羹尧也笑道:“既大师兄如此吩咐,小弟遵命就是。”
何松林又笑道:“那便感激不尽咧,不过,师弟,你知道愚兄奉了师父和周师伯之命将你请来,为了什么事吗?”
羹尧不禁愕然,何松林笑向周再兴道:“周老弟,你还没有把我太阳庵入门的规矩告诉他吗?”
周再兴道:“这是大师兄的事,小弟怎好僭越?”
何松林道:“这事是奉我师父和周师伯之命,便老师父也已默许,你为什么又这样拘谨起来?既然如此,那只好由我来告诉他了,要不然少时便要上香行礼,他事先一点不知道,如何对付呢?”
说罢颜色一沉道:“年老弟,你以前对凤姑娘,后来对我师父和周师弟所说的全当真吗?”
羹尧也正色道:“小弟自经恩师告以夷夏之防与大义所在,便誓以身许国,人前人后全是这等说法,决无虚假。”
何松林又道:“我师父也曾对你说过,这事如果让鞑子知道,便是灭门之祸,便一旦事败,如果把机密泄漏出去,或者中途变节,本庵几辈道友也决杀你以正庵规,那上面土窟之中的人皮和首级、五官、肢体便是榜样,你能不后悔吗?”
羹尧道:“小弟如果贪生怕死,以个人祸福荣辱为心,也不千方百计以求与各位师长联络了。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自当生死不渝,焉有后悔之理?”
何松林又道:“既如此说,那么贤弟便不枉顾师伯的一场教诲,和云师妹为你的一番苦心,也不枉这位胡大哥此番的接引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们这一个宗派,从尊师顾师伯起全是太阳庵道友,从表面上看,一切规矩与江湖各帮道会大致无异,其实我们完全以反清复明,重光黄华河山为主,所以奉思宗烈皇帝为宗主,公推长公主总司香火,对外则以奉祠太阳菩萨为名,在西岳华山,江南太湖,四明山中均建有太阳庵,愚夫愚妇,一样听其礼拜,但欲为本庵道友弟子却非有特长,心术极可靠,决不收录,入道之初,更须多方考验,才能派人接引,归入门下,一经入门,即不容退出,老弟虽然已受有顾师伯教诲,又经过云师妹长期考验,恰是我辈中人,但尊府八旗世家,令尊又是封疆大吏,便令妹也是雍王之妃,外则名重公卿,内则宠结椒房,如欲富贵,那是一反掌间的事,何去何从,在这个时候还来得及,否则少时神前一拜,便成定局,一切便要全依本庵规矩而行,如有反复,不但各位师长决不允许,便我这掌门大师兄,也必须执法以绳了,还望三思才好。”
说罢卓然而立,目光如炬,直看着羹尧,羹尧慨然道:“这话不但大师兄如此说,便当日云师妹也都说过,路师叔和周贤弟更全曾以此语相问,小弟如果立志不坚,早有悔意,何至一直如此?至于富贵功名更是身外之事,老实说,小弟自承恩师之教,便立志要从鞑虏手上夺回这万里河山,为先人一雪奇耻,成固永垂竹帛,让后人知道汉族中自有好男儿,败亦愿以一身一家当之,决无累及师友之理,所以弱冠之后,便多接交江湖之士,也便为此,就无云师妹勖勉,不遇路周两师叔和各位同门,也必自行其志下虽百死而无悔,至于祸及父兄,牵连骨肉,小弟也曾想过,只此心非为自己打算,便足可以对天地鬼神,如路周两位师叔和大师兄不再见疑,便请告以本门规矩,小弟入门之后,自当遵守大师兄之教,倘有反复,悉听尊裁便了。”
何松林闻言,不禁面色为之顿改,单膝向周浔一跪道:“弟子已经问明年师弟,实系志同道合,并无勉强,亦无追悔反复,与原考查人迭次函报均属符合,可否收录,尚乞师叔替代老师父看验恩准接引。”
周浔哈哈大笑道:“好,好,这个接引师决由我充任,你快去请值年人来上香盟誓便了。”
羹尧连忙又拜伏在地道:“弟子谢谢周师叔成全。”
周浔这一次却不再客气,只还了半个礼道:“好孩子,你如今已经算是门内人,以后却务须事事留神,不矜不伐,替我们这几个人,吐上一口气才好,却千万不要做半截头的英雄,一经真的得意,便忘却今日咧!”
