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不禁双蛾一皱,正待要说什么,荣嬷嬷连忙以目示意道:“我们王爷和年二爷真是前世的缘法,他才病了两天,自己早上去了不算,晚半天又打发载总管去问候,便是嫡亲弟兄也不过这样呢。其实据我听人说,年二爷不过酒后受了些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病咧!”
玉英抿嘴笑道:“岂但王爷而已,便那一位也着了云二爷和张杰去过两次咧。”
桂香心下更觉愤然,不语半晌,雍王方才来到,一见桂香先笑道:“昨晚的事,云小姐回来已经全告诉了我,大嫂多辛苦了,十四阿哥和那个程师爷,对此事又做如何打算咧?”
桂香忙将回去经过和奉命前往六王府盗取信物的话,全说了。雍王不由沉吟道:“这姓程的怪物,着子倒也厉害,如果六阿哥真的落在他的计中,倒真便宜了十四阿哥咧。这红衣喇嘛就真有这邪术能使人疯魔吗?”
桂香道:“据那程师爷说,魇魔之术那不过是红衣喇嘛故神其说,也许太子的疯狂,便是那阿几酥丸所致,这虽然是揣测之辞。不过那喇嘛将两粒阿几酥丸教两个护院把式吃下去立刻力大如牛,绝不怕死,更不知疼痛,—味找人拼命,这却是我和云小姐亲身经历的。”
雍王点头道:“姓程的这都是聪明话,我也这样想,便是年二爷今早也是这等说法。不过,就算是全是药力所致,这阿几酥丸也是够厉害的,如果再让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打成片,既有这种混帐药作祟,又有那姓程的怪物从中调度,我虽怕不了他们,也够一防范咧。”
接着又目视桂香笑道:“此事且等我和年二爷隆皇亲去商量再说。你今天晚上不必再到六阿哥府内去了,且在此地歇上一会,回去只说那边因有昨夜之事防守甚严,先把他支吾过去,明晚再候我和年二爷之命便了。”
桂香不禁脸上一红,低垂粉颈道:“贱妾但凭王爷吩咐。”
玉英见状忙道:“大嫂且和王爷盘桓一会,我今夜轮值,还需巡视去,先失陪呢!”
说着便告辞退了下去,荣嬷嬷和旁伺丫头也去张罗茶水送上宵夜酒筵款待不提。
那桂香约莫等候了半个更次,方才重行结束好了,向雍王告辞回去。雍王笑道:“现在既有词可借,明晚不妨破些工夫早些来,我仍在此地等你如何?”
桂香回眸一笑道:“王爷有命,贱妾怎敢违拗?我是一切遵命而行呢!”
说着便又一跃登屋而去。谁知一路回到十四王府,竟比昨日在六王府和那两个吃了阿几酥丸的把式拼了以后还觉吃力,一身香汗,直欲汗透重衣。勉强到了西花厅纵落以后,那两条腿便似灌了铅的一般,酸得几乎站不起来,允禵见状不由大惊道:“大嫂如何这等慌张?此去得手吗?”
程子云不待桂香回答,便把头连摇道:“不妙,不妙,这是怪俺算错一着咧。”
接着又向桂香上下一看道:“不用说,您是吃了大亏回来咧,但不知伤了哪里没有?要不然,真是令俺内疚愧对了。”
桂香喘息稍定,趁机瞪了他—眼,把手一掠鬓角,娇嗔道:“谢谢您,总算我这小命儿长,托王爷的福,还没有折在那里,您真是诸葛亮算无遗策咧!”
程子云猛然把桌子一拍道:“俺早已后悔,今天不该让您去咧,不信您只问一问王爷就知道了。您走后俺本来就打算亲自去追您回来,偏他妈的,一着既错,到处全是别扭。俺那套行头和家伙又被小来顺儿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等他从澡堂子里泡够回来,事情已来不及咧,到底如何,是不是又遇上劲敌呢?”
