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省事呀?一些人就哄堂大笑。
赵尚志不理不睬,见过来个骑马的头目,就上前抱拳施礼道:这位当家的,俺要打日本子,“朝阳队”是打日本子的,俺要上队,请当家的收留。
头目瞅了赵尚志一眼,面无表情,只管策马向前。
赵尚志一把抓住缰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俺是中国人,俺要打日本子!
如果赵尚志有支枪,或是有匹马,是不用费这番口舌的。不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能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来,而且朗朗上口,这个头目就不由得打量起这个脾气好像挺拗的小伙子。
赵尚志适时地追上一句:俺是热河省朝阳县人,跟你们大当家的是同乡,俺就是来扑奔他的。
头目说:这打日本子可不是“打哈哈”(开玩笑)的事,你能干什么呀?
赵尚志道:只要能为反日出力,干啥都行。
这个头目正好缺个马夫。
有人说,赵尚志这辈子,从零起步的时候太多。
赵尚志到巴彦游击队时,那省委代表是何等身份?任参谋长、第一政委(还有说是政治部主任)时,仍是省委代表。又来个省委代表,他是第一代表。满洲省委认定他要为巴彦游击队失败负主要责任,因为在这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中,第一党代表的权力,是超乎一切人之上的。而今在“朝阳队”,他连个大头兵都不是,与火头军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人家。
入党也得从头再来,而且来了一遍,还得来第二遍,直到牺牲还是个被开除党籍的人。
刘少奇任满洲省委书记时,赵尚志在团省委工作,两个人后来都被“永远开除党籍”。刘少奇那个“永远”是11年,赵尚志那个“永远”虽然5个月后被拿掉了,开除党籍却长达42年——不知道这是不是个什么纪录。
马夫的任务,就是喂马牵马遛马管好马。
从江西到陕北参加中央红军长征的马夫,新中国成立后有的当了门卫。赵尚志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用句现成的俄罗斯谚语,叫“口袋里是装不住锥子的”。
最初的印象,是这个小个子马夫勤快,心肠热,谁有难处就伸手帮一把。平时没事去伙房帮着烧火、做饭,行军牵马还常为别人背点儿东西。很快又发现这人嘴茬子厉害,能说会道,肚里有货,奉天呀,吉林呀,哈尔滨呀,天南地北讲什么都一套一套的。只是讲到广州这时节穿“汗褟”(夏天穿的短袖贴身小褂)还出汗,大家就都有些疑惑。“朝阳队”里,原东北军、破产农民和胡子,约各占1/3,而无论什么出身,根上大都是庄稼人。那时的庄稼人,去趟县城就挺开眼界了,说谁去关里了,就觉得这人这辈子回不来了,得扔那边了。宾州没去过也听说过,这广州在哪旮旯呀?天底下还有这么个地方吗?
在巴彦游击队,“小李先生”再没架子,队员们也不能不仰视他。这回可就倒过来了,任何人的目光都是居高临下的。平时没事见到他,就喊马倌,过来来一段。逐渐地,人们就往他身边凑了,目光也开始向上瞅了。即便仍是喊他过去来一段,那话语中也不能没有一种敬意,觉得这个人挺了不起,不是一般人了。
赵尚志终于一展身手,是指挥“朝阳队”打下宾州城。
准确时间不大好说,大约在春季。像“朝阳队”这样一支千多人的队伍,无论什么时间都不能不使敌人警惕的,有机会就想吃掉它。这次日伪军是三路围攻。孙朝阳得知探报,赶紧召集会议。硬顶不行,一些人说就从没敌人的一面走,一些人说那可能正是敌人设的圈套,等着咱们往里钻呢。孙朝阳拿不定主意,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着急上火。
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赵尚志自然成了会议中心。关系到“朝阳队”的命运,与每个人息息相关,人们就想听听他们心目中的能人有何见解。
赵尚志已经胸有成竹:打日本子,打日本子,这日本子就得打,硬打硬,打不过,就挑他软和的地方打。哪旮旯软和呀?俺看眼下宾州城就挺软和。那旮旯的日本子和汉奸队,都奔咱这地界来了,咱们就抽冷子把它的老窝端了。
赵尚志边讲边比画,还用草棍在地上画着。
有人就把马夫的退敌之策,向孙朝阳报告了。孙朝阳眼前一亮,重新开会,让这个马夫老乡再详述一遍,当即决定赵尚志为这次战斗的总指挥。并许诺如果此战得胜,就任命他为“朝阳队”的参谋长。
赵尚志以一部为疑兵,在山中牵制敌军,大部做好撤离准备,伺机跳出包围圈。他自己率领一队精锐,利用夜色掩护,直插宾县县城宾州镇,天亮前赶到就打。
宾州距哈尔滨60公里,为哈东重镇,平时守备森严。这时主力都出发“讨伐”“朝阳队”了,留守部分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突然间听到枪声大作,立刻慌了。
战斗正酣,赵尚志下令停止射击,单枪匹马跑到城下大喊:快去报告你们的县长,就说李育才要跟他谈判。文谈,打开城门让俺们进去,那你还是中国人,缴枪留命;武谈,那你们就是汉奸,打进城后全按卖国贼治罪!
