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云大笑道:“您既来了。总好商量,不过俺知道您那药笼中,这些人物有的是,您既要跟王爷当面说,那更好咧。”
正说着,只见允禵穿着一领枣红开气纱袍,也从厅上迎出来笑道:“双峰,你别听老夫子的,这事稍迟无妨,不过人选却非上乘不可。”
接着又道:“这大热天,累你跑上这么一趟,我却居心难安咧。”
羹尧连忙请安下去道:“王爷既着程老夫子传命,羹尧怎敢不来,天气虽热,公事却不能误。”
允禵一面答礼,一面笑道:“你别客气,我们且到屋子里再为细说罢。”
说着,两边仆从已经打起帘子相待,三人一同进去,分主宾坐下,羹尧一看,那厅上当中堆满了一小缸冰,三五个小厮,不住价在掌着扇,倒不觉太热。
忙又道:“昨承程兄传王爷之命,羹尧即便留意,无如这一项人才,虽然只不过教授杂技,但那神机营,大半八旗子弟,且有若干勋戚在内,如果声望功夫稍欠缺,便不足以服众,再说王爷既有心整顿,也决不能滥竽充数,提出一个人,总要教阖营心服口服,所以才一再斟酌,如今虽然已在物色之中,但如不详细考查,亲自验看,决不敢率尔推荐,羹尧昨日闻得程兄说王爷需才孔急,不得不来先行陈明一下,果如适才所言,便不妨了,否则这急就章的文章,却决做不好咧。”
允禵笑道:“此事虽然决不容多延,但为人称其职起见,却不妨稍迟,适才我已说过,稍等却也无妨。”
接着便问雍王府近况,旁及天气炎热,令人不耐,却并未提及江南之事,羹尧心知必有避忌,搭讪着笑道:“闻得皇上有南巡之说,天气如此炎热,一时也未必能决咧。”
允禵笑道:“皇上虽有此意,但天子出巡,哪有这等随便?不但今夏车驾决难出都,便秋冬也未必成功,即使真的他老人家要到江南去逛一下,至早也是明春的事,你为什么又想到这个上来?”
羹尧道:“我也因为褥暑逼人,皇上如果急于南巡却非所宜,为臣子者,不免忧虑而已,既是来春的事,那便无妨咧。”
程子云忽然大笑道:“双峰,您别在王爷面前探听口气,您那意思,俺早知道咧。”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道:“我不过随顺一问而已,哪有什么意思,程兄这么一说,我倒要请教咧。”
程子云又摸着虬髯咧嘴大笑道:“您别见怪,请恕俺直言,要实话实说咧,您之所以要探听此事,一定是打算谋干一份扈从的词臣,这是最容易上邀天宠的一条捷径,说不定车驾一回銮,以您这个班次,也许就是一份学政大人咧。”
接着又道:“您这可不许故作违心之论,俺说对了没有?”
羹尧微笑道:“程兄向来自视甚高,难道就看得小弟这等热中吗?”
允禵忙道:“程老夫子,你又错咧,双峰早已简在帝心,又何须在这扈从上打算,他的学政还用这样营求吗?”
程子云猛然一摸后脑,睁大了眼睛看着羹尧。
又笑道:“俺真该死,竟忘了您是八旗世族,又是勋戚咧。”
说着,又站起身来,把手一拱道:“您别生气,算俺又猜错咧。”
羹尧见探不出什么口风来,又已知江南织造已有信来,料那邓占魁必系允禵密保无疑,再谈也不会有什么,连忙道:“彼此知交,况在王爷面前,小弟焉有生气之理,不过小弟此来,完全为了那总教习的事,请王爷宽限几日,以便细细物色,现在话已呈明,既蒙王爷赏准,即便告辞咧,容得觅定适当人选,再来请王爷决定便了。”
说罢,先向允禵请安又向程子云把手一拱,允禵也不相留,只有笑道:“天气委实太热,恕我不便留饭咧。”
便起身送客,羹尧心知二人必仍有事商榷,别过以后,携了周再兴,驱车又向雍王府而来,等到府前下车以后,才走到花厅,还未进那秘阁,便闻雍王猛一拍桌子,大怒道:“这奴才不过仗着自己是汉军旗籍,这些时当差还算小心,我才赏他一点面子,怎么竟敢连我也不放在眼睛里,弄起玄虚来,这还了得!”