这时候,桂香已经缓过气来,又瞪了他一眼,转向允禵道:“今晚我一到那里便和昨夜大大不同,不但到处灯火通明,而且墙头上、房上全站得有人,鸟枪和弩箭便和麻林也似,简直无法进去,我本打算立刻问来,可是我又怕这位程师爷再说上两句真教人受不了,……”
程子云不等说完,又双手一拍道:“王爷,你瞧如柯?全教我猜对了吧。”
桂香却不去理他,又道:“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在那府外,远远的绕了一个人圈子,才看到西北角上,灯火较疏防守也好多了,便想从那里进去……”
程子云一晃脑袋笑道:“人嫂您不用说,俺便知道,一定在这个地方上了大当吧?”
又自己一摸项下道:“自古用兵之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您哪里会知道这个大道理咧。”
桂香看了他一眼,不禁暗中笑得肚子痛,但表面上做得一脸激愤之色道:“你此刻说起来,倒真是神机妙算,为什么不早说咧?可不是吗?我才一进去还一点不觉得,只当人家百密一疏,已经有隙可乘,心中正一喜欢,谁知下面一声呐喊,四面灯球火把全亮起来,一阵弩箭鸟枪打得我头全抬不起来。幸而托王爷的洪福,总算闪避得快,一点也没有受伤。不过,这样一来,人家全围上来咧,一下便跳上房来三五个。幸而,仗着王爷这把宝刀才硬冲出来,就这样已经是九死一生。偏偏出来以后,那府外民房上,又埋伏下两个好手,那功夫并不比我差多少,总算我这刀,赢了人家的家伙,一下便被我将来人的三截棍削断,这才逃出人手。但是我又怕给王爷惹事,哪敢一直回来,又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才绕回来。可是我这一身功夫,本来就没有全复原,哪里禁得起这一场拼命大斗咧,所以一回来只有喘气的份儿了。”
接着猛一掉头,又向程子云福了一福道:“我谢谢您的成全,这两次全够受咧。”
程子云听罢,立刻站起来,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大嫂,您别生气,今晚之事,全数算是俺的不是,忘了攻其不备这句话,以致累您吃了大亏。不过幸喜还未失陷受伤,足见大嫂武功精纯,人也特别机警,总算令俺心身稍安。要换上一个人,遇上这个场面,那便成了俎上之肉只有听人宰割,哪还能突围而出,安然回来咧?今天既然累了,且请休息,容俺明日再筹别策便了。”
允禵一见桂香粉汗交淫,娇喘不已,也只道所言必定不假,不胜怜惜道:“今晚之事,也不能怪程师爷,便我也嫌操之过急一点,所以什么也不管,专在此地等你回来,如果再有一会不同,那只有请程师爷亲自去一趟。”
桂香见已被瞒过,连忙笑道:“为了王爷的事,我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计,我早说过,便明知必死也是要去的,这怎能怨得了王爷呢?”
说罢便告辞,径回赐书楼去,想起方才经过,不禁暗自笑得打跌,但话是假的,疲乏却是真的,一上床便沉沉睡去。
在另一方面,这时候中凤却正伏在床上背人弹泪不已。原来中凤自这次来京以后,分外关心羹尧安危成败,一举一动,无不力加注意,尤其对于桂香这女人更放心不下,又微闻她与雍王似有暖昧,因此分外留心。今晚虽由玉英值夜,却知桂香必来,所以事前虽然倚枕假寐,便起来暗中巡察着。桂香来时,她早巳看见,见她和玉英交谈之后,直趋红香小筑而去,心下更加起了疑心。仗着园中地形极熟,便暗中远远跟了下去,绕向那座院落背后,伏在房上,将身藏好,打算窥探一二。谁知玉英去请雍王,正赶上桂香和荣嬷嬷在议论自己的事,不禁唾了一口,脸上一阵臊热。后来再听下去,才知道自己和羹尧的姻事,各方面全已圆满却反是羹尧一个人不肯答应,那一寸芳心,登时酸甜苦辣俱来,直有说不出的滋味。加以桂香话又说得直率,竟说羹尧嫌她是个江湖女人,所以不要。荣嬷嬷又有雍王不许声张,以及羹尧曾因此事和雍王闹过几次别扭等语,回忆前情,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上次两人争执便是为了自己的事,饶得她再是一个巾帼英雄,也不禁流下泪来,哪里还有心肠窥探下去。