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刷刷的人群中,左手边的靠前排,有个人却早早地将头抬了起来,好似丝毫不畏惧地直直地望向我的方向。
这么一个不大的动作,在齐整的人群中,竟然显得那般地突兀。那个身影,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个少年,他身着青色与深红色相间的朝服,竟有一种别样的气度。即便遥远的距离让我看不清他的相貌,可那丝笑容,却仿佛划破了遥远而寒冷的空气,直直地穿插而至,让我不由一怔。于是我暗暗记下了他的位置。
早朝十分,百官就位。原本坐在龙椅后面帘子里地女人已经提前回了慈宁宫。我就如同刚刚登基的新君一般,认真地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谏言,切实地找寻着解决办法。直到最后,吏部尚书李怀上前一步道:“启禀圣上,这次官职人员所做的调整,微臣已经悉数写在折子上,还请圣上过目。”
高寺走下去。接过折子。递到我地手上。
这李怀原本是吏部主事。原本地吏部尚书因为是秦楚源地奸党。所以被罢了官。故而身为主事地李怀。又比原先地尚书年轻有为。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新任地吏部尚书。我翻开折子。面对密密麻麻地人名与官职名。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原本只是准备走马观花地扫视一眼。然而视线自上而下地过程中。却无意触及这么一行字:太医院太医令苏幕焉。
脑袋里轰地一声。我惊愕。立马抬眼向殿内地左侧望去。却由于不清楚原先太医令所站地位置。故而瞅了好几眼才看到那个神情慵懒地少年。一身青红相间地朝服。手执玉笏。长身玉立。
原来之前仪式上见到地那个少年。正是苏幕焉。难怪会有那种莫名地熟悉。我上下打量着他。他这么一身。与昔日常穿地清河书院院服大相径庭。却更是添了几分男子地气度。
太医令正是原本裴太医地职位。是太医院地最高执掌。前朝名为太医院提点。到了本朝。却是提升了一个档次。想不到多日未见地苏幕焉。不辞而别地苏幕焉。曾经与我朝夕相伴地苏幕焉。如今再见。却是今日这般情形。
夜溟教好手段。药使大人都直接混入了我大王朝掌管皇族生死地太医院里。而且一来便直接是最高执掌。这究竟是吏部地疏忽。还是另有蹊跷?
“太医令苏幕焉。”我放下折子,抬头望向苏幕焉的方向,略带笑意道。
苏幕焉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我会这么叫他。他以一如既往的慵懒姿态抬眼望我,笑着走出队列,躬身行礼道:“微臣在。”
“平身吧。”
“谢陛下。”
身子,直直地向我看来,凤目潋滟,清澈见底。
“放肆,圣上岂是大人您可以如此直视的?”身旁的高寺忽地开口道。我扭头,有些诧异地觉他说话的时候面上并无半点怒意,甚至给人一种面带微笑的错觉。这可不像警觉而又细心的高寺平日里的作风啊。我不禁愕然,难道说高寺这家伙对苏幕焉一见…咳咳……
我甩了甩脑袋,收回目光,对苏幕焉道:“无妨。朕只是对于德高望重的裴太医举荐的接班人有些好奇罢了。你回答朕几个问题便是。”第一次用如此生疏的称谓和语气跟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地少年说话,这陌生的情境,真是让人感慨啊。
“陛下谬赞了,微臣自当一一作答。”苏幕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恭敬答道。
“呃……你是裴太医的弟子?”我有些明知故问了,然而这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正如陛下所言。师父只有微臣这么一个弟子。”
“跟随裴太医习医多少年了?”
“从弘光十六年起,有十二年了。”
弘光十六年……这么说,苏幕焉从五岁起便跟在裴太医身边了?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裴太医甚至可以说是苏幕焉的养父了。那么苏幕焉他的亲生父母哪儿去了?他又是何时入的夜溟教?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夜溟教最初计划好送到裴太医身边的?
