附近的鸭绿江面上,赵化善被炮弹掀进冰窟窿里,他爬上来,继续战斗。人冻在冰上,手脚都冻坏了。
被仙人洞人称为“偏口鱼”的韩仁和,1913年生于吉林省永吉县乌拉街,家贫,高小毕业后辍学当兵。前面写过的烟筒山伪迫击炮连起义时,任班长,之后为1军独立师秘书、军部秘书长、1路军总部参谋兼警卫旅政委。他文雅、沉稳,又精明干练。1军的文件,许多出自他手,并协助杨靖宇研究决策军事行动、作战方针。在濛江与杨靖宇分兵后,和1团长黄海峰率60人佯作主力,诱敌北上。之后,率部转战五常、穆棱、宁安、东宁、汪清、延吉、安图、和龙等地。1941年3月13日,在宁安镜泊湖上湾沟战斗中牺牲。
黄海峰,朝鲜族,1916年生于吉林省磐石县石嘴村,中学未毕业赶上“九一八”事变,是磐石游击队的早期队员。1军成立后,任军部保卫队长、教导团政治部主任、政委。韩仁和牺牲前9天,在宁安大烟筒沟战斗中牺牲。
许国友,1914年不知生于东北何地,黄海峰之后的军部保卫队长,黄海峰在教导团警卫旅1团任政委时的搭档。梨树甸子伏击邵本良,许国友头部中弹,脑浆子都流出来了,昏迷不醒,都说这人不行了,没想到送密营治疗不到一个月就好了。1939年3月,在攻打桦甸县木箕河战斗中牺牲。
朴先锋,朝鲜族,警卫旅3团团长,岔沟突围战中,在掩护主力突围时牺牲。
除了姓名、性别、民族外,赵化善那履历表中的其他栏目,都无法填写,却留下那么多传奇故事。而韩仁和、黄海峰、许国友、朴先锋,笔者只能写成这样子。像猛将许国友,算上标点符号,当年留下来的只有专家才能考证出来的28个字:“宿××、一团团长、党,一九三九年三月在桦甸县木其河牺牲。”
他们一直跟随杨靖宇转战南满,他们的生动鲜活的传奇故事的缺失,也使杨靖宇缺失了许多生动鲜活的传奇故事。
就说韩仁和、黄海峰率60人诱敌北上后,从冬天到冬天,转战五常、穆棱、宁安、东宁、汪清、延吉、安图、和龙等地,战死、冻死、饿死,那是什么样的情景,会有多少像赵化善那样的令人难以想象的故事?而赵化善又有多少传奇故事不为人知?
侯国忠,1904年生于吉林省珲春县大荒沟。“九一八”事变后参加救国军“姚团”任班长,“姚团”投降日寇,他拉出24名士兵,报字“四季好”,在珲春二道沟、三道沟、金场一带活动。之后,率队加入珲春游击队,历任2军3团连长、4团团长、5师副师长兼4团团长、3方面军副指挥。
前面写了,大荒沟迫使一连伪军起义,是他一手策划、指挥的。代马沟袭击日本军列,他是指挥员。
王仁斋、周建华牺牲后,柳万熙率3师余部在西丰县活动,伏击军车,袭击部落,活捉鬼子军官田村,击毙龟井、青岛。1940年初,转移到临江县活动,负伤患病,仍在山林中与敌周旋、战斗。3月24日,曹亚范被害的一幕,又在黑瞎子沟上演。叛徒金增顺利用站岗之机,用机枪将睡着的柳万熙和几名战士打死。
隋相生,桓仁海青伙洛(“伙洛”为满语,意为山沟)人,中等个头,瘦,因缺乏营养,儿时蜕牙后再未长齐,说话漏风,人称“隋没牙子”。家贫,四十六岁没娶上媳妇,一辈子孑然一身。1军独立师到桓仁后,他怕年纪大,不让他抗日,跑去找杨靖宇。1936年4月,在桓仁、兴京农民自卫队,青年义勇军基础上,1师组建了4团,他任团长。
一个土生土长的团长,率领全为桓兴子弟的4团,论武器装备和战斗经验,当然不如3团、6团,却是人熟地熟,打了就跑,无影无踪。袭击小股日伪军,截击敌人运输车辆,抓特务汉奸。1师主力西征后,4团仍在桓兴地区频繁出击,袭扰、牵制敌人。
1937年12月上旬,隋相生带十几个战士在桓仁倒木沟密营休整,胡国臣也带人来到密营。拂晓,哨兵生火取暖,暴露目标。左右和后面都是敌人,隋相生指挥部下抗击敌人,掩护胡国臣等人向沟口撤离。沟口是被当地人称做“冰湖”的大片冰面,敌人几挺机枪早等在那里,胡国臣负伤倒地。隋相生怒不可遏,指挥战士以猛烈火力射击敌人机枪阵地,终于使胡国臣脱险。待隋相生准备突围时已经不可能了,几个战士也牺牲了,敌人还割去了他的头颅。