因此不等雍王来到,便仍悄悄的回到自己所居借荫楼和衣睡倒。心中不由暗想,自己和羹尧自邯郸道上吕仙祠一见之后,心上便深深的印下了他的一个影子,以后到了云家堡互相说明了师门渊源之后更是心心相印,毫无避忌。这数月以来,自己一往情深,几乎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山后探梅,雪天夜话,风光何等旖旎,方喜嫁得如此一个英雄夫婿,已经终身有靠,如能再双双努力,做出一番掀天事业来,岂不妒煞千古儿女英雄,所以才自甘做妾,不惜委屈,原来他却是这等心肠,竟无端对自己如此鄙薄,这一来过去种种岂不皆如幻梦?再一转念,忽又想到羹尧也许因为自己力主重光汉族山河,近因功名稍遂,竟尔易志,自不免视自己如同祸水蛇蝎,那就更不可救药了。果真如此,这等行止不一的人,又有什么成就?自己过去一番心力岂不更是白费?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愈加难过,竟伏枕痛哭起来,正在伤心无已的时候,偏那孙三奶奶一向看得她如小孩子一般,不管日夜,只中凤稍有异状必极关心。这几天因为中凤值夜有事,更是不睡不眠,看护着,如非事前一再叮嘱,不可再闹笑话,简直要一步不离才好。此时一见中凤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掩脸便赶向楼上,虽然不敢立刻动问,却蹑手蹑脚跟了上楼,再在房外听见哭声,哪里还忍得住?不由走向床前失惊问道:“小姐,您是怎么着咧,为什么这个时候伤心起来?是那香姨儿又和您取笑吗?那不要紧,只您告诉俺,俺便立刻和她向老山主面前论理去。您已经是年二爷的人咧,还怕着谁来?好便好,不好便大家反脸,谅她一个姨娘还敢把俺撵了不成?”
中凤忙把被一掀道:“你快些下去,我的事用不着你问,谁又看见姨娘来,这不是活见鬼吗?”
孙三奶奶虽然一下没有猜中反碰一鼻子灰,并不介意,又伏在床上问道:“那一定是老山主又数说您什么了,他老人家向来就是这样,反正您是快出门的人咧,能听的,就听他说两句不也就完了?”
中凤不禁猛然把她一推怒道:“去,去,去,老山主早就睡了,他能数说我吗?”
孙三奶奶又是一怔道:“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年二爷的病重了吗?俺怎么没有听见咧?”
中凤愈怒道:“你胡说什么?他病了与我何干?你再不走开,可别怪我要让你呢!”
说着,霍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纳着鞋子,真打算出去。孙三奶奶连忙央求道:“小姐,您别生气,快些睡下去,俺这就走咧。”
说罢连忙走出房去,但仍闪在门外偷听着动静,半晌之后,只听中凤微慨之后,又呜咽起来,一直等到天明,方似朦胧睡去,不由得愈加放心不下。心中本想报与云霄知道,又心知他父女平日并不一定说得来,想去告诉年妃和福晋钮钴禄氏,但既有点怯场,又恐中凤生气,不禁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只在外间和楼上下来回转着,又轻轻的走向床前偷看着,替中凤把掀开的被子拢上些。一见中凤,眼睛全红肿了起来,睡梦中,却梨涡半露笑靥微开,心才略放,下楼和衣倒向自己床上,纳头便睡,她本是一个粗人,又连夜辛苦,这一睡熟,便如—条死狗一样,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方才醒来。再—看,外面已经红日满窗,不禁叫声啊哎,连忙翻身坐将起来,忽见剑奴悄悄的走来说:“孙三奶奶,您为什么睡得这么香?太阳已经上来老高,我和侍琴已来看过您两三次咧。小姐病了,您知道吗?”
孙三奶奶猛一揉眼睛道:“你这小妞儿是怎么搞的,俺平日怎么吩咐你们来。为什么小姐病了,不早点叫醒俺是何道理?”
说着霍的从床上一跃而起,连脸也不洗,便赶上楼去,—见中凤依旧和衣躺在床上,脸儿黄黄的,睁大了眼睛,看着帐幔,似在出神的想着什么,连忙走近床前道:“小姐,您是病了吗?”
