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道:“现在谁是谁非大家全弄清楚了,你住到这太湖东山来,到底是为了几件什么事咧?那彭天柱和裴老幺虽然打算要你的性命,我自信和顾老先生两人,还可以多少做得了一二分主,不过却须实话实说,一句也不能瞒着,否则那我们也犯不着为了你去得罪朋友咧!”
邓占魁沉吟一下道:“如蒙你老人家和顾老先生肯救我一命,自无隐瞒之理,不过,我还有话要和顾老先生当面说,最好能将我带去一见,自当和盘说出,只要我能脱此难,便对你老人家,也必奏明皇上特加封赠,还望成全才好。”
说着又跪了下去,舒三喜又一皱眉道:“你怎么非得见他才肯说,这是什么道理?就这样瞧不起我老叫化子来吗?”
邓占魁道:“这个我怎敢放肆?不过我实在有些话非当面说不可,所以才一再恳求介见,否则你老人家代呈还不是一样?”
舒三喜道:“本来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也难怪你,既如此说,那天明我带你去便了。”
说罢,将那一壶酒余沥饮干,剩下牛肉抄在手中,一片一片抛向口中嚼吃着,一面道:“你那背上鞭伤还疼吗?我老人家给你一点药如何?”
邓占魁正疼得难受,闻言忙道:“我正痛得难受,若蒙赐药成全,更加感激,但不知那药现在身边吗?”
舒三喜道:“如果不在身边,我做这空头人情做什么?这药一上去,包管你止痛结痂,只要不受新伤,五六天便好。”
说着,又从腰间那条草绳上解下一个小磁瓶,站起身来,一掀邓占魁短衫,却不料那鞭伤血肉已经胶在衫上,只痛得邓占魁又是一声大叫,才将短衫揭了起来,舒三喜不禁略一皱眉道:“你这家伙也是江湖出身,怎么这点痛楚就受不得?足见一人只要做了官,便什么全完咧。”
说着,打开瓶塞,在那创口上,洒了些红色药面子,一面大声向室外嚷道:“外面抡值的是谁,还不与我进来,我有话说咧。”
一声嚷罢,只见一个赤膊壮汉着一把鬼头刀,便似刽子手一般走了进来道:“舒老前辈,有什么呼唤?是要宰了这厮吗?那容易,你瞧,我早知道,这该是我的差事,这把刀已经磨得风快咧,包管一刀就行,决不连皮带肉。”
说着右手轮刀,左手便来捞邓占魁发辫,舒三喜连忙大喝道:“胡说,这人还有用,说不定顾老先生要亲自送他回去,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非活劈了不可。”
接着又道:“你赶快去取一张油纸,和一条长布带子来。”
那壮汉不由一怔道:“你要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替他医伤吗?我们山主说,就要宰了祭灵咧。”
舒三喜又大喝道:“我教你去就得去,哪有这么罗唆。”
那壮汉才不语提刀而出,舒三喜又冷笑道:“我也豁出去咧,人生终免不了一死,与其在江湖上混上一辈子,还不如找上一个机缘,享他几年老福算啦。”
邓占魁正哈着腰,伏在面前,闻言忙道:“你老人家放心,机缘不用找,只要我能脱此难,情愿侍奉你老人家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三万五万银子我还拿得出来,便你老人家要个封典,我也可以奏明皇上,包你如愿,以报大德于万一。”
舒三喜又大笑道:“你弄错咧,凭我一个老绝户叫化子,还要做什么官?更说不上要你几万银子,我老人家生平就好倒上两盅,又喜欢吃点精致肴馔,只要你能出去,给我安排三间房子,每天端整三五斤好酒,三四样时鲜好菜,容我消磨这未来的风烛残年便够咧!”