羹尧不由一怔,连忙走进房去一看,只见雍王一身朝服,手中拿着一封信,满面怒容犹在,方待相问,猛又见雍王一抬眼道:“二哥,你来得正好,马天雄出了事咧。”
羹尧心知江南织造之信已来,但不知雍王为何这等盛怒,忙道:“他出了什么事?是行为失检,被江南官吏举发吗?那羹尧也有不是之处,还求王爷从严处置才好。”
雍王怒道:“我们派出去的人,怎会得有短处落在人手里?何况马天雄这人我也知之甚详,焉有行为失检之理,他如今已被人家用毒药暗器打伤在镇江,可笑曹寅那老奴才,马天雄已经自己说明来历,又把本府的委札给他看过,居然还写信来向我查问是否属实,这已经是糊涂透顶,还又密函奏明皇上,似乎我们派出人去,把他离间少林武当两派的事给破坏了,这不简直跟我过不去吗?”
羹尧忙又失惊道:“那马天雄给谁打伤了?那江南织造怎么连这些事也达天听起来?皇上的圣意如何?没有责备王爷吗?这又是羹尧谋事未蒇咧。”
雍王微哂道:“二哥平日为人极有担当,今天为什么又这样胆小起来?我没有这把握,能派那马天雄出去吗?老实说,那老奴才他还在做梦咧,皇上的高瞻远瞩岂是他可以管窥蠡测的,他这一回的自作聪明,至少也须挨上一顿申斥,说不定江南那好地方把他舒服得腻了,要让他回来住上些时咧。”
接着又看着羹尧笑道:“二哥你放心,那马天雄这次出去,有功无过,他虽挨了一毒药镖,不愁那曹寅不替他治好。”
羹尧见他颜色转霁又道:“王爷说了半天,我还是一点不明白,那马天雄到底被谁打伤,又与那江南织造曹寅有什么相干咧?”
雍王大笑道:“我是气糊涂了,还没有告诉你咧,据那曹寅奏皇上和我的密函,全说是马天雄近在江南镇江焦山与好多前明遗孽同处一舟,其中文的有吕晚村曾静,武的有了因和尚和有名的海盗鱼壳,还有纵横江上的侠盗白泰官等人,是否图谋不轨不得而知,他因用了候补知县李元豹之策,意欲离间少林武当两派而两败之,免为国家之害,才利用李元豹本少林逐徒,向武当南宗了因和尚等人借了少林住持铁樵之名,前往挑衅,不想李元豹之妻,竟被鱼壳之女鱼翠娘打伤,那马天雄中了李元豹毒镖,事情本可用江湖亡命杀伤游山官宦之名,责成地方有司拘捕,一网打尽,无如马天雄携有委札,自称是本府护卫,奉命出京探买,那吕晚村又系在征辟中的人,所以才不得不奏明皇上,候旨办理,并向我函询以便决定,二哥,你请想一想,这老奴才不是够糊涂的吗?”
羹尧略一沉吟微笑道:“这曹寅与我也有世谊,为人向来极其精干圆滑,简直和琉璃弹一样,哪会这等糊涂,不等王爷回信,便奏明皇上,据我适才无意中听到的一件事,只怕这老儿另有用心,存心和我们过不去咧。”
雍王不由一怔道:“你无意中听见什么事,当真与这奴才有关吗?他如真的和我过不去,那可决不能容咧。”
羹尧连忙托言多日不去十四王府,适才偶然去看看动静,得闻小来顺儿之语说了。
雍王不由又把桌子一拍道:“原来这奴才竟敢暗中和十四阿哥沆瀣一气,倒将我卖了,咱们走着瞧就是咧。”
羹尧忙又道:“王爷不必生气,此事只要能知道,那就好办了,适才我已着人详细探听,不愁不能明白,不过皇上对此事到底圣意如何?如果天威不测,我们却先须仔细咧。”
雍王闻言一面仰天大笑,一面亲自走出房外,屏退仆从,向羹尧低声道:“二哥,你但放宽心,那马天雄南行的事,我早已奏明皇上,他这封密奏,不但于我无害,反蒙嘉许,并已密授机宜咧,要不然天威果然不测,我能这等托大吗?”
