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蟾和玉儿从房内走了出来,见我一个人开着宫门愣愣地站着都唬了一跳。
“湘妃姐姐,你一宿没睡吗?”两个丫头跑到我身边,替我捋了捋披在肩上的晨褛。
见我站在两扇洞开的宫门之间,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厚而不透明的结界。宝蟾叹口气道:“娘娘,就算你打开宫门也没有用啊,结界之外的天庭我们是看不见的,除非从结界内走出去。”
“娘娘,你如果想念外头的世界。不如和天君表白吧,天君还是很在乎你呢。”玉儿道。
我轻轻摇头,微微一笑,“你们想多了。”
玉儿扶我回房补眠,宝蟾去做早餐,自是无话。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
宝蟾和玉儿端了饭菜进屋内。宝蟾笑吟吟道:“湘妃姐姐,肚子饿了么?见你谁得昏沉,就没有叫醒你吃早餐,喏,现在,早餐午餐一起吃吧!”
我洗漱停当。便坐到桌边吃饭。宝蟾和玉儿坐在一边,专注地盯着我。
玉儿道:“湘妃姐姐,怎么不见紫鹃哪?她不是一直陪着你住在结界之内的吗?”
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还没想清楚要不要告诉宝蟾和玉儿关于结界之下那条直通银河的出口,宝蟾已插话道:“难道是天君把紫鹃姐姐召出去了?不然也不能派我们两个来结界陪伴娘娘哪!”
“唔。”我这算是默认了吧。
玉儿又道:“好端端的。天君怎么会把紫鹃召出去呢?莫非她生病了?”
我再次“唔”了一声,玉儿若有所思道:“也是,这结界之内没有神医没有药物,如果病了还真不好处理呢!湘妃姐姐,如果你也病了,天君一着急不就赦了你的幽禁了吗?你不就可以出结界了吗?”
宝蟾瞪了玉儿一眼:“玉儿,你那么喜欢外面的世界,那天君让你来结界的时候你干嘛要答应呢?你可以拒绝的啊!”
玉儿被宝蟾如此一说,不禁悻悻然:“我这不是替湘妃姐姐着想吗?再说我说的也只是如果啊!”
我瞟了两个丫头一眼,给她们一个宽容的笑,继续吃饭。
宝蟾双手支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其实结界外面有什么好?且不说咱们这回要不是有天君搭救,被公主关在冰窖中冻成冰人,九死一生,你且看那银河边的喜鹊,无端端的就糟了横祸,尸骨无存,唉!”
“那还不是怪她们竟敢忤逆西王母的旨意,搭鹊桥让牛郎和织女相会,要帮助人,也先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怎么能和西王母对抗呢?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玉儿撇着嘴。
我手里的饭碗哐当落地,雪白的陶瓷四分五裂,颤声问宝蟾玉儿道:“你们适才说什么?银河边的喜鹊怎么了?”
“因为私自搭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违背了王母娘娘颁布的让牛郎和织女永生永世都不得相见的懿旨相违背,所以全被处死了。”玉儿惊惧地看着我。
“湘妃姐姐,你怎么了?”宝蟾握了我的手,吃了一惊,忙和玉儿一人揉搓我的一只手,嘴里道:“手怎么突然这么冰?”
“玉儿说的喜鹊被罚的事吓着你了吗?”玉儿眉头紧蹙,焦急地看着我。
我努力深呼吸,平复波动的心绪问道:“全被处死是什么意思吗?”