中凤猛一掉头,看见孙三奶奶揉头狮子也似的,一脸惶急之色走来,不禁把秀眉一皱道:“一个人哪有吃了五谷不生灾病之理,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吗?我因昨夜略受寒凉,以致身子不快,你可不许再在外面乱嚷。”
孙三奶奶嗫嚅道:“小姐,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果真哪里不舒服,也该禀明人家福晋和年娘娘,找个大夫来瞧瞧,只瞒着人也不好。”
说着,一伸手,便向中凤额上摸了一下,中凤倏的用手推开嗔道:“你别胡闹,我并没有什么大病,只躺上一天半天就好呢。你要是到处去替我一嚷,我没病反而急病了。而且这里不比在云家堡,你真要那么一来,人家不说你的主意,也许还说我轻狂,那又是何苦咧?”
孙三奶奶见她两眼红红的,兀自余肿未消,双蛾深锁,一脸憔悴之色,便说话也有点酸楚,和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其中必定藏着一件事情,但又不敢多问,忙又低声道:“小姐,您放心,只要您叫俺不说,俺便不说,不过您果真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请您告诉俺,千万别瞒着俺才好。”
中凤猛忆昨夜之事,知她一夜未睡,不由感动,勉强笑说:“你疯咧,我好好的,心中为什么要不痛快,又干吗要瞒着你?你也许为了这个倒坐了一夜没睡咧,还不快去靠一会儿,下半天,我也许就会好的,可别在外面说什么。”
孙三奶奶这才退下去,梳洗一阵,又命剑奴侍琴去厨房要了两色点心送给中凤,谁知却一项未用,全原样撤了下来,躺在床上也未起来,到了中午又未吃饭,这才心中又着急起来。但因答应过中凤,不去告诉福晋和年妃,又不打算告诉云霄,不由闷在心中,非常着急,转了一阵,也坐着打起主意来,想来想去,却想不起一个善处之策,只急得她抓耳挠腮,焦灼万状。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原是一个童养媳,日受公婆数说和两个嫂嫂虐待,只一受委屈或略有病痛,全是向小丈夫孙三暗中哭诉一阵便觉痛快,那病痛也就好了,不由自己怨尤道:“俺真老糊涂咧,为什么这样的傻。她向来和年二爷好得如糖似蜜一般,如今总算是年二爷的人咧,俺为什么不把这情形告诉年二爷去,让年二爷来问问她,劝劝她,不就一天云雾全消,就有点小病也好了吗?”想到这里,不禁眉飞色舞,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她的脾气,向来是想到便做,从来决无再思再想之余地,一经决定之后,连忙迈步下楼,直向外面院落走去,一等出了院落才想起,年二爷不也病了二三天吗?昨天小姐还差自己去找张杰问候过,那年府自己又没去过,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咧?想着,不禁又一怔,立刻呆在院落门外。半晌之后,才想起来,年二爷府上张杰既去过,他总该知道,何不前去问一问咧?想罢,便直向前厅耳房中来寻张杰,正从西花厅绕出去,忽听一阵靴声从外面走来,心中正惟恐撞着雍王,有点不安,连忙抬头一看,万想不到来的竟是正打算去寻找的年二爷,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赶上一步,高叫道:“年二爷,您这可来了,差一点儿没有把俺急坏咧!”
羹尧也因心中有事,正低着头向暖房走着,猛听一个妇人的声音嚷着,不由也是一怔,抬头一看却是孙三奶奶,心下更加诧异,猛一转念,心想也许中凤因为自己有病了,差她去探望亦未可知,忙道:“孙嬷嬷,谢谢您和小姐,我病已全好了。您是……”
说犹未完,孙三奶奶已经哭丧着脸道:“您是大好了,可是俺小姐却病了咧。”
羹尧不禁失惊道:“你们小姐向来精于内家功夫,怎么好好的也会病了呢?”
孙三奶奶先向厅上看了一下,一见并无僮仆在侧,连忙低声道:“这个连俺也不知道,她昨夜不知受了哪个委屈,直哭了半夜,今早病了,既不肯告诉俺,又不许告诉人,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