羹尧正伏地连称不敢,遥闻何松林低喝道:“值年人来了,年贤弟还不起身迎接?”
那神龛后面,又走出一起人来,当前一人正是那位画鹰老者路民瞻,后面却跟着四五个人,连那两名化装侍卫,和左右立的两位少年官儿全在内,羹尧忙又起身拜见,路民瞻一面还了半礼一面道:“过去你虽系肯堂先生嫡传弟子,但以共策大事而论,尚在门外,如今由你周师叔接引,才算是我太阳庵门下弟子,如依入门仪注,本须换上大明服式,才能歃血盟誓,现因在这北京城内,一切不便,姑且从权,只等日后到太阳庵再补行大礼,但你却须记牢,从今日一拜之后,便与鞑虏不当两立咧!”
羹尧躬身受教,便由何松林取过供桌上那叠黄表,交在他手中,捧了走近神龛圆桌前面当中而立,羹尧抬头一看原来那神龛里供的,便是大明思宗烈皇帝的神主,再一看手中捧的黄表却是一张申告入门的表文,只缺着下面名字未填,心中这才明白,正待要问,这张表文如何填用,那铁笔书生胡震已经站在神龛右侧,高唱道:“值年人即位。”
路民瞻便径向上首站立,接着又唱:“接引人即位。”
周浔也放下烟袋,在下首站定,胡震又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兴趋前向路民瞻单膝一跪道:“禀值年师,这考查人原应云师妹充任,现在她既不能来,容由弟子暂代,等到太阳庵正式行礼,再行通知云师妹到场如何?”
路民瞻把头一点道:“既你云师妹不能来,自可由你暂代,他日正式行礼,再行通知到场,不过本门一切戒律规矩,仍须由她转告,以代接引师之劳,并专责成,以后入门弟子如有犯戒违犯情事,应仍由原考查人负责,不得推诿,此点你却须向云师妹说明。”
周再兴连忙答应,胡震方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兴也向羹尧身后站定,底下便唱,掌门大弟子即位,本门弟子均即位,何松林与其余各人均依次在羹尧之前,路周两人之后,隔着圆桌分左右两行站好,这之后胡震接着又唱:“入门弟子上香。”
何松林便取过供桌上的一束香来,点好递在羹尧手上,示意插在炉中,仍回原始地点站好,接着便随着胡震所唱,跪、拜、兴,大家一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这才由羹尧跪着,读表通诚,等读完那表文之后,何松林倏的撩起裤管,从绑腿里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一把捉了供桌下面的那只雄鸡,取过一只大酒杯,用匕首在那鸡颈上一勒,将血注了些在酒杯之中,掷过那只鸡,就桌上又取过一枝新笔向羹尧道:“师弟,请用这笔,蘸血书名。”
羹尧依言做了,周路二人和周再兴何松林也全用鸡血署了名,这才由羹尧高捧表文,跪下来通诚盟誓,方将表文在灯上化去,后由羹尧谢过各执事人员和同门各弟兄,才算礼成,随即有人搭开那张圆桌,从神龛后面,送上酒肴,自路周两人以次坐定,路民瞻又向羹尧笑道:“如依本庵规矩,每逢开山门新收道友弟子,除有职司各人而外全必须到场,无如在京人数不多,这里各出入门户,又必须派人看守巡察,还有其他奔走杂役,也全非自己人充任不可,所以只有应景而已。”
说着,指着前此假扮侍卫的二人道:“这是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他们全是你了因大师伯门下,现在隐身振远镖局,专走甘陕一带的镖,你他日如果有事西北,不妨去找他两个。”
周浔也指着那两个少年道:“他两个是你师弟,乃是川中大侠罗天生的侄儿,如今算是我的记名弟子,如果你要联络川中豪杰,将来可以托他两人,你别看他两人年轻,岷江双侠,罗翼罗轸的声名早传出去咧。”