敌人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有人知道李育才就是攻打巴彦城的“小李先生”,就更是腿肚子抽筋,就把西城门打开了。
在敌人眼里,“朝阳队”就是帮胡子,实际也真有些胡子的味道。胡子规矩多多,基本都是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走西门——那不是上西天了吗?
敌人也挺狡猾,可赵尚志还管这个吗?
敌人根本没想到对手会来这一手,赶紧回师增援,“朝阳队”顿时转危为安。
马夫当上参谋长,孙朝阳没有食言。
赵尚志这辈子,无论怎样跌跌撞撞,命运多舛,都是凭真本事干出来的。
珠河游击队
还得来句“话分两头”。
为纪念民族英雄赵尚志,1946年改名尚志县(今尚志市)的珠河县,位于哈尔滨东南部。东邻苇河县(后并于珠河),西连阿城县,北与宾县、延寿县、方正县接壤,中东铁路东线东西横亘其间,把珠河县一分为二为铁路南和铁路北两部分,通常称道南、道北。铁路沿线城镇,像乌吉密、珠河街、一面坡、苇河、亚布力等,很早就有外国资本进入。1932年7月13日,《中共珠河特支给省委的报告》中说:“侵入珠河之外国资本,由日本帝国主义之五常采木公司及在一面坡之商店,法美之大粮商。商品之推销,日美法中,日本商店占优势。白党(白俄——笔者)之商铺和苏联之中东路苇沙河之采木公司,及商店在珠河经济上有地位。其他中国城市资产阶级都是在乡村,所有土地之地主同时于城市经营工厂、商店。‘九一八’事变以前,珠河市场主要是日本与苏联之角逐场。事变后,珠河经济陷入不可收拾之混乱状态,必然的城市乡村之劳苦群众更惨苦地破产,使他们土匪化,向城市乡村进攻,恣意掠夺,因此,无秩序的经济更破灭起来。”
1930年8月,珠河县建立了第一个中共支部,仅有的3名党员都是朝鲜(族)人。之后改为特支,建立县委,1932年9月扩建为中心县委,有党员47人,活动在珠河、苇河、五常、延寿、方正、宾县等县。
像汤原中心县委一样,珠河中心县委自“九一八”事变后,就致力于创建武装。
珠河地区红枪会的力量非常强大,高潮期曾有几万人,“口号是打胡匪打日(本)”。打胡匪是保家乡、护地面,打日本是保国家,保家保国挺好的。中心县委派人到几支队伍中工作几个月,红枪会溃散后,又试图收拢人员建立反日武装,都无果而终。接着又在土地革命的大背景下,派人收编地主的大排队,结果可想而知。还派人到山林队中策动哗变。总之,凡是能够想到,并觉得可行的,都无一例外地行动了,也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还牺牲了几名党员。
这期间最成功、影响也最大、到了还是失败了的是策动苇沙河伪军哗变。请看抗联退到苏联后写的、应该说比较原汁原味的《抗联三军史略》中的两段文字:
一九三三年三月,我们的先烈——金石魁同志,以坚定的革命工作精神到苇沙河“满”军中组织了三百余名满军哗变。这一哗变不仅鼓起了中东路沿线的民众更汹涌的救国热潮,也不仅鼓起了红枪会及反日山林队的斗争情绪,而且对“满洲国”实力给以很大的动摇。珠河反日总会当时为加强在哗变队伍领导,为胜利进行反日战斗计,即刻选拔张连科、金策等十余名同志到该哗变部队中去工作,把它变成工农革命军的团部,一个营、四个连,在“创造苏维埃红军”的口号之下开始行动着。
