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心缓缓道:“有三件事可保证这七人万万不会投靠于南宫世家。”
妙雨道:”哪三件事?”
他似也觉出自己逼问太紧,面上不禁露出歉然之色,但为了今后唯一生存之机,却又不得不问。
任无心垂下眼帘,缓缓道:“这七人未入谷前.都受过南宫世家之摧残迫害,对南宫世家怨毒之深,并不在你我之下。”
妙雨心念一闪,喃喃道:“入谷之前……曾受南宫世家之迫害……他三家若是普通贫民,南宫世家又怎会迫害于他?”
任无心避而不答,自管接道:“这七人天性淳朴,从来不问武林间事,也不懂武功,更不知我方与南宫世家势不两立之事,即使有了告密之心,也不知如何告法。”
妙雨暗暗忖道:“不错,这七人若根本不知南宫世家与我方争斗之事,便也不会知道告密有利可图,便万万寻不出个告密的理由………”
口中道:“不知那第三件事又是什么?”
任无心又自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这七人未入谷前,都已成了残废,平日走动,已极是困难,更万万无法爬出谷去。”
妙雨身子一震,亦自缓缓垂下了头去,面上泛出悲痛愧疚之色。
只因他如今方自发觉,自己竟逼着任无心说出了一件他久已埋藏心底.永远都不愿想起,更不愿说出的事。
只因他将任无心所叙三件事.前后连贯,方自发现一个秘密。
任无心抬起头来,目光深深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懂了吗?”
妙雨垂首道:“我懂了。”
任无心目光瞬也不瞬,道:“如此说来,那七人是绝无告密之可能?”
妙雨道:“是!”
妙法、妙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猜不出妙雨与任无心对话间之含意。
但转瞬间,两人心头灵光一闪,便已了然,暗暗忖道:“瞧任相公之神情,听他之言语,莫非是他令人伪冒成南宫世家门下,在那三家老幼入谷之前,将他们伤成残废,好教他们对那南宫世家大生怨毒之心,永远难以忘怀。”
他们实未想到忠诚慈厚之任无心,也会使出这般冷酷无情之手段来。
但两人转念一想,又不禁暗叹忖道:“古往今来,成大功立大业之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只求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何况任相公虽令这些人身子伤残,却仍保他们衣食之无虑,用心之仁慈,实已较一些枭雄人物,还胜多倍。”
一念至此,又自释然。
只见妙雨仍然步步紧逼,问道:“此间之秘密,除了任相公与这些人外,真的便无人知道了吗?”
任无心双眉紧皱,摇了摇头,道:“这……”
妙雨不等他说出话来,接口又道:“此事关系颇大,但望任相公三思而后言。”
任无心亦自沉吟了半晌,长叹道:“人世之间.确已无人知道了。”
妙雨亦自紧皱双眉,诧声道:“此话怎讲,莫非知道的人,已不在人世之间?而在人世之外,有人知道此秘密?”
任无心道:“……不错,人世之外,死谷之中,还有两人知道这秘密。”
妙雨道:“这两人是否……”
任无心冷冷接口道:“这两人乃是传我武功,授我智慧之恩师。”
妙雨怔了一怔,愕然道:“弟子失言了。”
任无心缓缓道:“令我不顾一切,与南宫世家争战到底的,便是这两位老人家,助我筹集银两,邀集助手,使我能有力量与南宫世家争战的,也是这两位老人家,当今世上纵然人人俱都相助南宫世家与我为敌,这两位老人家,亦是万万不会的。”
妙雨默然垂首,再不说话。
任无心仰天长叹道:“我翻来复去,再三思索.除我之外.实再无别人能将此地之机密泄露,我……我委实自己都已不能信任自己,又怎能怪得了别人来怀疑我……”
说到后来.语声已悲嘶.正是英雄末路.途穷日暮.令人见之鼻酸。
百维藏起密令,微一迟疑,想起密令中曾令那取令之人,观察任无心之行踪,当下便将身穿之月白内衣.撕了一衫角,又寻了段焦木,以衫角为纸,以焦木代笔,一面思索,一面写道:“任无心已入回声谷,随行者有武当四道人、玄真、百维,还有两人似已负伤,确然身着平常布衣,远远望去,却似乎与少林罗汉堂中那百护、百卫两人有些相似之处,只是属下未能确定。”
他面上泛起一丝得意之笑意。
微一寻思,接着又写道:“百维伤势似是更重,非但手臂已成残废,步履亦是十分艰难,其人纵已有反叛我方之心,但谅必已不足为害。”
写到这里,百维神情更是得意,他如此写法.自是要南宫世家不再注意于他,他便可身骑墙上,左右逢源,伺机而动,择利而投。
只见他接着写道:
“玄真似已被任无心点住穴道.但又似故作如此,自始至终,潜伏在车厢中不出。任无心神情忽而是精神抖擞,忽而是无精打采,也令人捉摸不透。唯有那些武当少年道人,一个个俱是精神饱满,活力弃沛.看来最是扎手。”
写到这里,已将衣角写满。
