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慎言!”身后的部将一听俞大猷出言不逊,吓得浑身一激灵,赶忙出声阻拦。
俞大猷不满地横了部将一眼,但也心知这件事情怨不到嘉靖,一没廷仗二没真正充军,就是解职归乡,毛伯温当年三起三落,只可惜这次生了背疮,因病去世。
李成梁和白墨生对视一眼,虽然现在吃了江湖饭,但是作为一名大明的子民听到别人尤其是之前如雷贯耳的英雄人物,还是大明将领的俞大猷数落当今圣上的不是,颇有些兴奋的意味,连带着将刚才恸惜另一位听说过的英雄毛伯温的情绪冲淡了不少。
白墨生瞪了李成梁一眼,转身对身边的弟子吩咐了点什么,再徐徐开口接话道:“今上沉迷道学,对朝政确是有些少虑,东南倭寇,西北鞑靼,大明每一年都在祸患中渡过,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那安生日子。”
众人闻言也纷纷沉默,白墨生说了句大实话,但明显也是句废话,自太祖朱元璋开始大明几乎没有一年没有兵患,兵叛、鞑靼、倭寇、安南、西域、乌斯藏(西藏)等等都是问题。
这时那个之前被白墨生吩咐出去的弟子拿了一丛酒碗和一坛酒快步走回众人所在的厅堂内,小声回报:“阁使,属下在镇上酒楼取来了些陈酿花雕,如您嘱咐,属下留下了二两酒钱。”
白墨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告谢一声,接过酒碗和酒坛,为在座诸人满斟一碗,道:“今夜大战,驱逐了这伙来犯的倭寇,此是喜事;闻听毛公不禄,此乃悲事,悲喜同结,白某请诸位共饮此杯。”
“好,借此酒去尘浇愁,饮过之后我等再好好叙说!”俞大猷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从白墨生那里再拿过一个酒碗,“咕咚咕咚”倒满,缓缓起身,面朝南方,双手举奉,低声喝道:“与毛公共饮此杯!”
“哗啦”俞大猷将手上的那碗酒挥洒落地,以示对毛伯温的追思。
众人也纷纷起身,面朝南方,出声致意毛伯温,一口将碗中的酒饮下。
俞大猷看着众人满饮一碗,自己才慢慢拿起当属自己的那晚酒,低声道:“今夜再容俞某吟诵一首七律,乃是今上所作赠与毛公出征安南之时,诸位莫要怪罪俞某烦扰啰嗦。”
众人赶紧道不会烦扰啰嗦,缅怀英雄是众人共同心思所在,虽非今夜主题,但是怎么可能怪罪,更遑论众人要么与毛伯温相识,要么神交已久。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啊!毛公昔年教诲言犹在耳!俞大猷时刻不敢忘!”俞大猷抑扬顿挫地吟诵完嘉靖所作的《送毛伯温》,仰脖饮下那一碗酒。
吩咐弟子撤下酒碗酒坛后,众人的心绪平复,也都暂时不再提及毛伯温的话题,转而讨论倭寇的事情。
白墨生首先问道:“逊尧兄,近些年倭寇祸患日益严重,嘉靖二十三年倭寇大举入侵,东南沿海全线遭灾,数十万我大明百姓惨遭屠戮,朝廷当真就不管不问吗?据白某听闻在福建某些地方,海防卫所的守将居然强行要求沿海渔民搬迁内陆,渔民生计受损,更可恨还有人杀良冒功,以百姓的尸首当做倭寇战利向朝廷求赏。我等身在江湖,势单力薄,还请逊尧兄解惑,朝廷是真的要放弃东南吗?”
俞大猷深叹一口气,道:“今年倭寇祸患日重,东南各地守将和布政使的折子不知道上了多少封,但是北边乃是朝廷门户,顺天府的大官们日夜担心的是鞑靼再入京师,再遭土木之变。说句残忍的话,东南还要经过更多的蹂躏,赋税折损再严重些,朝廷的大员们才会想起守卫财税要地的事情。”
谢怀远问道:“逊尧,南京兵部备兵十余万,有一定时候自行调动镇守的权力,怎么也不行使职权,镇守东南?”