“全部贬到人间一个屠宰场去了。”
我惊叫一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喜鹊现在早已是人们的桌上食,腹中餐了……”
宝蟾接着玉儿的话,道:“岂止?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啊,早已经是肚子里拉出的翔了……”
我只觉一口痰蒙蔽了心智,整个人昏昏沉沉,立时不好了。怪不得她这么久不来找我。原来……眼泪扑簌簌落在面颊上,直挺挺坐着,呆若木鸡,任由宝蟾和玉儿呼唤也没有回神。
我仿佛病了一场。日日卧床不起。不敢去想红玉的死,可是红玉的身影又老在眼前晃。初见她时那一只从白玉石面腾身飞出的红喜鹊在我面前不停地扑扇着翅膀,直到把我的眼泪扑腾出来。她甜甜的声音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湘妃娘娘,湘妃娘娘……”
我终于是把头蒙进被子里呜咽成声。
红玉,对不起,对不起,红玉,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提点你去帮助牛郎和织女姐姐,你就不会铤而走险。呼吁喜鹊们搭什么鹊桥,也就不会遭来横祸。是我,是我害得整个鹊族遭遇灭顶之灾。
红玉,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我怎么做都弥补不了。红玉,红玉……
我把整条被子都哭湿了亦哭不回我的红玉。自责和歉疚排山倒海。
宝蟾和玉儿不解内情。见我终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也只能干着急。每日里送来的饭菜我哪有心情吃?全都原封不动,这可把宝蟾和玉儿急坏了。可是她们急归急,一点忙都不上。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然,红玉已死。鹊族已亡,我的心上打了个谁也解不了的死结。
一日,我依旧浑浑噩噩蜷缩在床上,玉儿蹑手蹑脚进了房间,她跪在我的床前,担忧地看着我。轻轻问我道:“姐姐这一场病可是因为担心牛郎和织女?”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光顾着哀悼红玉,都忘记了鹊桥事件中,牛郎织女这两个受益者是否受到了更为严苛的责罚?
我从床上坐起身,一下握住玉儿的手道:“牛郎和织女姐姐他们可好?花花和如月可好?”
“花花和如月是谁?”玉儿困惑地看着我。
我才想起我和牛郎织女的交情。宝蟾玉儿是不知情的,便道:“花花和如月是牛郎和织女姐姐的孩子,他们都怎样了?”
“哦,”玉儿张圆了嘴,“牛郎和织女倒是没有受鹊桥事件的牵连,不过是回到老样子,依旧一个在河东织锦,一个在河西牧牛,依旧是永生不得相见而已。至于他们的孩子,听说被王母娘娘送走了。”
“送走了,”我蹙起眉头,“送到哪里去了?”
玉儿摇头,“不知道。”
我心力交瘁,再不能多做细想。
比鹊族覆灭更为残忍的消息第二日便席卷了结界。我不曾想我竟然可以这么快就出结界去。天兵天将来提人的时候,我正虚弱地起身,由宝蟾和玉儿搀扶着走到园中,那残败的竹林令人触景生情。正期期艾艾泪眼模糊着,忽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结界破碎,仿佛从空中乒乒乓乓落下巨大的冰雹。许多天兵天将突然出现在我的跟前。宝蟾和玉儿一吓,立即护住我,警惕地看着他们道:“你们要干什么?”
“奉天君旨意,请湘妃娘娘上凌霄殿受审!”
“上凌霄殿受审,受什么审?”宝蟾喝道。
玉儿也觉得气愤:“我们湘妃娘娘安安分分呆在结界之内,又惹着你们什么了,要去凌霄殿受审?”
为首的天将面无表情:“两位仙子息怒,小仙只是奉旨办事。”
宝蟾玉儿还要争辩,我拍拍二人的肩,坦然道:“将军前面带路。”
为首的天将一愣,显然没想到我如此配合。他低头拱手,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将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湘妃娘娘请!”