百维仰天出了会神,似是在思索着这伪造的书柬,还有遗漏破绽之处没有。
过了半晌,只见他突然伸手入怀,将那方得自黑衣人之铜牌取出,擦了些灰土焦炭,用力在那方衣角之上按出个钤记。然后,他便将这衣角折成一条,塞入那铜管之中,旋起了铜管,放入铜炉,又将地上的青灰,也俱都归于铜炉里,将铜炉反扣地上,又在铜炉上下四面,堆了些焦木瓦砾。
他以独手来做这些事,又要随时留意那四下动静,自是做的十分辛苦。
约摸顿饭功夫,百维方自一一料理停当,仰天吐了口长气,喃喃道:“这些话有真有假,真真假假,随你去猜吧.只要你瞧得到这封书信,多多少少,也要你费些心机,疑神疑鬼.猜上许久。”
想到自己这半日间的收获,百维心中得意已极,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转目望去,突见任无心等人身影已又自那竹篱茅舍间走出。
百维心头一凛,窥得任无心等人身形转入一道竹篱之后.立刻伏下身子,自原路奔回,一路上又自担心,不知谷外车马,有无变故。
方自奔出山口,便已瞧见停在山谷中之车辆马匹,俱都安然无事。
百维这才松了口气,接连几个起落,掠到马车旁,等待任无心归来。
这时他胸膛犹自不住起伏.喘息犹自甚是急剧。
只因他方才实是奔驰过急,而重伤之后,内力也显然大不如前。
待他喘息平定,任无心、妙雨等人之身影,已自山隙中出现。
百维顿时做出满面焦急之态,末等任无心等人来到近前.便已大呼道;“任相公……”
呼声一起,四山回应。
妙雨立刻加速身形,飞奔而下。
直待妙雨掠至百维身前,满山回音呼唤“任无心……”之声,犹自未绝。
妙雨顿足道:“大师怎地……怎地如此大意,如此岂非泄露了任相公行藏?”
百维苦笑垂首道:“贫僧等得焦急,一时间竟忘怀了。”
妙雨微微摇了摇头,叹道:“这也是大师对任相公关心太过,其实……”
这时任无心亦已赶来,长叹一声,接口道:“其实你我到这回声谷来,南宫世家必然早已知道……唉!我等之行踪。又有哪一样能逃得过南宫世家之耳目?”
妙雨苦笑道:“但……”
任无心微一挥手,打断了妙雨之语声,仰首望天.呆呆的出了会神,喃喃叹道:“令人不解的,只是南宫世家为何直到此刻,还不对我下手?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他说的这句话,正是妙法、百维等人心中共有之疑问。
就连百维,虽然也可算是南宫世冢中人,却也摸不清南宫世家为何还未向任无心下手?
他们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与其这般等待,倒不如速战速决,无论生死胜负,也好有个了断。
这正是任无心等人所共有之心意。
张目四望,但见天色已渐阴沉。
四山苍瞑,草木凋零。
天地间似是只剩下这寥寥四五人.犹在与南宫世家做孤军之奋战。
而强弱昭然,众寡悬殊,若无奇迹出现.胜负之数已是不问可知了。
众人虽然俱是心事沉重、但道路无论多么艰难,也是必定要走的。
于是车马出谷,又复前行。
这时人人心头.又都有了一点疑问,如此走法,究竟要走到哪里去?走到哪一日为止?
谁都想知道.任无心之心里,究竟是何打算?但瞧了任无心悲痛之神色,一时间谁也不敢问出口来。
又走了一阵,赶车的妙空.却终于不得不问了,道;“不知如何走法?但请相公吩咐。”
任无心极目而望,但见前面远山起伏,阡陌纵横,天地辽阔,千里无极。
但天地虽大,何处才是他们该走的方向?
任无心面上不禁泛起一丝惨淡的微笑,喃喃道:“前行道路,只有一条,你我既已不能后退,只有往前走吧,反正这其间已别无选择之余地!”
妙法等三人对望一眼,齐地黯然长叹一声,妙空打马,奔向前方。
又走了段路途,天色已暮,众人寻了家野店歇下。
任无心突然放声而笑,道:“各位为何如此没精打采?”
妙法冷笑道:“没有什么,只是连日奔波,不免有些疲累。”
任无心道:“真的只是如此?”
妙法默然半响,又自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其实并非如此!”
任无心缓缓颔首,道:“你终于说了实话……”
妙法垂首道:“事已至此,弟子们也已不敢自欺欺人.此时此地,莽莽江湖之中,实已无我等存身之地,亦再无能相助我等之人,既已如此……依弟子之见,倒不如索性直闯南宫世家,与那南宫夫人一战,纵然战死,也落得江湖留名,何况……何况我等之死,说不定还能唤起一些江湖同道之雄心,否则……否则若是这样下去……”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有些哽咽,长叹一声,再也说不下去。
妙空、妙雨两人虽未说话,但瞧那神情,正是与妙法同一心意。
任无心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话虽说的不错.但我等既已含辛茹苦,受到今日,又怎能轻举妄动,而令前功尽弃?”