俞大猷苦笑一声:“谢兄常年在北方有所不知,倭寇一般很少像二十三年那样大举入侵,多是像今次这样的数百众甚至数十众突袭登陆,来去如风,且又凶悍无比,地方卫所军罕有匹敌,向来所向披靡。南京城空有十几万军,等到急报送到兵部,兵部尚书行使调令,调集军队前往围剿,倭寇早已再度逃回海面了。”
白墨生点了点头,向宋驰使了个眼色,宋驰心领神会道:“逊尧,我墨阁在东南抗倭也是出过不少力气,更有弟子献上生命。现在墨阁是以抗倭为首要事业,江湖争斗都已不再是我等属意。可是现在有些江湖门派打着江湖争斗的旗号,勾结倭寇和一些狗官构陷我墨阁弟子,还请逊尧助我墨阁一臂之力。”
第九回 唁毛汝厉同述故事 会乔灵钧分说世情(2)()
俞大猷目光闪烁几下,淡然道:“此事之前俞某也有知晓,可是诸位却在京城行那劫狱之事。在南京我便已听闻京师八百里加急通报要缉捕被救走的墨阁弟子,诸位还是暂先潜伏,避过此时风头。况且俞某仅作一都司佥事,秩虽三品,但是无甚权柄,便是上疏言事也难以真正送达御前专批,都落在司礼监那帮阉竖手里了。”
白墨生言道:“不瞒逊尧兄,其实我等的想法是将我墨阁被缉捕弟子略作装扮,送与逊尧兄军中。我等离京时手持锦衣卫特批路引官凭,还有办差驾帖,通行无虞,倒也无需担心那些鹰犬缉捕之事。”
俞大猷闻言一愕,问道:“这锦衣卫的物什亭衍是从何而来?”
白墨生微微一笑,手虚指一下宋驰,道:“都是宋长老神武,赚得锦衣卫头目惺惺相惜。”
宋驰赶忙出声打断白墨生的“调侃”,简要地给俞大猷讲述了那夜在锦衣卫衙门前所发生的之事。
“啪!”听到玉京铄被宋驰最后的一剑放倒,俞大猷猛然拍了一下桌子,“好!宋兄当真是宝刀未老,让那玉族的毛头小子吃这些苦头。
“实话讲,俞某近几年在南京和出巡的陈寅打过几回交道,此人不喜冲锋在前,常常借他人之手成个人之事,而且可以称得上是欺软怕硬,若按俗语将可是条‘好汉’。陈寅如宋兄所言前倨后恭,依某看来应是有人曾诫言于他墨阁和玉族表面之下内里水深火热的形势,那人从思绪上来看应该是倾向墨阁的,而陈寅显然是听进去了,此人的身份也不会简单。看来诸位近些年的行侠仗义之事在朝廷的要员中培养出了些有好感的人,如果诸位能够搭上这些真正能在中枢说得上话的人,诸位所想的朝廷助力御卫倭寇的事情便能事半功倍了。”
“逊尧所言甚是!”白墨生和宋驰相视一眼,俞大猷身在朝局,所考虑的一些确实是他们所想不到的。
“嗒~嗒~嗒~”一阵踏雨而来的脚步身传来。
披着蓑衣的楚伯颐赫然出现,抖落几下所以上的雨水,和屋内的诸人见礼,简单说言了一下之前论述之事,跟上谈话的节奏。
楚伯颐听完俞大猷刚才所提到的几点,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依楚某看,能在陈寅身边说上话能够得他信任的唯有北镇抚司陆炳,陆炳乃是嘉靖幼年乳母之子,据闻二人私下以兄弟相称,且六年前陆炳在嘉靖南巡时曾救得嘉靖一命,所以他在嘉靖身边的话语权重很大,陈寅也会听取他的意见。”
“承一兄(楚伯颐字)所言丝毫不差,俞某亦是此意。而且陆炳在官员中素有清名,身为锦衣卫甚少借助权柄行跋扈之事,未来承一兄对外联络时可吩咐人多多留意。”俞大猷点头道。
楚伯颐瞧了瞧李成梁:“梁儿,你是我墨阁春秋堂的香主,这件事要多多留意。”
李成梁点头称是,也知晓楚伯颐和白墨生不会让自己闷头就出去联络,自己不会有什么求问无门的窘迫,倒也不担心什么。
吊唁毛伯温和商讨抗倭的事情已经基本完毕,众人便都岔开话题,再吩咐弟子弄来些酒水,推杯换盏,也是一时痛快。
“滴答~滴答~”