羹尧忙又一一见礼,单方二罗均自答礼谦逊,接着便由周再兴收过酒壶,将半杯鸡血倾入,以次替各人将座前酒杯斟满,路民瞻首先擎着那杯血酒,向神前浇奠了,然后复行入座,举杯向羹尧道:“老贤侄,现在我以太阳庵,北京值年人的身份,谨代老师父敬你这一杯血酒,愿你永远毋忘今日。”
羹尧起身离席躬身举杯道:“弟子谨领师叔之赐,永世弗忘,决以此身上报烈皇帝在天之灵,为先人雪耻,为我汉族争光,倘取三心二意,便如此酒。”说罢—饮而尽。
周浔在旁,不禁大笑道:“壮哉,我也赐你一杯,愿你此后为国珍重,壮志能酬,也不枉今日我来替你当这一场接引师。”
说着,再视周再兴,也举起那杯酒来,周再兴连忙又替羹尧把空杯斟满,羹尧一面逊谢,一面也躬身领了。接着何松林等人也以次敬酒,羹尧全干了,最后,周再兴又斟了一杯来敬,羹尧笑说:“贤弟的酒,我已领受了,如何又来敬这第二次咧。”
周再兴笑嘻嘻的道:“那方才的酒是小弟敬的,这一杯是小弟代云师妹敬的,这考查人的酒,你却推辞不得咧!”
羹尧只得又把酒干了,路民瞻又正色道:“现在此间事情已了,这北京城里,各方一举一动我也全知道,以后除极机密的大事,可着你周师弟来报,其他无关大局的消息,却不必多所往还,那向成侯异二人,实由允额派去窥探行刺,我因要促成允桢兄弟之间各不相容,所以才派胡震去将此事揭穿,并为进身之阶,以后只要他能深得允祯信任,若干人自可由他引见,那便比你自己推荐引用要好得多,说不定我和你周师叔,还要再在你二人之外,再开一条路亦未可知,如果遇上不认识的人,一旦有事亟须商量,仍用前此信物,你别看那允桢此刻对你倚为左右手,又结上姻亲,须知我等所事,决非一蹴可就,他的谋夺储位,却只要玄烨老鞑虏一句话,事过情迁,便不是这样待你咧,此刻如不多方预为防范,那日后刀俎鱼肉谁属便很难说,老实说,云霄父子弑主背叛,本来久干显戮,如果不是为了将来可收驱虎食狼之效,你周师叔和我早亲自动手把他除掉,也决留不到今天,你也须明白,牢记此点,便知道一个应付之策了。”
接着又微笑道:“不过你云师妹,倒是深明大义,人也精明干练,有事不妨商量,至于你周师弟,平日仍宜以厮养视之,除无人在侧而外,却不可稍露本来面目,否则一经被人觑破,又反不好了。”
羹尧一一领命,又向周再兴道:“贤弟真与那载泽有瓜葛吗?他已和我那居停主人说过,主子奴才都向我荐举过了咧!”
周再兴笑道:“我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哪来的瓜葛?那不过我托了一个人,送了他小老婆晚香玉一份厚礼而已。”
羹尧不由一笑,路民瞻又道:“本来依我的意思,打算再对你考查些时,等你在那官场上混过几年再说,只因昨天和你周师叔商量之下,他却说玄烨南下,难免有若干事要由你去相机办理,既然凤丫头已用老师父竹牌,使我和你见面,不如提早令你入门,各事才好安排,所以才有今日之举,不过这样一来,得失利弊参半,一切还须更加小心,现在外面已是辰牌时分,可以就此偕同胡震回去,不妨托言,他住在这西直门外,追赶交谈过迟,以致天色大明,不便再由房上越城回去,以致迁延了些时间,二人再把话对好,便不至露出马脚,至于你周师弟,那只有着他到你私宅去,等候你回去,再行录用,着他去谢过那载泽,算是完全看在他的份上,各方便天衣无缝了,此时却不可同行。”
羹尧一一受教,又谢了各人,才偕了胡震,各向周路二人告辞,由何松林开动隧道消息,仍从来时路径上去,二人站在那块石板上缓缓上升,羹尧不禁笑问:“这地底一切布置,工程浩大,又逼近御花园,当日修凿,难道就不怕被人看破败露吗?”