我有些放心不下道:“吏部尚书李怀。”
“臣在。”李怀上前一步。
“你是按照什么定下新任的太医令的呢?除了裴太医的举荐之外。”
“启禀圣上。关于这一点,之前吏部地文档上便有相关记载,详细清晰,乃是先帝下的圣旨,待苏大人从清河书院结业后,倘若裴大人隐退,则由苏大人任太医令一职。陛下若是想亲自查点,微臣早朝后便派人替陛下将吏部的卷取出由陛下过目。”李怀不紧不慢道。
左思右想,没想到居然是惠帝早就拟好的旨意。难怪当初莫堂主告诉我苏幕焉是朝廷委培的御医,果然不假。
……
傍晚时分,为了庆祝新帝亲政,同时为了融合新上任的部分官员,按照惯例,在广德殿大宴群臣。我坐在广德殿的正北方,眼前地歌舞令人眼花缭乱。到场的不仅仅是百官,以及太后、公主、亲王们皆座无虚席。大家一个个都是面带红光。倒是坐在左侧前排的肃国公冷着一张脸,满面愁云,酒也是一杯接着一杯。记得当初他在宴会上抬手欲打他那儿子,竟如昨日一般清晰。这老头子现在,怕也是后悔莫及了吧。除了他,淑和公主也是一脸不爽。不一会儿她便称身子不适,提前回去了。右侧的文官座前排,苏幕焉与身旁的官员三言两语说说笑笑,酒也是喝了不少,可他那双眸子,却是比谁都清醒。这家伙,肯定提早就喝了醒酒的药了。
宴会上歌舞升平,丝竹乱耳,只是令人感到稀奇的是,原本总是在宴会上占大量篇幅的女子舞蹈这次少了很多,倒是多了一些形容秀美的年轻男子们地舞蹈,或舞剑一类。
不难猜出仪礼司在打什么主意。他们很“体贴”地照顾到我的性别,不仅将表演班子大多数换成了俊美的男子,还将广德殿布置得不那么肃穆冰冷,倒是有些活泼的小女儿气派了。仪礼司如此的殷勤,怎么在我亲政以前,就没有看到一丁点儿呢?
手中的金樽满了空,空了又满,如此反复,五光十色的美酒香,溢满我地鼻息。眼前的歌舞班子,人影儿重重叠叠,摇摇晃晃,倒是有意思,有意思。再次举起酒杯欲一饮而尽,不料手腕却被人捉住了。我扭头,迎上魏如玠那双犀利而晶亮的杏仁目。
“陛下,你喝醉了。”他不慌不忙地开口,面上并没有笑意。
“诶~皇夫大人这是何出此言……嗝,”我打了一个酒嗝,笑着拉开他握住我手腕的手,醉醺醺道,“今儿个……可是咱俩的吉日……也是……也是天下人地好日子……普,普天同庆……自然是要好好乐乐的……呵呵……你也喝,喝……”说着摇摇晃晃地将酒樽递到他地面前,微微洒出来些酒水。
魏接过我递过去的杯子,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一手执杯,另一手放于杯前,宽大地袍袖将酒樽遮掩,仰头,阖眼,一饮而尽,微微蹙眉。
我满意地点点头,又将自己的酒樽满上,尚未伸手,酒樽便被魏如玠给夺了去。他低声道:“陛下,您真地醉了,不能再喝了。过会儿微臣就先送您回寝宫吧。”
“嘿嘿……”我醉醉地笑了,“什么叫‘先’送我回去……你小子今儿个晚上若是不留在乾,乾禧宫……可就是……坏了规矩……”我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好像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是啊,今晚便是你我的合房礼,既然我选择了你为皇夫,选择让自己接纳你,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我就已经堵上了自己的一切。
魏如玠,你可知道我是鼓足了怎样的勇气,又是做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所以,以后,请一定一定不要让我后悔。
上卷 第一四六话 合房(1)
不知宴会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了,仿佛自己是在高寺回到乾禧宫的。我困倦地倚着外殿的椅子,隔着一方小小的紫檀案几,坐着的是魏如玠。
他伸手用手背试了试的我的面颊,笑道:“臣说喝多了吧?瞧陛下这小脸烫的。”说完抽回手欲替我倒茶。
没有在意他话语中的暧昧,我只觉得他手指冰冰凉凉的,贴在脸上很舒服,便一把按住他欲抽回的手,有些口齿不清道:“别动……就这样,就一会儿,凉凉的真舒服……”魏如玠有些小小的吃惊,却没有多说什么,任由我从他的手上汲取凉意。
不一会儿,便感到他的手已经被我的脸给焐热了,这时候,高寺和蟠桃走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松开魏如玠的手,他也是立即将手抽了回去。