卧在桌上睡着的李成梁被屋檐上雨水滴落的声音从梦乡中唤醒,略懵地环顾四周,发现昨天那些开怀畅饮的老侠客们此时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赶忙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发带。
大雨已经停了,坑坑洼洼的青石砖地面上沉积了不少的水,连带着墙根长出的绿苔,将整个院子萦绕得生机盎然。
李成梁从房檐接了一捧雨水胡乱地洗了一下面,漱了漱口,清理了一下被酒精淤积的咽喉,这才算是清醒过来,想起要去找找师父他们都去了哪里。
推开院门出去,只见一队明军正抬着伤兵向镇外走去,赶忙拉着询问俞大猷的去向,却被告知也不怎么知晓。
“怎么没影了都,发生什么事了也不叫我一声?”李成梁略有些郁闷地嘟囔着,虽然昨天经历了算是一番生死大战,但是经过一夜休息,少年心性还是又占了上风,对可能的凑热闹的事情还是很感兴趣的。
“臭小子,又在这儿东张西望什么呢?醒了也不知道去镇外面帮忙,你楚伯他们正在整备人马准备上路了。”白墨生不知何时从一个拐角出现,看见李成梁一脸没有凑上热闹的烦心像,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劈头就是一巴掌。
李成梁委屈地捂着头:“师父,你们起来做事也不喊上我,现在还来怪我,你再打你徒弟,你徒弟我就要被打傻了!”
白墨生哈哈一笑道:“本来就是个傻,再打说不定能变得机灵一些。再说了,我方才那些连力都没使,喊什么冤。你小子昨天的表现不赖,拿倭寇祭了刀,见了血,以后算是个大人了。过几日到了分水,为师就把表字给你拟了。”
李成梁欣喜道:“多谢师父!昨日如果按军功算,徒儿也算是枭首十余,是大功呢!师父准备如何奖励啊?”
白墨生劈头又是一巴掌:“臭小子,别乱骄傲,万俟嵩跟我细细叙述了,你最多不过手刃了几个佛郎机的乱寇,和几名师兄弟合力围杀了一两名落单的真倭寇,今天让你睡到自然醒便是奖励了,别得寸进尺了!”
李成梁捂着脑袋,委屈着脸,望着白墨生,倒也不在言语。
一行人再度整备了行李,将弟子人马集结,清点了伤亡,墨阁还算幸运,昨夜连番硬仗,随行的弟子多是精英,配合娴熟,武艺尚佳,有十余名弟子负了些剑伤,上过疮药后也无需担心。倒是丐帮因为遣出了一些三袋、六袋的中下阶弟子,受到了些不小的伤亡,楚伯颐和谢怀远都留下了银钱嘱咐分舵弟子多加抚恤。
众人临行也没有在能见昨夜那位落跑的明军校将,本来俞大猷还是打算夸赞他一番的,毕竟率领卫所军和倭寇打得有来有回,还能以镇子为诱饵伏击倭寇的校将也算是很有潜质,就是败亡时自顾自地逃跑有些需要打磨。
俞大猷随行的亲兵基本没有伤亡,仅有前排的几名盾兵因为盾牌握持不稳,被倭寇弹开了防御,开了几道血口,倒也无虞。俞大猷临走时特意嘱托几名归来的乡勇传话那名明军校将,如果有空闲(屯田农闲)时去广东都司拜访自己。
一番安顿,一番话别,俞大猷率领亲兵要沿着沿海一路南下,以备沿途遇到倭寇进犯,能够给当地驻军助拳一二。楚伯颐、白墨生等人则再度踏上了去分水的路程,自仁桥镇沿着官道一路南行,准备取道前方的靖江县渡口,南渡长江天堑。
第九回 唁毛汝厉同述故事 会乔灵钧分说世情(3)()
一行人快马加鞭,傍晚时分便来到靖江县渡,吩咐了弟子去寻找船家明日清早渡河,其他人进入县城找了一处大一些的客栈简单安顿休息一下。
靖江县自古便是长江下游的军事要冲,往来客商云集,基本不设夜禁(宵禁),故而在楚伯颐他们在客栈安顿洗漱完毕已经临近子时,街面上依然喧嚣,心里也没什么上床休睡的心思,几人一合计,拉着嚷着要睡觉的李成梁收拾一番要去逛逛靖江的夜市。
“师父,你们哪儿来那么大精神,徒儿我都困乏得不行了。”李成梁不满地向白墨生吐槽道。