胡震大笑道:“老弟以为这是我们修凿的吗?那就大错特错咧,不但这大工程,决无法能掩外人耳目,便这笔人力财力,也决不是我们这些孤臣孽子所可胜任的。老实说,这地方原是前代一座陵寝,有一次,无意中被周师叔发现了上面亭堂入口,一路查看下来,只到这上面土室为止,便见停柩之所,虽然也是个小阔人的墓道,却较之下面的规模差远了,他老人家本想上去,却不料,偶然一跺脚,下面声音是空的,似乎还有隧道;二次又乘着夜间,带了我们几个人各携掘土用具,在跺脚处,慢慢又掘下来三尺来深,才又发现这块石板,大师兄何松林恰巧站在上面,误触机关,一下沉下来,下面竟是一座工程极大的陵寝,再一细看,这块石板底下却安着两根精铜大柱,四根石梁,和一根大铁链,只要人一站上去,踏动那根铁闩,石板便立刻下沉,等人一下去,铁索的另一头,另一块千斤石,自然仍会下坠,将石板送上来,端的巧妙已极,所以才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做了我们秘密集会之所,要不然凭人工现凿哪里会做得出来?”
说着,那石板上升,已到土室,只见残灯未灭,情景依然,羹尧又笑指那些人皮、脑袋、五官、四肢问道:“这些东西,全是从入门复叛的人身上取了下来的吗?”
胡震道:“这也不全是的,不过这些人全有可杀之罪,决无可逭之理,所以才由值年人派人去干掉,取回记号,或者打包带来这里动手,贤弟此刻却不必多问咧!”
羹尧见他如此说,自不便再问,正待举步,仍循来时隧道上去,胡震却提了那门外的绿纸灯笼,就灯上点着,径向土室之外,另一条甬道走去,曲折回环,又非来时路径,走了半天,方才停下来,胡震忽就壁上一处,寻着一个铁环,扯了两下,半晌之后.猛听那上面咳嗽一声,一个苍老的口音瓦声瓦气的道:“是哪位道友出山,有暗号吗?”
胡震忙答道:“干二丙三,护送新参弟子出山,有对牌呈验。”
接着便听见上面哗啦一响,倏然跟前一亮,露出天光,再向上面一看,还有二三丈来高,才见一个圆洞,看去便如一个古井一般,正不知如何上去,胡震忽然笑道:“年老弟,你不是会得辘轳跷功夫吗?如今却用得着咧。”
笑着又道:“愚兄是笨鸟先飞,恕我先行一步,要不然上面那位老前辈太难说话,盘问查对暗号又须时间咧!”
说着双手一拍,向上一窜,上去丈余,接着左脚—踏右脚,又向上一窜已到洞口,落向—旁,羹尧也把真气一提,一个一鹤冲天,跟着窜了上去,一下便离洞口不远,双手凭空一按,身子一旋,早已窜出洞口丈余,一看外面已经日高三丈,下面洞口围着一个八角石圈,果是—个井的形式,旁边却放着一个木盖,还连有铁索,穿在井栏上,再看胡震时,正与一个身穿蓝布褂裤,头上秃着顶的高大老人在说话,连忙乘势落在一旁,走上前去打了一恭向胡震道:“这便是那位老前辈吗?且请胡兄先容,待我见礼如何?”
那老人猛一抬头道:“我知道你是那姓年的小子,为什么不听招呼就上来,又在我老人家面前卖弄轻身工夫,我要不看在你那师父份上,不让你下去再蹲着几个时辰才怪。”
羹尧闻言再把老人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那老人,生得身长七尺开外,一张紫酱色脸膛,眉发已经全白,两颊和项下,却生了一部乱草也似的虬髯,根根发亮,便如一个银色刺猬一般,两个老眼深深内陷,黄中带绿,闪闪生光。再配上隆准阔口,看去分外令人可怖,心知必定又是一位奇人,连忙又作了一个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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