高维国,山东人,大个子,红脸膛,部下几十人,被1师改编为独立营。程斌叛变后,到处收降统战部队,少有听他的,大都恢复原来的字号,各自为战,后来都垮了。《本溪县志》载:“碱厂的赵明廉及汤二膀子扬言与高维国相识,能前往劝降,日军命他二人前往说降,到达高驻地,立即被枪决。高维国帮被日伪追击势急,化作僧人远走隐去。”
有老人说,隋相生参加抗联,他的本家孙子隋文斌也参加了,这爷孙俩都没了。爷爷让日本子打死了,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啦。
以上都是有名有姓的。
1936年7月,1军兵力达3000余人,2军为2000余人。1942年8月,由陆续过界的1路军官兵编成抗联教导旅1营,已不足百人。
1路军幸存者最少,留下姓名的也最少。
白山黑水有许多烈士陵园,却极少抗联烈士的坟墓,许多时候连用雪埋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没人知道他们忠骨何处(许多人还身首异处),更难知晓那些“拼着我们白的骨头红的血”的传奇故事。
只有大山知道。
日本抗联
1938年6月19日和24日夜,杨靖宇指挥1军教导团和2师部分部队,两次袭击通(化)辑(安)铁路的土口子隧道工地,解放劳工200多人,当即有百余人参军,其中还有个日本工人福间一夫。
福间一夫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瘦,长脸,有点儿罗圈腿。他是日本东亚土木会社的绑架子工,从不打骂中国劳工,还出头为劳工要钱、争待遇。被俘后,劳工都说他是好人,释放他,他却不走,要求参加抗联。杨靖宇亲自接见他,问他为什么要参加抗联,他说:“日本侵略中国是不好的,俺也是个受苦人,俺反对这种做法。”
福间被编入总部警卫旅1团机枪连,为8号战士,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8号”。
老8号,你在日本家有没有老婆呀?
有,还有两个孩子。
大家更感兴趣的是:你是日本子,咋还帮着俺们打日本子呀?
开头,福间的中国话说不大好,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日本侵略中国是不好的,俺反对这种做法。
等到把日本子赶走了,中国革命成功了,你咋办呢?
你们的革命成功了,中国共产党给俺开个证明书,证明俺在中国没干坏事,俺拿着回日本去闹革命——俺们日本也有共产党。
有老人推测,福间可能是日本共产党员。
抗联有个日本战友,大家觉得挺有意思,更受鼓舞。看他吃煮包米粒子吃得挺香的样子,更觉开心、贴心、亲近。对于这样一个“日本抗联”,是谁都想帮一把、照顾一把的,更何况“8号”前面还有个“老”字。福间不干,体质不算好,行军不落后,谁想替他扛会儿枪,他就脸红脖子粗地拒绝。不过,这年深秋旅里把布和棉花分发到个人手里,各自动手缝做棉衣,福间可是真的傻眼了。那也不肯白受照顾,他给帮他做棉衣的人站岗。
1939年3月攻打木箕河木场,福间和战友们剪断铁丝网,机枪掩护,冲到炮楼前投弹、射击。伪警察队长被打死了,福间和大伙一齐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枪声很快就停息了。几个作恶多端的鬼子却没影了。天亮后,在他们的房间发现个地洞,一个战士想下去探个究竟,刚到洞口,就被飞出的子弹打伤了。
福间走到洞口旁,用日语冲里面喊话:我们是抗日联军,你们被包围了,顽抗下去没有出路,不要替日本帝国主义卖命了,投降不杀。
喊了几遍,里面不时打枪,有的子弹就从头前几寸飞过。
福间恨恨地道:投降不杀,不投降就杀!