蟠桃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了两个金色的小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液体,散着淡淡的香气。蟠桃微微欠身,道:“奴婢给皇上皇夫大人送醒酒的汤药来了。”说完将其中一个金碗放到魏如玠面前,魏如玠虽没有醉,但也是喝了几盅,所以他没有多想,便在我前头将碗里的药喝了干净,放回蟠桃手里的托盘中。蟠桃将另一只碗端起,正要递给我,高寺忽地伸手抓住了蟠桃的衣袖。蟠桃扭头奇怪地看了高寺一眼,高寺微微一怔,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便默默地松开蟠桃。蟠桃将金碗放在我的面前,对高寺道:“有劳高公公伺候陛下喝下。”而后转而对我说,“奴婢先下去了。”见我点点头,便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高寺有些犹豫地端起碗,用勺子轻轻地搅了搅,对着吹了吹,便顺手舀起一小勺,送到我嘴边道:“陛下?”
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高寺。”在一旁的魏如玠忽地开口。
“奴才在。”
“你手里这碗汤药是……”魏如玠惑道。
“回皇夫大人地话。这汤药是御膳房特地做地醒酒汤。”高寺面不改色道。
“哦?御膳房还是太医院?”魏如玠追问道。
“御膳房。”高寺地语气毋庸置疑。
“好。你先放下吧。我来伺候陛下喝下便是。”魏如玠示意高寺退下。
高寺好似暗自松了口气。将金碗放在案几上。便恭敬地退下了。他手边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张罗。
魏如玠看着那碗汤药。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动作。我觉得酒喝多了头有些沉重。太阳穴有些不舒服。便伸手端起那小碗道:“我自己来吧。”说完也没有用那勺子。便仰头一饮而尽。魏如玠好像想要拦住我。可迟了一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这宫里的醒酒汤倒还是有那么些效果的。虽说我依旧是醉意不减,但头不痛了,之前那种想吐的感觉也全然不见了。伸手试了试自己地脸,好像还是很烫吧。
魏先去沐浴了,几个宫女上前来把我引到偏殿,笑嘻嘻地便要给我脱鞋子。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呢你们……”我拽着自己的裙摆反抗着。
“陛下,”在我左手边的莲香笑了,“奴婢们要给您修指甲呢。”
“修,修什么指甲……”我打了个哈欠,“前几日不是刚刚剪的?”
在一旁端着木匣子的秋水也笑了:“陛下,今儿个可不是一般的日子。”说着几个人便互相使了个眼色,而后便极有默契地每人负责我的一只手或脚,我就这么跟蜘蛛似的让她们扯着给我修指甲。得,我平日里对这几个丫头都太善良了,一个个都不怕我的,现在都爬到我头上来了。
修理一番过后,我便被她们几个带去沐浴,又是一番折腾,连那浴池里都是香气四溢的。捞上来以后套上厚重地衣裳,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家伙按到巨大的铜镜面前坐好,我眼瞧着自己的头在她们的手中几番来回,便造就了一个无比繁杂的样式。
“这型怎么和我平日里的都不一样的?”我望着镜中那个熟悉的自己影子重叠,惑道。
“陛下,过了今晚,您可就不是姑娘家了,哪能还用以前地式呢?咱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女子才是用那些式的。”莲香说着用一根空的花簪插入我高绾起的乌髻中,完全无视镜中的我本就绯红的面上红晕再添一笔。
那醒酒汤当真是没有醒酒的用处,我到现在不仅醉意未消,反倒周身多了一圈儿燥热感。
随着莲香细碎的步伐,在秋水的搀扶下,我顶着头上沉沉地饰,摇摇晃晃地朝寝殿的方向过去。刚一进门儿,就被吓了一跳。魏如玠一身月白色地轻薄华衣,环着双臂,正背对着门的方向,望着他斜前方的高寺。高寺正指示手下两个太监将一鼎金色的香炉在屋内合适的位置摆放好。
“这香炉是做什么地?”魏如玠见我进来了,礼仪性地冲我点点头,又转而去问高寺。
“回大人的话,这香炉是太后娘娘吩咐送过来地。”高寺答道。
“怎么今儿个忽地添了上来?”魏如玠道,“平日里的那座不是挺好么?”