羹尧把头一偏看着他又道:“那么皇上对此事如何处置咧?”
雍王悄声道:“皇上虽因这些前明遗孽而圣虑为之不安,但决不愿激之生变,所以一向全想用疏导的方法,使其就范,因此常说,与其焦头烂额不如曲突涉薪,并且曾经说过,无论文武两途,只要真是奇才异能之士,如愿出仕,决不吝惜爵位,越是心怀故国的遗民志士,越要好好看待,你便知道圣虑所在了,那曹寅老奴才,他哪里会知道。”
接着又笑道:“他那密函上说的,倒有一半全是皇上平日极留心的人,马天雄如能弄上一两个来,不但不负二哥所托,便在皇上面前,也是一件奇功,他这一封密函,与其说是倾了我们一下,还无宁说是捧了我们一下咧,目前皇上已经命我火速专函去告诉那马天雄,先将诸人延接来京,如愿出仕,自当量才重用,便自甘遁迹山林,也命我以师傅之礼相待,各赠良田美宅,以终其生,如系方外缁流,仍从其志,决不勉强,只赐衣杖仍令回山,并令妥为说词,决不许稍加勉强,如今皇上已传密旨,有关这些人的事,着他先与我商榷,再行定夺咧。”
羹尧连忙肃然道:“皇上睿智,果非臣下所能管窥蠢测于万一,这样措施,真是国家的洪福,我想那些顽民遗老,虽有不臣之心,也必受感化无疑,但那魏翰林又是一回什么事咧,王爷知道吗?”
雍王冷笑一声道:“那魏景星原是前明的降臣,我倒也见过,虽是个翰林出身,却胸无点墨,又偏要附庸风雅,听说投降本朝以后,也做过两任知府,不过因为苞苴不禁,迭经言官弹劾,这才内调,他要赌一口气,又不知走谁的门路,竟钻到都察院去,前几年载泽那奴才,也曾领他来见我,说他虽是文官,武功却很好,我国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没有理他,也许又钻到十四阿哥那里去亦未可知,至于皇上是否派他到江南去,那连我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十四阿哥密保的,他也就够糊涂咧!这等没行止的人,能去和那些遗老志士见面吗?就让人家宰了那也活该。二哥既已着人打听,且等打听清楚,我们再来商量也还不迟,这等事却无足轻重咧。”
羹尧点头道:“那么王爷待如何专函去告诉马天雄咧?”
雍王笑道:“此事就烦二哥,照我方才说的话,写上一封信给他,先着他将此去江南情形说明,并照皇上圣命办理,不过只以我的话来说,却不必提明皇上的旨意,再告诉他,我已着那曹寅替他医伤,尽管放心办事,一时不能行动,不必急,只要能把事办妥,不妨稍迟,他那父亲的事,刑部迄今尚未接到川边复文,一经有信,我必专函相告,至于那曹寅以后再敢从中阻挠生事,我也必奏明皇上加以惩处,再把那块吸毒石附去,着他备用,等伤愈毒净再行缴回便行咧!”
羹尧笑道:“那是用王爷的谕帖了,这信却如何寄法咧?”
雍王道:“当然还由驿寄给那曹寅转交,此外还有一信,须劳二哥作答咧。”
说着,又将手上那信递过来道:“你别怕得罪人,反正是我出名,你给我着实申斥他一顿,说明此是皇上密旨,以后不奉我命,决不准擅做主张,那李元豹可着他先行看管,候马天雄复函再做处断,并限函到先将马天雄伤势,及近日情形具复,不得延误。以后每隔半月,务将江南各人行迹函报一次,不得延误。”
羹尧不禁沉吟道:“这样措施怕不太好吧?万一他再据实奏明皇上,岂不显得我们有点专横。”
雍王大笑道:“二哥,你太忠厚了,什么叫作专横?对付这些奴才,如果不动之以威,他便越来越不成话咧,你放心,皇上如果因此降罪全有我咧,本来是我出名,我不怕,你怎么倒怕起来?”
