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气儿来。
肚子吃的过饱,还是不坐龙辇了。一路走回去,尚未到乾禧宫,就说了无数次免礼。刚走过翡翠园,一个银色的影子从左手边的雕花门蹿出来,我尚未看清来人是谁,就已经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迎面而来的月麟香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我身子僵硬了一会儿,才听见身后两个小太监吃吃地笑着,然后极不情愿、懒懒散散、多半是看在我的面儿上才请安道:“奴才见过冀南王,给冀南王请安。”
抱着我的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衣袖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另一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揽着我的腰:“免礼啦免礼,你们都退下,本王瞧见你们就讨厌!”
“南宫韶和,你胆子倒不小,还不快放开我?”我虎着脸道。
“好嘛好嘛,”南宫韶和乖乖地松开手臂,却又干脆隔着宽大的袖子捉住了我的手,“韶和只是太久没有见到皇帝姐姐了,心里思念得紧。没想到皇帝姐姐一见到我就不开心,还那么凶。”说完嘟着小嘴,白皙的小脸上满是委屈的神色。
我不知道是老了还是怎么的,见南宫韶和这模样不禁母性大发,我安慰地环上南宫韶和的肩头,拍着他笔直的脊梁道:“哦好了好了,都是姐姐不好,姐姐抽时间陪你去玩,好不好?你说说,你想去哪里?”
“去剑斋!”小家伙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不过他那脑容量也由不得他多想。
只是,去剑斋做什么?难不成去看别人舞剑,那还不如去看皮影戏得了!
“皇帝姐姐不是刚从皇家书院回来吗?我听甲子(韶和身边某太监)说,皇帝姐姐剑术非凡,无人能挡,就连剑法出神入化的尚兮哥哥都败在了你的手下!”
八卦啊八卦,一个不小心,八卦永流传。连智商只有五六岁的南宫韶和都知道了我在皇家书院的那些事儿,看来我以后得小心行事了。我连连说好,拉着南宫韶和往剑斋走去,一路不停地苦口婆心地告之曰:“切莫将我女扮男装求学清河之事语之任何人,谁也不可以,懂不?”
南宫韶和睁着一双如水的懵懂眼睛,眨啊眨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孩子的承诺是否可信。
算了,随之。
若是从远处看去,这一定非常奇怪。林立宫阙间,广阔的行路,汉白玉石砖上一个身着改良版女式龙袍的丫头像一个老女人一般牵着一个比她年少的俊秀少年,只是那少年目光呆滞,笑容痴傻,神情与之实际年龄丝毫不相符,只是他朝服上的花纹泄露出他最起码是个亲王级别的。
来到剑斋,这里居然空无一人。我卷起袖子,挑了一把好剑,颇为胸有成竹地在南宫韶和面前挥了挥:“你可看好了啊。”
我自然是信心百倍的,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实在是太容易糊弄之了。
南宫韶和以崇拜的目光向我点点头,而后找了个板凳坐下,身后是八骏图的屏风。他双手撑着腮帮子,认认真真地望着我。
我花拳绣腿外加自由发挥地比划了几下,毫无章法地跳来跳去,直到南宫韶和这位唯一的观众拍手叫好,我才喜滋滋地吼道:“正儿八经的玩意儿就要登场了!”