邓占魁忙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只要我一出去,随时可以办到。”
说着,那壮汉已经取来一张油纸,一条红布,舒三喜伸手接过,将那油纸贴在邓占魁背上,又用那条红布,将伤处束好,然后,又瞪起双睛向那壮汉道:“这人放在这里,我老人家实在有点放心不下,你和山主说去,现在暂时由我带走,他如要人,不妨和我说去,或者去问顾老先生也可以。”
说罢,又向邓占魁道:“你且随我来,到一个地方去住上两天再说。”
一面取过地下那根铁杖,拄在手中,那壮汉连忙拦着道:“你老人家,这一手却来不得,山主早吩咐过,谁要将这猪猡放走便是一个剐罪,你要真的将他带走,小人怎么交代咧?”说着横刀便拦住门户,舒三喜大喝道:“什么交代不交代?你告诉他人是我老人家带走了便行咧。”
喝罢,手中铁杖一扬,又喝道:“闪开,真要想阻拦我老人家,那我可不管是谁咧。”
那壮汉虽不敢动手,又嗫嚅道:“你老人家先去和山主说好,再带人走,不省得小人们为难吗?”
第三十章 老叫化
舒三喜又喝道:“放屁,谁有工夫去和他说话。”
说着,手中铁杖一起,铮的一声将刀格过一边,下面又一抬腿,将那壮汉踢了一个大筋斗,又向邓占魁道:“你快随我来。”邓占魁见状,随即跟在身后,一同出了那石室,那壮汉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只大叫道:“外面各位大哥快拦着,舒老前辈硬要将那猪猡带走咧,你们还不赶快禀明山主去。”
舒三喜冷笑一声,仍向前面走去,邓占魁一看出了石室便是一条甬道,一头是从那石堂出来的路,舒三喜领先向相反的一头走去,才走不到二三丈远,便又有一个壮汉举刀拦着,但舒三喜却不管好歹,轮杖直冲过去,那人连忙闪开一边,大叫:“舒老前辈且等禀明山主再走。”
舒三喜却又喝道:“你们嚷什么?我又不远去,只在后山等他便了。”
说罢携了邓占魁又一路疾行而前,不多时,那甬道微见天光,再看时,前面却是一个出口,也有两个壮汉,各持兵刃守着,舒三喜却不等来人开口先喝道:“我奉顾老先生之命,将这厮带去讯问,你等可速去告诉山主,他如不服,不妨去后向我要人便了。”
那两人方欲阻拦,却撑不住舒三喜怒目而视,手中那根铁杖已经扬了起来,连忙避开一边让出道来,舒三喜哈哈一笑,一手抡杖,一手挟着邓占魁走了出去,那出口外面却是一座下临无地的峭壁,离开水面还有二三十丈,天色已是大明,日光初上,宿雾全收,邓占魁被挟着,一看出口是一个狭长石隙,除开离石隙丈余有三五株老松参差,伸出峭壁之外,简直下临无地,上面离开山巅还有三五丈,正不知如何上下,猛见舒三喜,将那根铁杖在那石隙上一拄。竟斜窜了出去,正在叫声啊哎,再看时,舒三喜挟了自己,已经站在那最近一株老松上面,接着便似猿猴一般,一连窜过三株老松,离开出口石隙,已是六七丈远,又将铁杖在腰系草绳上一插,向头顶上一株松树上窜去,那树只碗口粗细,却横生出来,又向上折去,舒三喜一下窜落横出一段之上,那树不住在摇晃,又趁着一弹之势,向上再窜了一下,一把摸着一个儿臂粗细的横枝,这才看见一条尺许宽的山径,但苔藓丛生,差可容足,两下还隔着丈余,舒三喜又飞纵过去,顺着那条山径转过弯去,却是山腰一片悬崖,宽广才可亩许,只见一片竹树丛中,建有三间茅屋,昨晚所见那位清癯老者,正负手向阳闲眺着,舒三喜才放下邓占魁道:“你不是要见顾老先生吗?那竹树下面不是。”
接着又悄声道:“我老人家为了你已经得罪了彭天柱那厮,你对顾老先生却须实话实说,否则便我也无法再救你,自己可估量着。”
邓占魁自出石隙,一见舒三喜那一身轻功夫,在惊悸亡魂之中,已是咋舌不巳,自忖少年时候,虽然自诩是个练家子,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能练到这等境界,这才知道舒三喜也是江湖之中一等能手,能统领长江群丐并非幸致,再看他对彭天柱那等口气,却对顾肯堂如此说法,不禁想起在京领命之时,主子和另外一位主儿说的话,连忙赶上两步,就那宿露未干的草地上拜伏下去道:“想不到举世闻名的肯堂先生却在这里,还望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救我一命才好。”
肯堂本来久已有人前来禀明,又在事前和各人商量好了,却佯作不知,一掉头道:“你不是那位冒名魏翰林来查办江南顽民的钦差吗?为什么却跑到这里来?”