接着又脸色微沉道:“你只将这奴才来的信看一看,便知道他的不可恕了。”
羹尧忙将那信一看,虽无不逊之处,但对马天雄颇多猜忌之处,弦外之音,且有将肇事缘由推在马天雄身上之意,末了并说一切经过情形,均已奏明皇上,如有冒名招摇情事,当将马五雄扣留交当地衙门法办等语,不由心中也觉不快道:“原来这人竟如此放肆,这就难怪王爷生气了,不过闻得这人向来做事极其圆滑,讲究个面面俱到,但不知这一次何以忽然如此莽撞起来,这其中也许另有别情亦未可知呢!”
雍王愤然道:“这还用说吗?他一定是受了十四阿哥之托,又不知在打着什么糊涂主意,如今弄得落不了台,所以打算把过失推在马天雄身上,只一将我激怒,放松一着,或者我怕皇上天威不测,不予深究,他便好过门,这正是高一着的做法,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如今我们只要将他说的话全给驳回,一切责任全套到他头上去,偏不容他丝毫脱卸,他一无所施其技,也许以后会老实一点,要不然,你一放他过去,他更以我们为可欺咧。”
羹尧这才恍然大悟,忙道:“王爷所见极是,这厮是真如此,那就太可恶了,让他碰上一个大钉子也好。”
说着取来文房四宝,便起了一个函稿,照雍王所说的作复,雍王一面宽了衣,一面又在那信上涂抹添注了几处,措词更改得严厉刻毒,方交人缮发出去,羹尧又依雍王的话,写了一封私函给马天雄,等诸事停当,雍王忽然又微笑道:“二哥,你我这一向相处,小弟无不推心置腹,谁知你却把我瞒在鼓里,并且还得了便宜卖乖,不嫌岂有此理吗?现在正事已完,我们也该算一算这本帐咧。”
羹尧不禁愕然道:“我一向蒙王爷不次恩遇,怎敢有事瞒着您?再说羹尧别无他长,但这诚信二字,尚能谬堪自诩,岂有得了便宜卖乖之理。”
雍王哈哈大笑道:“我说你可恶之点便也在这里,既说此话便越发不可恕。”
羹尧不由一怔道:“王爷有事不妨明说,羹尧对王爷却不敢言不由衷咧。”
雍王看着他半晌不语又笑道:“二哥,你别再嘴硬咧,我先问你昨晚你到这里来,我不在家,你到底哪里去了?”
接着又大笑道:“小弟为了二哥的事,差不多已经忙了好几个月,你却存心装腔作势,似乎是我太多管闲事,害得我不但替你打通岳父母两关,连你那老泰山和未过门的二嫂面前也说了不知多少好话,又禀明母妃,把那云小姐的脸面全顾上,这一片苦心,总算对得过二哥咧,你却还是委委屈屈的左一个使不得,右一个其中有难言之隐,如今八下里全停当了,佳期不远,好事已近,你却悄悄的瞒着我来个人约黄昏后,请自己说罢,你该罚多少。”
羹尧不由把一张俊脸,臊得红到耳根,又半晌做声不得,勉强搭讪着道: “原来王爷已经知道了,昨晚实在因为王爷入宫未回……”
说到这里,底下实在想不出理由,不禁有点期期艾艾的,雍王笑道:“那底下的话,你不用说咧,一定是所以缓步后园,抽暇登楼,一通款曲了,我倒不是为了这个,本来你二位便是一双两好,要不然,我还不会费那么大的劲咧,现在要问的,是二哥这难言之隐到底在什么地方?此刻你如不还我一个明白,那便不要怪小弟到了那一天,要当着那云小姐全抖出来问你咧。”
羹尧不由脸上更红,又大窘着讷讷的道:“羹尧幸蒙王爷如此成全,实在衷心感篆,决不敢相欺,不过此事,却实在真有难言之隐,所好现在事已过去,不说也罢,他日也许王爷可以明白区区苦心,当知决非言不由衷咧。”
雍王把头连摇着笑道:“这可不行,此间只你我两人,决无避忌之理,我要问的,便是你这难言之隐,你再想用这句来搪塞,那可办不到,老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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