何谓正儿八经的玩意儿呢?在我这里特指许师傅在课堂上教的东西。不过我所掌握的,却只有基本剑法而已。
“看我的!”我怒目而视呈大侠状,蹩脚地比划着手中略显厚重的剑,“这叫刺,这叫劈,这叫挂,这叫撩,这叫云,这些名叫抹、绞、架、挑、点、崩、截、抱、带、穿、提、斩、扫,还有这个,”我剑锋灵活一绕,“这叫腕花!”话音刚落,窗台上一盆开得正艳的金秋菊就哗啦一声砸在地上,我顿时汗颜。
不过这对于南宫韶和来说好像不是重点,他仍然将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定在我身上,俩眼里全是亮晶晶的崇拜。
没关系,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只要不被别人看见就无妨。
“咦,这时候剑斋里头居然有人?”一句疑惑的声音从窗外的走廊上响起,由远而近,我大惊,太丢脸了!于是猛地撒手把剑一扔,咣铛一声,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拽起南宫韶和的袖子就往屏风后面一躲,未待这傻东西惊呼出声,我已经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手心,我没有注意这些,只是坐直了身子,不时地向外张望,只见一个身着墨蓝色绫罗剑衣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
那男人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那一头乌黑的发,束成精神利索的髻,用寒烟簪别好,却在后脑处有一缕显眼的金色头发,很是不协调。
他在太监端上来的盆子里洗了洗手,用布巾擦干净,冷声道:“这屋里方才有动静,本王那漂亮的金盏菊又给砸了,难道这宫里还有贼不成?!要知道那金盏菊可不是普通的金盏菊,却是阿塔那可汗送给本王的好礼,每年花开时节花蕊里会产金子的。就这么白白毁了,真是坏了本王的好兴致!”
那两个小太监立马刷刷跪地,其中一个手里还端着盆呢。
“是奴才们的不是,奴才这就派人纠察出是哪个家伙砸了王爷的金盏菊!”
“嗯,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了!”说着不悦地冷哼一声,一脚踢开我方才丢在地上的剑,然后挑了一把庞大的青铜剑,刷刷地舞动起来。
我心里扑通直跳,娘咧,那小菊花居然是什么什么可汗送给这男人的礼物,还能产金子!那得值多少钱啊!就这么被咱给毁了!败家手,败家女……不对,都怪这个南宫韶和……
我低头望向南宫韶和,却发现此时的姿势无比怪异。我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肩,我坐的比他高,他整个人几乎是被我很“霸道”地箍在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抵着我的下巴,一动不动。虽说我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而且他智力有障碍,但如此这般的状态就是有种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觉。
我立马撒手,心底大呼,我可怜的弟,可憋坏你了?
刚一松手,南宫韶和就嘴张得老大,急急地呼吸着。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委屈,倒没有半点怨言。
剑声渐稀。我正要伸出头望望那男人可是离开了,突然,刺啦一声,一柄青铜剑刺透屏风长驱直入,剑锋停留在距离我身前不过一寸的地方,却是被一只白皙的手死死地握住了。那只手,是南宫韶和的。
我惊魂甫定地望着南宫韶和,殷红的血顺着他手掌的纹理溢出,他的手在颤抖,足以见得用了多大的力气。我见状一脚踢开屏风,揽着南宫韶和往右一闪,厉声道:“大胆逆贼,朕与冀南王在此,竟敢妄自行刺!”
此语一出,青铜剑骤然收回。墨蓝色衣服的男人不情愿地拱手道:“老臣罪过,不知陛下在此,望恕罪。”
见君不跪?你倒是高风亮节!
男人直起了身子,其身材高大,冷戾的目光扫向我。我昂头与之对视,却不禁愕然:这双鹰一般的眸子,竟与冯尚兮惊人的相似!
我疑惑道:“肃国公大人?!”
第五十二话 秀贤的请求
肃国公抬眉,稍显惊讶:“陛下见过老臣?”
我松开南宫韶和,上前一步道:“不曾见过。不过朕方才瞧见您舞剑时的飒爽英姿,您眉宇间的豪迈霸气,除了大邺上下人人称赞的肃国公大人,又能是谁呢?”