我们在这一部队里着手工作不过半个月,与官兵关系逐渐疏远,他们都不愿接受我们的口号和行动方法。这主要因为当时群众只知抗日,不知“苏维埃红军”是什么。就是说,群众的迫切要求和我们所提出口号不同之故,因而我们同志再不能照旧在该部队里继续工作了,就号召受我们影响下的三十余名士兵群众,孤树起珠河工农革命游击队的旗帜。这样分裂后,不过一个星期,又与在我们影响下的士兵群众发生意见冲突,我们的武装被他们解除了。我们诚恳承认,这种分裂,并不是群众与我们分裂,而是我们因固守北方会议路线的口号所制造的分裂和失败。
“北方会议”把自己的巴彦游击队都搞垮了,在人家的队伍里搞这一套,行得通吗?
“我们的武装被他们解除”的时间是5月1日——就是这一天,珠河中心县委接到满洲省委转达的“1·26”指示信。
这年春天,珠河中心县委又派几名党员到“朝阳队”中工作,与“独行侠”赵尚志不期而遇。可若不是这时已经开始了反帝统一战线的抗战路线,还是“北方会议”那一套,等待着即将正式组建的珠河游击队的,会不会还是巴彦游击队的结局?
“朝阳队”秧子房掌柜的李启东,近四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头,圆脸,挺壮实,沉稳朴实中透着成熟、干练,颇得孙朝阳的信赖。
“秧子房”就是关押人质的地方,“秧子”就是人质,那时都叫肉票。“掌柜的”就是管事的、说了算的人(那时夫妻之间,妻子称丈夫也是“掌柜的”、“当家的”,丈夫称妻子“屋里的”)。胡子的组织结构,头领叫“大当家的”,如有副头领则是“二当家的”,下面分为“里四梁”、“外四梁”。“里四梁”,一是“炮头”,即带队打仗、冲锋陷阵的人,要枪法好,生死不惧;二是“粮台”,管理胡子吃喝的头目;三是“水香”,掌管纪律和站岗放哨的;四是“翻垛的”,即军师,有文化,会掐算,胡子行动都由他推算黄道吉日,奔哪个方向吉利。“外四梁”,一是“秧子房”,胡子的主要活动方式和进财之道就是绑票,因而秧子房掌柜的权力非常大;二是“花舌子”,前面写过了,即能言善辩、在票主和胡子之间往来周旋的人,当然是为后者尽力了;三是“探千的”,抢劫前负责侦查、打探消息的人;四是“字匠”,绑到票后,给票主写信,陈说利害,让其拿钱赎人,由花舌子送去。“朝阳队”虽非纯正的胡子,但也因袭了胡子的一些东西。
李启东是珠河中心县委委员,受县委派遣,与李根植、姜熙善、朴吾德、朴德山等7人参加“朝阳队”,做秘密工作,意在组织党独立领导的反日武装。“秧子房掌柜的”这个角色,本来就挺引人注目,更兼这7个人都是朝鲜(族)人,那汉话说得利索不利索的,三言两语就听得出来。那时各地党组织中朝鲜人居多。赵尚志当然清楚这一点,就不能不留意这几个人。
“朝阳队”中认识赵尚志的,都觉得这个马夫挺神秘的,在李启东等人眼里就不能不画个问号:这人是不是个共产党呀?就有意接近他,同时向中心县委报告。
几十年后,有关党史专家调查采访时,有人说赵尚志在满洲省委工作期间,缺点是冒失。有了两次坐牢的经验教训,这个马夫在“朝阳队”的“地下工作”就显得比较老到、缜密。而且彼此都有意探寻对方,那目光、眼色的感觉,就能碰出火花。待到宾州之战后孙朝阳兑现诺言,这参谋长和秧子房掌柜的之间,虽然难以说道明白是种什么隶属关系,毕竟可以公开地一起研究工作了。及至满洲省委回复了珠河中心县委的报告,就什么都明白了。县委把那个头、形象一说,这人除了赵尚志,还能是谁呀?