我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
正文、第一百二十六章 诬蔑
走在天庭的长街上,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和肩膀。白玉铺成的地面是干燥的,阳光斜射在上面,反映着点点耀眼的光华。从前和杨戬、和神瑛、和天君都曾走在这长街上,追云逐月,仿佛是极遥远之前的事情。像一些梦,沉浸在北极寒冰的底层。
此刻,重新走在这烟云缭绕的长街上,心境已是苍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我都记不起自己在结界之中关了多久,只是重新走出潇湘馆,看着天宫的雕栏画栋贝阙珠宫有种恍如隔世的遥远。
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样的前程,总之糟糕是一定肯定以及确定的。
宝蟾和玉儿战兢兢跟在我后面,最好随时搀扶我的准备,连日来饥肠辘辘,食不下咽,已让我身轻如燕,一缕风便能轻易刮倒。而我却腰杆子挺得倍儿直,步履迈得极坚定。我是一株小草,一株金刚做成的小草。我能屈能伸,百折不挠。
久违的凌霄殿风景依旧,富丽堂皇,张扬地奢华。
“湘妃娘娘带到——”
一声高昂地通传,我平静地走进了凌霄殿。宝蟾和玉儿紧随其后,三人来到殿中跪下。我不敢抬头看高高宝座上那个黄袍龙冠的人,我怕望一眼自己的心绪便会波涛汹涌,而他被龙冠上十二旒珍珠遮住了面容,我有心要看也未必看得分明。
“天君,湘妃幽禁期间不思己过,授意紫鹃谋害王母娘娘,如此大罪,再不能轻饶了!”说话的是幻儿,她从文武百仙中出列,向天君进言,气势咄咄,恨不能剥我的皮喝我的血。
我心下一惊。听她言语,难道紫鹃从结界逃出去,去对西王母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吗?
“请天君为王母娘娘主持公道!”幻儿带头一跪,两旁文武借都响应:“请天君为王母娘娘主持公道!”
声如山呼。气势如虹。
我心下本能地畏缩了一下,不知道紫鹃到底对西王母做了什么,因而完全没有底气。
我看着满殿跪下的神仙,心下凄然,不论紫鹃对西王母做了什么,我都是幕后指使,不用任何调查,便对我盖棺定论。这便是天庭!这便是我一个西天来客在天庭的处境。我所能仰仗的不过是那高高龙座上的人,只是时至今日,这个人还愿意毫无节操地挺我么?
天君沉默着。没有谁能猜得到他深不可测的内心。他龙冠上的珍珠终于是摇了摇,我的心也随着那长串的珍珠摇了摇,摇得人心慌意乱。
“将紫鹃带上来对质!”天君波澜不惊,却如泰山压顶。
我的泪不自觉就浮上了眼眶,他终究是袒护我的。
紫鹃带上来了。镣铐加身,神色漠然。我看着她一步步从殿门口走到我身边来,心里默问着:紫鹃,傻丫头,你到底对西王母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紫鹃冷冷地瞥我一眼,我的心瞬间跌入谷底。紫鹃看我的眼神如此冷漠,甚是蕴含仇恨。仿佛我与她从来没有过那些美好的回忆。
“紫鹃……”我蹙着眉,心里不确定地唤了她一声。
紫鹃没有回应我,斜睨了我一眼,便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
“众仙家先平身吧。”天君镇定自若道。
众神仙起身,又文武两边端端正正位列好,静候天君示下。
幻儿急躁。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发话:“紫鹃,你原本呆在结界之内伺候湘妃娘娘,突然潜入王母宫,伺机而动。现在你伤了王母娘娘凤体,你可知罪!”
紫鹃猛地张开大口,着魔般朝着幻儿就是一吼,吓得幻儿连连后退,神仙中早有人对着紫鹃施法,紫鹃被法力伤倒,跌倒在我脚边,她目光血红,咬牙切齿对幻儿道:“西王母那个老巫婆杀了我的初龙,我恨不能剥她的皮,喝她的血,啖她的肉,可恨我法力不精只是伤了她的眼睛!”紫鹃愤恨不已。
我心下一沉,伤了西王母的眼睛与伤她性命并无区别啊!傻紫鹃,你竟然为了替初龙报仇,以卵击石!