听我这么一说,肃国公显然沾沾自喜,他一手抚须道:“呵呵,哪里哪里,陛下谬赞了。”
鲜血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殷红一片。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响起方才这老匹夫把南宫韶和的手给割伤了!我慌忙地握起南宫韶和的手腕,白皙柔软的小手已经被鲜血染红,伤口还在汩汩地流血,奇怪的是,南宫韶和似乎根本不觉得痛,他正呆呆地望着肃国公,眼神里也并无责备或者埋怨的意思。
“老臣误伤了冀南王,在此向冀南王赔罪。来人呐,带冀南王下去包扎伤口!”肃国公这样算是道歉,然后对门外吩咐着。
话音刚落,两个小太监就走了进来。
“冀南王大人,请。”
南宫韶和随着小太监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用凄婉的眼神望着我。我安慰地笑笑,他便嘟着个小嘴下去了。
现在整个剑斋,就只剩我和肃国公两个人了。
“肃国公大人,”我开始踱步,“您是太后娘娘的兄长,也是朕的长辈。你是知道的,朕在外求学,久不在宫内。这段日子就承蒙您与太后娘娘辅佐朝政,将朝堂上下打理的有条不紊,朕深表赞赏与感激。”说这话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愿错过他的任何一个反应。
“陛下过奖了。”他身手利索地将青铜剑放回原处,向我逼近两步,“这朝廷上的事情,多是丞相大人秦大人在主持,我等只是奉命做好本分内的任务罢了,实在惭愧。”
此人果然老奸巨猾。他一面将所谓的荣誉推给秦楚源,表面上虚怀若谷,夸赞别人,一面又说自己只是做本分内的事情。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说秦楚源的行为越权了么?
我佯作无心地笑着,而后假意关切般地询问:“对了,不知冯世子近来可好?书院里的人都很担心他呢!”
“陛下莫不是在说尚兮?”谈到儿子,这老匹夫脸上倒是露出了鲜有的诚恳神色。
我点了点头。
“承蒙陛下关照了。犬子不肖,在书院里不学无术,前些日子刚刚回府,正闭关修养呢。”
“他没事?!”我大喜过望,一时间不加思索道。
“呃……犬子无恙……”肃国公对我的反应有些匪夷所思,疑惑地望着我。
“咳,那个……朕与他不在一个学部,所以他与朕也不认得。不过朕与冯世子也算是兄妹吧,故而朕一直很关心他。既然他没事,那朕也放心了。不过……”
肃国公看了我一眼,立马心领神会道:“陛下扮作男装在书院的事情老臣自然不会语之他人,更不会告诉我那毫无礼数可言的犬子,陛下大可放心。”
老头子真是聪明……
“那,替朕向他问好。告辞。”最后一句告辞说得那是不伦不类,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周围也没个下人,难不成要我对着空气大叫“移驾乾禧宫”?于是干脆一走了之。
行至乾禧宫的大门外,远远地就看见蟠桃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然后视线经过我这里的时候,她粉扑扑的漂亮脸蛋上立马绽放出惊喜的笑容:“陛下您总算回来了!”然后很热情地跑过来搀扶我。
“何事如此开心?”我问。
“陛下,该是您开心,奴婢是替您开心才是。您进来就知道了。”
我跟着蟠桃走过去,遇到迎面而来的高寺,高寺替我打开门,掀起帷幔,而后跟蟠桃二人笑盈盈地守在门外。
我抬步迈进去,险些被门槛儿给绊了一跤,却见一个蓝衣少女坐在案几旁,裙裾上绣着洁白的花瓣,白色织锦腰带在纤纤楚腰上轻束。乌黑的秀发绾成乌蛮髻,仅以通体莹亮的光洁白玉簪装饰,别无他物。虽然简洁,却别样清纯不俗。面上未施粉黛,却洁净得犹如剥了壳的鸡蛋。
“秀贤!!”我惊呼一声,二话不说扑过去抱住她纤瘦的肩膀,顿时热泪盈眶,“秀贤,阿樱好想你啊,这么久你跑哪儿去了?都不去看望我!”
秀贤拍拍我的肩膀:“好了好了,阿樱想我,我都知道。你我自幼是不分彼此的姐妹,私底下我也就不跟你来那些礼数啥的了。这样,阿樱不介意吧?”