出师未捷,先丢党籍,没人说得清赵尚志孑然一身走向那莽莽雪野时,是何心境。孤独?苦闷?悲愤?还是报国有门,可以打鬼子的激动、兴奋、自信?乃至于誓死抗战、马革裹尸的决心?抑或是兼而有之?而我们从这年8月30日《团珠河县委关于朝阳队伍情况给省委的报告》中,却不难感觉到这个独往独来的抗日大侠重新见到党组织时的心情:
关于赵尚志的问题。他现在部队里面,他非常欢迎我们,接受我们的主张。他在朝阳的队伍中有很大的信仰(尤其破宾州计划成功之后)。我在上层中的工作须经过他(非同志的关系),可是对党省委仍然表示不满意,省委应指示我们对他应取什么态度。
“非同志的关系”的赵尚志,非常欢迎珠河党团组织,而对满洲省委则仍然表示不满意。这似乎不无矛盾,他似乎应该说说类似“母亲打儿子”的话——可那还是赵尚志吗?
8月上旬,“朝阳队”联合几支义勇军、山林队,再次打下宾州城。赵尚志认为宾州城不可久留,没收敌伪资产补充部队,应赶紧撤出。孙朝阳和各路首领都不同意,结果遭敌反攻、轰炸,队伍损失惨重,撤进山里。
自马夫献计破宾州后,赵尚志就成了孙朝阳心目中的能人、恩人,器重、信赖,参谋长有职有权。对秧子房掌柜的也是一样。得知他们是共产党后,可就多了个心眼儿。他当然不晓得什么北方会议了,知道的是共产党前一段的所作所为。现在讲统一战线了,他这样的人不是革命对象了,可谁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呀?
10月4日是中秋节,在苇沙岭大锅盔山中老林的房子里,孙朝阳和他的堂兄“容易”,还有“宝盛”,喝酒聊天。这时的“朝阳队”,孙朝阳的威望大不如昔,赵尚志则如日中天,反对他的人也越发激烈起来。“宝盛”说大当家的,你那个老乡要杀你,咱们得先下手。“容易”说对,先下手为强。孙朝阳不同意,说参谋长能做出这种事?不至于。“宝盛”和“容易”就一边劝酒,一边极力劝说起来。
有个队员叫王德全,正巧路过那儿,听到几句。这人原是巴彦游击队的,胆大,反日坚决,赶紧跑去报告赵尚志。赵尚志和李启东一商量,也觉得孙朝阳不至如此。就决定继续做孙朝阳工作,实在不行,见机行事,组织武装哗变。哪知当天晚上,王德全悄悄进入孙朝阳房间,抱出一挺机枪,来见赵尚志。早就心怀叵测的“宝盛”、“容易”等人,已经有所动作了。
没有证据表明,独行侠赵尚志来到“朝阳队”,是想从中拉出一支队伍。孙朝阳不收留他不仗义,他这个老乡如果这样做,同样是要被人耻笑的。东北沦亡,国家有难,他就是要打鬼子,尽个匹夫的责任。这样理解,显然更具可靠性和可信度。但是,事已至此,没别的路了,当即分头通知其他人,携带枪支离开“朝阳队”。
黑灯瞎火,急三忙四,临时分头通知到六道河子汇合,9个人中少了朴吾德和尹二胖。大家都认为这两个人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