“紫鹃,你可知你伤了西王母是大大的死罪,如若你能将幕后指使揪出来,倒可以将功赎罪!”幻儿奸邪冷笑。
我心下惨淡,我与幻儿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终究还是回归了敌对的位置。因为天君,她是无论我如何做都不可能再把我当朋友的。我堵了她做天后的路,她便恨我入骨。
“警幻,你退下,不要诱供,让紫鹃自己讲。”天君要帮我开脱的用意十分明显。
紫鹃却从地上爬站起来,她的眼里泛着鲜红诡异的光,蓦地指向我道:“幕后指使?她——”
我早料到紫鹃会这样,但是当她真的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依然痛如刀绞。这一时刻我全都明白了,紫鹃要替初龙报仇的对象不是西王母是我!我哀然地回望着紫鹃,她到底是误会了我,她把魔君误认成初龙,又误会魔君的失踪是因为我下了杀手。只是她何必如此迂回?要杀我替初龙报仇还不容易吗?结界之内就我和她二人,她完全可以做到,何必溜出圈子伤了西王母,绕了这么大圈子将我从结界之中带出来?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借旁人的手?在结界之内,你可以有很多机会替初龙报仇……”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低到只有近在咫尺的紫鹃才能听得见。我的眼中只有紫鹃血红的眼睛,着魔的小脸,张扬激荡的黑发,旁的一切都显得模糊。
“因为灵河三百多年的姐妹情深,我不能亲手杀你!”紫鹃的眼里闪着泪花。
我心里一荡,原来如此迂回要置我于死地,竟是顾念了过往的姐妹情谊。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忽的,紫鹃目光一冷,恨声道:“我要借天君之手杀你,让你尝尝被心爱的人杀死是什么滋味!初龙那么爱你,你竟然忍心杀他!龙座上那个人,你也很爱他吧?我偏偏就要让你死在他的手里!”紫鹃小声说完,忽而狂笑起来,黑发凶猛地在空中激荡,身上磨光阵阵,整个人都魔性大发了。
“幕后指使我的人是天君的废后,是湘妃娘娘,她对西王母恨之入骨,她在结界之内每天都诅咒西王母,她恨不能王母娘娘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紫鹃从地上站起身,河东狮吼般,吼得整座宫殿摇摇晃晃。魔道中人的标志从她的额头上火焰一样显现出来,两根明晃晃的獠牙也露了出来。一旁的神仙大惊失色,一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我忙起身,裸露出手臂横向紫鹃的嘴巴,喝我的血,喝我的血,喝了我的血你的魔性就能消除了。紫鹃尖利的牙齿戳破了我的肌肤,钻心而冰凉的疼袭向胸口,我整个人都昏眩了。
“湘妃娘娘,不能这样!”
“湘妃娘娘,不要啊!”
宝蟾和玉儿的呼喊声。可是我的听觉也一下就模糊了,心里有个执拗的声音不停地说着:紫鹃,不怕,有姐姐在,你会没事的!紫鹃,喝我的血,你的魔性就能遏制住了!紫鹃,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着了魔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陷害我的,喝我的血,喝姐姐的血!
可是紫鹃不喝,她咬着我的手臂,不是吸我的血,而是将一股巨大的魔力吹进我体内去,那灼热的力量通过血液瞬间传遍我的全身,鼓胀得让我整个人都要爆棚掉。
我只觉自己仿佛飘在热流的顶端,紫鹃却瘫软地落到地上去,整个人像一团棉花趴着。
我的脑袋热腾腾的,身子热腾腾的,一种要被炸裂的感觉包围住我,脑子里最后一丝清醒:紫鹃的魔性何以如此厉害?是魔君,魔君在结界之内将自己的元神封在了紫鹃体内,杨戬带走的只是魔君的肉身!
宛若黑暗来临前最后一抹亮光,零星一闪,我整个人就跌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之中,只有一束圆形的红光照在一张雕镂诡异花纹的椅子上,那是魔君坐的交椅。我的身子从黑暗的最顶端跌下去,稳稳地落在魔君的交椅上。顿时天地鸿蒙宇宙洪荒,乾坤逆转,万籁俱寂。
再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凌霄殿的空中,一股热流激荡着我的黑发衣裙在空中飘扬飞扈。我斜睨着身子下面的神仙们,他们每个人仰视着我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而我看他们时的心态令自己都觉陌生。我从未有过的藐视着他们,唇边一抹不屑的讥笑。
“湘妃入魔了,魔君的元神在她身上,她的额上有魔君的印记!”喊话的是太白金星,一贯的尖细嗓子,夸张又小题大做。
我讨厌他,却从不肯对他有所表示,现在我竟一挥手就打断了他冠发的玉簪,他的白发从头上披泻下来,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神仙们立时站成一团,警惕而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正文、第一百二十七章 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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