我连连点头,一面那手擦脸上的泪水:“秀贤你这次来……”
“我是跟相爷一起进宫来的。”她把我拉到身边坐下,“我求了他许久,跟他说我十分思念你,相爷是个好人,也就应允了。还专门让我一个人来乾禧宫看望你。”
“秀贤……”我说着呜呜地又抱住她。
“好了好了……”她和气地安慰着,“不过,阿樱这些日子在书院,还好吧?”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对了,秀贤,那件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
“什么‘那件事情’?”秀贤突然迟钝了。
“就是你跟秦大人啊……进展的如何了?”我八卦地问着,“我还在琢磨着把你指给他的事儿呢……”
“你这妮子!”秀贤面色一变,“怎么尽想着这事儿。我与相爷虽是主仆关系,相爷亦很礼遇我。怎的像你想得那般?好了,以后可莫要这么胡闹了。你在我面前瞎诳也就罢了,万一被相爷的人听见,又如何是好呢?”
“哦!”我拖长了声音,狐疑地看着她,“原来如此……不过秀贤呐,你的那小算盘能瞒得过最了解你的阿樱么?说,你可是有心上人了?!还不快从实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阿樱,你……”小妮子耳朵根都红了。
“被我猜中了吧?”我邪恶地挑眉,“说吧,是哪家的翩翩公子?只要有我在,我保你称心如意!”
“阿樱,”秀贤语重心长道,“我与他有缘无分,不提也罢。只是我这次来……”
终于要说正事儿了。
“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宫里可有什么差事?即便是宫女也无所谓,我想……我不想呆在相府了,我想进宫里做事。”秀贤第一次有求于我,面儿上竟有些赧然。
秀贤这是想做什么?她在相府不是混的如鱼得水吗?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她又说不图夫人的位子,那她何必要进宫呢?她自然明白如果我答应她入宫,则我定会亲自让内命府给她安排个像样的女官来做。难道她图的是这个权利?那样她一年半载地都不知道能否见她娘一面了。秀贤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呢?
“不妥。秀贤,宫里人心险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表情严肃,“况且在宫里很不自由,处处被那些皇族们压榨,根本抬不起头来。我被迫入宫已是心不甘情不愿,我又怎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呢?秀贤,你可明白阿樱的用心良苦?”
她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她抿了口茶,点点头,而后忽地话题一转,在我耳边低语道:“对了,听说阿樱你已经成亲好些日子了。上卿大人待你如何?你们……话说回来,你何时才能从书院卒业?到时候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让我这做姨的,也乐呵乐呵?”
我大羞,拿手轻拍她一下:“死不正经的丫头!我与上卿根本没有行合房礼,我们又还年轻,太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你倒瞎操起心来了。不过,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与上卿有约在先,等我亲政了,就放他走,让他成就自己的事业。”
秀贤面色惊骇:“阿樱,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君无戏言。”我顿了顿,“不过,秀贤,你是我姐姐,也该比我先嫁人才是。若是你看上谁了,立马告诉我。我当即就下旨封你个……呃……一品诰命夫人啥的……到时候,可不就是门当户对了?你若是不说,我帮你物色物色也行,咱们书院里头,有名的贵公子可多了去了。”
第五十三话 设宴广德殿
与秀贤几句家常下来,竟是觉着无话可说。
可能是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吧。小时候咱们在一起,天天有说不完的趣事儿,就算是蹲在墙角,也能从早聊到晚。高寺踱着碎步进来通报,说相爷捎来口信儿,今儿个晚上太后要在广德殿设宴恭迎陛下和魏上卿回宫,镇北侯、肃国公还有相爷都是要赴宴的,让秀贤做好准备。
秀贤连连应着,急匆匆地就要离开了。我笑着说“晚上见”,她点点头,莲步出去了。望着她瘦削却凹凸有致的身影,我不禁恻然,有时候命运就是捉弄人的东西。十五年来我从不曾想过,秀贤有一天会因为想达到某种目的而来求我。
我大可给她找份不错的女官做做,可是,我的姐姐啊,我哪里忍心看着你在宫里呆上个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