舒三喜连忙也抢前一步笑道:“你老人家不是着我照应他,以防那彭天柱擅加杀害吗?如今那老驼子一力怂恿老彭杀以祭灵,要不是我去,正是时候,此刻恐怕早已开了膛咧,那两个老家伙向来全是不依人说话的,只有你老人家还可以吃得住他,所以我才把他带来,以免意外,一来也算销差咧,不过据他说,确实是奉了皇命来寻访你的,有些话要对你面说,现在你老人家不妨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对我还不放心,有些话不肯说咧。”
说罢又冷笑道:“那彭天柱和老驼子我实在气他不过,果真他两个逼得紧了,那我便说不得另走一条路,我们原是老宾东,现在只有再听你老人家一句咧。”
肯堂忙道:“你怎么这大年纪火性还未全退,这事全有我咧,果真他两个不服,你教他们来见我便了。”
舒三喜忿然道:“那我索性先去找他两个去,好便好,不好再来由你老人家做一个了断,现在我算是不辱使命,先去咧。”
说着便向来的路上走去,肯堂又扶起邓占魁道:“如论足下所为,教我也实在难说,你既出身江湖,也做过几任官,自己试想一想,无论天理国法人情,你能说得过去吗?便让你自己做个问官,对此事又如何处断咧?”
这两句话不怒而威,邓占魁背上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道:“你老人家说得极是,小人该死,当时竟一时糊涂,做了这件错事,自己也非常内疚神明,如论罪行,便剖腹挖心祭那旧主人也不为过,不过小人还有下情,还望你老人家明察。”
肯堂寿眉微皱道:“你还有什么隐情?须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魏翰林既然是你恩主,为什么竟下那样毒手,杀他全家十七口?便依江湖规矩,我也实在无法救你咧。”
邓占魁又跪下叩头道:“小人说有下情,并非指此事而言,实在因为真有皇命在身,而且专为了寻访你老人家而来,只求容我说明,便死也无怨。”
肯堂略一沉吟道:“我昨夜便已说过,此事所关者大,你却半句虚诬不得咧,如以我这人来说,早年在京,便已得罪朝廷,身负死罪,如今事隔多年,虽然自悔当年孟浪,但能得邀圣恩不加追究,便已非份,难道皇上还一定要加诛求吗?”
邓占魁忙道:“你老人家错会其意咧,皇上圣德巍巍,焉有还记着你老人家当年夜叩宫门,持刀进谏的事,实不相瞒,皇上便是为了你老人家既负天下奇才,又具非常胆识,所以才迭次降密旨,着江南疆吏查明下落,以便召见,免罪大用,谁知你老人家鸿飞溟溟,始终查不出行踪来,但皇上圣虑所在,时以为念,才又着密差小人,常驻江南用心查访,只要你老人家愿意出山,准许小人立刻密折奏明,并着江南总督随时推荐,安车送京以便征辟,你老人家怎么偏这么说咧?”
接着又道:“你老人家不但久已简在帝心,便十四皇子也渴欲一见,只要肯晋京,不论出山与否,也必尊为师傅。”
说罢,伏在地下看着肯堂脸色又悄声道:“你老人家那位贵门生年羹尧,现在已经名动公卿,上月小人曾得十四王爷密函说明,他已膺四王爷和十四王爷两府之聘,全担任着总文案,目前皇上虽然春秋鼎盛,但是将来大位不出两王,你老人家只要肯北上一道,还怕不是一位师傅的身份吗?”
肯堂微笑道:“皇上和十四王爷就单单为了我这老朽一人命你来访吗?这却未免过于重视咧!”