白墨生宠溺地摇了摇头,道:“你这真不像是孩童心思,到了时刻便要上床休息,一点没有少年人的活泼。这两日一番争斗,心血沸腾,需要好好调整。”
李成梁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脸羞涩又略带兴奋地说道:“师父,你莫不是要带徒儿去那教坊司(官妓)样式的地方吧?徒儿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混小子,你那脑瓜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白墨生被李成梁的“奇思妙想”逗弄得哭笑不得,楚伯颐、谢怀远,尤其是牧战都用饱含玩味的目光瞅着白墨生,显然觉得是李成梁从“热血沸腾”和晚上不睡觉联想的东西定然是因为白墨生这个师父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结果。
牧战憋着笑,手臂运力一把将李成梁扯到自己身边,一脸不怀好意地问道:“梁儿,跟牧叔说一说,你为什么会想到教坊司?”
李成梁眼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狡黠,面露真诚,眼中清澈见底,朗声道:“因为师父说文人侠客最喜欢流连,最能书写自己英雄故事的地方就是青……”
白墨生眼见要被小混蛋坑得身败名裂,一掌将李成梁嘴巴捂上,免得他再出言不逊,一脸尴尬地看着身旁的几位老友。别的不说,李成梁这几句话基本上要让素有清名的白墨生声誉扫地了。
牧战嘿嘿一笑道:“童言无忌嘛,老白莫要置气。”
白墨生眉眼一横,佯怒道:“都要弱冠的人了那是童言无忌吗?”
几人笑闹着走出了城门,过了日落时分没有下钥(上锁)的城门也是罕见,尤其是在倭寇不时入侵的背景下,这样的开放显得难能可贵。
楚伯颐、白墨生等人自然是知晓的,小步轻快地向着江边的目的地走去,倒是自幼生长在东北的李成梁很是新奇,已经见识过了不夜禁的县城,又见到不下钥的城门,李成梁心中咋舌,想着等回到铁岭卫要将这些见闻跟娘亲好好说说。
“想不到多年以后,这处楼船还是这般华美,也不知里面弹曲的姑娘换了几茬了。”谢怀远的感叹将李成梁从思绪中扯了出来。而从面上看近五十岁的谢怀远说出这样有些轻佻的话语,也是让李成梁很吃了一惊。
循着谢怀远的目光,李成梁再度吃了一惊,一艘灯火辉煌,雕梁画栋的二层楼船停泊在长江江边。梁枋彩画,飞檐微翘,鲸油明灯将附近的江面映照得波光粼粼,宛如白昼。楼船上不时爆发出一声声喝彩的声音,显然是有艺者在表演。
楚伯颐打头,几人缓步来到楼船前,在小二的招呼下上了船。船内别有洞天,中部整个掏空,一个巨大的厅堂中容纳了数十张十人大桌,置有一个丈余见方的高台,高台上雕砌着精美的木栏,上方围着晶莹剔透的珠帘,珠帘后似是有一位歌伎刚刚唱罢,正在收拾物什准备离开。
不消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李成梁就差冲着白墨生大呼师父真够意思,说来教坊司就真来了。
白墨生自然知道李成梁这是在故意寒掺自己,不客气地劈头一巴掌:“老实点!整日这么跳脱,早知道便不带你出来了,就让你一辈子待在铁岭卫。这里怎么看都是些清倌人,怎么可能是你想得教坊司那样的地方?”
“哦~”李成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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