妙法道:“但……”
任无心突然振起了精神,接口道:“何况,南宫世家纵然毁去了我两处秘窟,但还有一处,他却万万毁不去的。”
妙法等三人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齐地脱口道:“在哪里?”
任无心微微一笑,缓缓道:“就在这河南省境之内。”
妙雨微一沉吟,道:“这河南境内,乃是南宫世家之根本所在,南宫世家门下之爪牙,遍布全境,我们到了这里,实已如身入虎穴,任相公所说之地,既在虎穴之中,只怕……”
他虽又顿住语声,但言下之意,自是人人俱知。
南宫世家既然毁得了那两处秘窟,为何毁不了这一处?
何况这一处又是在河南境内。
任无心自也知道他们心中疑虑,微微一笑,道:“这地方非但也在河南境内,而且便在南宫世家之地南阳附近。”
妙雨沉声道:“虎穴之旁,岂有容他人高卧之地?弟子实是不解。”
任无心道:“这其间自有道理。”
妙法等三人越听越觉茫然。
过了半晌,妙雨又自问道:“不知任相公所说的那秘窟之中,究竟有些什么人?”
任无心道:“你等可听过,当代武林中,有两位侠医,一位是瞿式表……”
妙法接口道:“另一位想必是施翠峰施老前辈了。”
任无心道:“正是,”
妙法神情却更是忧虑,垂首道:“弟子久闻得这两位侠医医术济世,学兼文武,但……但以他两位之武功,只怕还是无法挡得南宫世家魔掌之一击,他两位若是也……也遭了…”
任无心一笑接口道:“你毋庸为他两人担心,我早已说过那地方距离虎穴甚近,却是稳如泰山。”
妙雨忍不住道:“南宫世家既能将那段隐秘之地都寻出,怎会不知此地之隐秘?”
任无心缓缓道:“这地方在那里,南宫世家早已知道了。”
妙法等三人不禁齐地怔了—怔,讷讷道:“弟子们更是不解了。”
任无心缓缓道:“唯其南宫世家已知此地所在,此地方自安全,只因他们必已认为这秘窟中人,都已迁去。”
当下将他与田秀铃、瞿式表等人如何定计,如何故布疑阵,如何将南宫世家前来搜寻之党羽引开……都一一说了出来。
妙法等三人听得目瞪口呆,又惊又佩,直待任无心说出,三人方自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妙法动容道:“想那位田姑娘,端的是女中人杰,弟子们只恨不能一瞻其人之风采。”
提起了田秀铃,任无心也不觉被勾起了满腔心事,垂下头去,黯然无语。
妙雨道:“不知这位田姑娘此刻在哪里,若能寻得着她,倒是一大臂助。”
任无心惨然笑道:“我也不知她在哪里……但愿她身子健康,安全无事.否则……否则我问心实难无愧!”
妙法等三人,瞧他神色,已知他与那位田姑娘之间,必定有段辛酸的往事,三人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再问下去。
这其间唯有百维知道田秀铃在哪里,但他心中之疑团,却也最多。
他那时见到田秀铃对任无心那般怀恨,却又不肯杀死任无心,已是大为奇怪。
此刻他虽已知道这两人间昔日必有情意,但更弄不清田秀铃为何又要与任无心做对。
百维左思右想,还想不出这两人的复杂关系,不觉想的呆了。
过了良久,还是任无心打开这沉重之僵局.只得寻些话说,来振起妙法等人之精神,说着说着.他不觉又说起自己与田秀铃易容之事。
他说到田秀铃将扮做锦衣商贾的百代大师当做南宫世家门下,两人几乎动起手来……
又说堂堂武当掌门,竟也不惜易容改扮,扮做个满面病容的蓝衫文士……
说及往事,任无心怀景思人,面上虽带着笑容,心中却实有无穷感慨。
妙法等三人亦是听得入神,他三人满含忧虑之面容上,这才初次露出笑容。
妙雨叹道:“不想那施翠峰施大侠易容之术,竟如此精妙,江湖中擅长易容之人,虽有不少,想必也得推施大侠为最了。”
任无心道;“除了施大侠外,据闻那南宫世家门下,也不乏易容高手……”
语声突顿,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人之事。
妙法等人见他面色突然大变,亦不觉大是惊骇。
妙雨轻轻唤道:“任相公……”
只见任无心双目之中,光芒闪动,竟瞬也不瞬的瞪着榻上的玄真。
妙雨心头亦自突然一动,道:“任相公莫非想出了什么蹊跷?”
任无心目光不瞬,一字一句地缓缓道:“玄真道长既己改扮成满面病容之蓝衫文士.为何现身时却是这样的打扮?莫非……莫非……”
妙雨早已耸然动容,此刻忍不住大声道:“莫非这……这玄真道长竟是南宫世家门下改扮而成,前来卧底之奸细?”
妙法、妙空身子一震,亦自骇然。
只听妙雨颤声接道:“难怪他要做出那般疯狂之态,教人不得近身,原来他竟是怕人看破……难怪他不肯说话,原来他也怕我等听出他语声有异……”
任无心惨然一笑,仰天叹道:“可笑呀!可笑!如此浅而易见之事,我等竟直到此刻方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