邓占魁忙道:“皇上密旨要寻访的虽然不止你老人家一人,不过十四王爷却是一片赤忱,一再函嘱,只要能访得行踪,便亲自出京,当面邀请也未为不可,这是实情,却非小人故甚其词,如果不信,只要能容小人去上一封信,便知明白了。”
肯堂大笑道:“老夫一介腐儒而已,却想不到暮年,还有这等际遇,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知皇上还着你寻访些什么人?老夫虽然已经行将就木,这出处却不可不慎,如系知交,固然必须大家有个商量,否则也必须看看同举的品流如何?如若其中有盗名欺世之辈,滥竽其间,皇上或许不察,老夫却羞与为伍咧。”
邓占魁此刻惊魂甫定,又见肯堂似有应召之意,心中暗想,你这老儿好大口气,这样一来,简直以伊吕诸葛自况咧,我且告诉你几个人让你衡量一下,一面想着,一面又道:“皇上自冲年践祚以来,便求才若渴,本来专人寻访的有山西傅青主先生,关中李二曲先生,其余便是令兄亭林先生,浙东黄黎洲先生,嘉兴吕晚村先生,如今老成凋谢,我又只负江南一路之责,所以只有你老人家和晚村先生二人,此外便是以任侠著称的了因大师和周浔、路民瞻两位老画师,如以这些人来说,还不至品流不齐,滥竽充数咧,还望不必犹豫,以慰皇上和十四王爷为国求贤之意才好。”
肯堂看了他一眼又大笑道:“原来全是当世知名之土,老夫何人,倒又不敢与诸贤并列了,不过家兄咛人已谢宾客,便傅李黄诸公也全西逝,却令皇上失望咧,照这样一说,你这次南来,便全为了我和晚村先生了,但不知除我二人和江南诸侠而外还有别人吗?”
邓占魁略一沉吟又道:“还有一位,那便是前明长公主独臂大师,闻得现在老人家,也到了南边来,并且听说那太阳庵住持,便是这位老人家,却不知是否属实,昨晚那彭山主已经说过,此间乃是太阳庵的复明堂,如果属实那就更好了,皇上原曾说过,打算访求一两位前明后裔,立庙奉祠烈皇帝香火,更决无诛求之意,还望你老人家代为进言,说明皇上德意所在,如果她能相随北上,那便算是你老人家,出山之初,第一奇功咧!”
肯堂又笑道:“皇上真能如此,更足证圣德所至,决非寻常帝王之所能及,那就无怪四夷拱服,万邦景仰咧,不过你既奉旨承办此事,皇上一定还有训示,如果万一我们这些人真有不臣之心,竟图光复大明天下,又当如何处置咧?”
邓占魁不由半晌做声不得,肯堂看着他仍是一脸笑容,接着又道:“这个你倒无容避忌,尽管说老实话,须知你这条命能否保全却不在这个上面咧!”
邓占魁磕了两个头道:“你老人家明察秋毫,这个小人却不敢说咧,不过皇上只教小人据实查明密函奏报,却实未有其他训示!”
肯堂又道:“皇上既着你长驻江南,便无异专办钦差,事前事后,曾有密旨着江南督抚知道吗?你千时又对江南各衙门如何联络咧?”
邓占魁一见肯堂话风又变,又连连叩道:“小人出京请训时,皇上曾经吩咐过,决不许对江南大小衙门泄露只字,所以命将密函由江南织造转递也便为此。至于有无密旨令江南督抚知道,小人便不得而知,不过自到江南以来,江南总督和巡抚衙门,却绝未去过,大小衙门也决不知道我奉有皇命在身,这却是实情。”
肯堂笑道:“你别害怕,我方才说过了,你的生死决不在这个上面,只管实话实说,如因求生心切,只以谎言搪塞,那便反而自误了。”
接着又道:“那你与江南织造总有联络了,不然他怎么肯给你转信咧?”
邓占魁道:“那是宫中两位老公公的函嘱,算是他们托他的,除转信而外,这密旨他也不知道。”
肯堂微微点头,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么,你到江南来,完全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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