野副“大讨伐”中,杨靖宇在濛江县不断分兵迷惑敌人,福间是随韩仁和的一路诱敌北上的。辗转几县,筹粮、作战,福间和姜殿元等十几个人主要是背粮。有人把粮食送到山边指定地点,他们再背到密营里。要把粮食分散藏在几处秘密地点,这样出了叛徒多少也能剩点,队伍全靠他们背的粮食熬冬、活命。
雪大,前面要有个身强力壮的人蹚道。这个福间从来不争,却经常有意落在最后,因为最后的一个人要多出一份力——埋溜子。
1940年11月,在东宁县二道沟里的密营,一个全连长带个女兵下山去老黑山投敌了。宁安县四道河子有个密营,这个全连长去过那里。负责筹集给养的军医处长徐哲,让姜殿元带3个人去那里,把被服厂的两台缝纫机藏起来,再把粮食背回来。大雪漫天中紧赶慢赶,也没赶过敌人的汽车轮子,缝纫机被砸坏了,200多斤稻子也被烧了。
路过穆棱县大石头河子,那儿有个鬼子经营的木场。姜殿元觉得不能空手回去,等到下半夜悄悄摸进去,每人扛出袋面粉。黑灯瞎火走出十几公里,天亮了,福间没了。
姜殿元,离休前为东宁县政协常委,吉林桦甸县人,1936年参加1军。老人说,谁也不知道福间有痔疮,还那么厉害。饥一顿,饱一顿,常吃树皮,好人都拉不出屎,他受得了吗?俺连跑带颠赶回去几里地,发现他趴在那袋面上,说俺不行了。俺一听完了,他什么时候说过熊话呀?脱裤子一看,老天爷呀,脱肛了,出来手指长一截子,血渍糊拉的。老8号呀老8号,你怎么不早说呀?他笑笑,说歇会儿就好了。俺拢堆火,让他撅腚烤着,用手指慢慢给他托回去,撕块棉袄里子垫在烤热的胶鞋底子上,按在那儿。那两天,有点儿工夫就这么给他整治。当时行了,一走道,一用点儿力气又不行了,有时咳嗽一声又下来了,更不用说还得拉屎了。
又走了两天,来到“甩地点”附近的一座山上,百多日伪军跟了上来。他们把手榴弹埋在雪里,拉火绳拴在路边树上,敌人到那儿绊响了,再打上一阵子,然后交替掩护扛着面袋子撤退。
子弹蝗虫样追逐着,小战士万顺负了重伤,福间也不行了。
两个人各自扶架着一个人,另一只手拖拽着一袋面粉——那就是营地战友的命呀!
小万顺已经不行了,福间把颗手榴弹拿在手里,圆睁双目:你们不走,统统的死了死了的!
当姜殿元和同志们再赶回那里时,林中雪地上血糊糊的,福间一夫和小万顺的遗体被敌人肢解了,头颅挂在树上,骨肉扔得到处都是。
1933年3月下旬,日寇调集延吉、和龙、珲春、汪清4县守备兵力,“讨伐”汪清根据地,重点为吉东局驻地马家大屯一带。战后,在一片松林里发现一辆军车,附近有具日军尸体,还有封信:
亲爱的中国游击队同志们:
我看到你们撒在山沟里的宣传品,知道你们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你们是爱国主义者,也是国际主义者。我很想和你们见面,同去打倒共同的敌人,但我被法西斯野兽包围着,走投无路,我决心自杀了。我把我运来的十万发子弹赠送贵军。它藏在北面的松林里。请你们瞄准日本法西斯射击。我虽身死,但革命精神长存。祝神圣的共产主义事业早日成功!
关东军间岛日本辎重队
共产党员伊田助男
1936年7月,有8个日军士兵从宁安城出来,找到唐头沟农民廖长发,说要参加陈翰章的队伍。中国话说得磕磕巴巴,还拿着枪,老百姓胡乱指路,进山就迷路了,第二天又转了回来,被追捕的日本宪兵发现。一场激战,8个人非死即伤,抓回去被杀害了。
单立志老人说,在抗联教导旅听1路军的人讲,鸭绿江上游日军一个班,反战,要投抗联,进山没找到,都自杀了。
胡真一老人说,好像是1937年吧,5军军部来了4个日本人,跟军部活动半个多月,到哪儿就宣传我们是日本人打日本鬼子,中国人更要团结起来抗战。当时传说他们是日本共产党,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后来哪去了。
有1军老人说,好像是1937年吧,记不大准了,1军有3个苏联人,怎么来的,后来哪去了,是不是牺牲了,不知道。
笔者在东边道采访,也听说此事,但在文字资料中并无记载。
“九一八”事变后,在东北的外国传教士,几乎都支持义勇军。
兴京英国传教士韩德利,将米字旗铺在院子里,让老百姓到他那儿避难,做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