高寺面上并无笑意,显然对于魏如玠他也不是打心眼儿里尊敬地,仔细一看,高寺骨子里的傲慢意味并不难看出,所以魏如玠多半已经看出来了吧。高寺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香炉是高祖皇帝年间便流传下来地送子香炉,历代皇帝合房礼之时必会送至寝殿点上。”高寺的语速并不算快,可飘进我耳朵里的关键词也就是“送子香炉”四个字。我一愣,这太后也忒行了吧?
一切布置完毕,莲香福了福身子道:“陛下还请安歇,今儿个通宵奴婢们都会在门外守候,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传唤奴婢们。”
接着一群宫女,与高寺手下那几个太监一齐退下了。原地,与魏如玠交换了一个眼神,魏如玠背对着我,我并未瞧见他的脸色,但高寺却是望了我二人一眼,佯作恭敬地退下了。
“陛下身边这位御前总管大人倒是个不一般的人物。”见寝殿的门关上,魏如玠转过身,向我走了两步,笑盈盈地望着我。
“嗯……是啊……”我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些什么,只觉得脸上、鼻息都很灼热,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喝过了醒酒汤了么?而且……而且小腹那儿怎么好似有一团火,让人忍不住躁动,我这……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淡淡的香气绕上鼻头,嗯,真香,这送子香炉的味道比起平日里的那个熏香要温软得多,暖暖的香气。
屋内的大灯在莲香她们退下地时候便熄了,现在不过是房屋的四角以及床头各点着一盏小灯罢了。柔柔的烛光,靡靡的香气,我仿佛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吱作响,怎么了,为什么为颤抖呢?
魏如玠好像并没有现我的异常,他只不过是以为我喝醉了。交错的光影下,他修长清雅的身影顺势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提起景泰蓝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他倒茶做什么?他不是没有醉么,这时候,喝什么茶?
而此刻的他,在我眼里,周身竟有着别样地光华。他只不过是回头很平常地望了我一眼,可为何,我却觉得他今晚媚眼如丝别样勾人心魄呢?是了,是我自己心术不正了。'奇+书+网'不,不对,不全对。是那个送子香炉,一定是的。
这么想着,我跌跌撞撞地往那香炉走过去。要不要把它熄了?可愈靠近它,香气就愈浓。冲鼻子了已经。我抬手,悬在半空中,血液仿佛流过指尖,微微颤抖。
“陛下?”魏如玠的声音在身后极恰时宜地响起,带着疑问,“你这是……”
“你说,这送子香炉,……什么味儿啊?”我站在原地,压抑住呼吸,问道。
没有回答。
我望着自己白晢的手,望着那殷红如血般妖冶的指甲,终于放下,没有去碰那香炉。忽地转身,径直走到魏如玠身边。即便是月白色长衫,在我看来也已如大红般炽热。正在品茶的他缓缓睁开眼,那眼角仿佛蕴含这世间最惊人的魅惑,微微扬起的嘴角,竟是那般鲜艳欲滴,衬着线条优美的下巴,真是让人忍不住一口啃下去……
我摇了摇脑袋,眼前地少年却依旧是那般无辜的神色,那般高雅,如天上的流云,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可方才我看到的,又是谁?不也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