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爸看到我和妹妹,还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问我们吃午饭了没有。
也许吧,我小孩子家多事,心头藏不住事,仰头对大爸说:“大爸,我爸不是说要另外选地址修的吗?怎么就要在这里修啊?还有……三爷爷的钱,不是还要用来……”
结果,话没说完,大爸脸就垮下来了,冲着我像雷公开嗓一样吼:“你狗日的说啥呢?提你爸搞啥子?选个屁的地址啊?老祠堂屋就要在老地基上修才好,省了很多事情不说,也是对老祖先人的敬。你爸懂个锤子!要不是他一把火烧了这里,昨天晚上大家用得着大半夜起来受累吗?你滚回家去!滚!”
最后的咆哮,大爸的眼珠子都要瞪飞出来了,一脸血管鼓筋,凶神恶煞,神色能吓得人三魂都飞掉,直接将我和妹妹吓哭了。
而他的话,马上让所有人都惊震了,跟着就数落起我爸的不是了,叫骂的都有了。一个个翻脸好快,说我爸太霸道了,说啥就是啥,哪个都扳不得他。甚至有人说起青花姐家里当年的事情,埋怨我爸让大家都出钱帮着办丧事;更有人说,三爷爷那么有钱,肯定不止拿那么一点点,应该还会给大家分点,人家那边金宝镇回来的台湾老军人就是那样干的……
那一天对我来说,是童年里的灰色。一惯对我们一家很好的整个许家族人,都变了脸似的,把长期在我爸威压下的不满都爆发出来了。
他们为了所谓的面子、为了钱,个个像魔鬼一样,骂起了我爸,骂我和妹妹,骂我妈。小花冲着他们狂叫,护主,被石头砸了好几下。我和妹妹在小花的陪同下,大哭着回家,娘仨一起哭。
到现在,每当回到破败的许家大院子时,想起当初,我心头早已没有了恨。我只能宽容和理解那些族人们,没办法,他们读书少。
从那一天起,我们一家人快成了许家的孤立户,受尽了白眼和欺负,连小伙伴们也远离了我。我爸进修,一去不回,很久很久都没再回来。
唯一和我们亲近的,是二妈一家人。二爸有时候会回来,高大强壮的他,成了我们的保护神。另外,我大姑和小姑自然关照我们,但她们各自还有一大家人,日子过得也不太好,对我们也是尽力救济着。
为了生计,我妈种菜卖,供和我妹妹上学。经常天不亮,她就背一百多斤菜,沿着土公路赶往集镇。还要养鸡、养猪、养蚕,她很累,总是很憔悴。写到这里,想起我妈,我的嗓子里很堵,双眼是温润的。她17岁生我,26岁活寡,那些年生活倍尝艰辛,让她已过早衰老、孱弱。
大爸和我们,已经成了死仇一样。我妈恨死了他,不许我和妹妹到大院子去,见面不许招呼他,我们自然很听话,恨意浸泡着童年。
那年夏天,天气正热,全村通电了。从来没有过的光亮,照亮了大山沟,而我的童年陷入了黑暗。
暑假的一个晚上,月圆夜,星斗无数,有风烈,很凉。我妈在厨房里借着月光做饭,舍不得开电灯,因为电费要钱。
我和妹妹带着小花,在院坝外面的桑树地里忙着。因为养蚕,我们在月下摘桑叶。
正摘着,我突然右眉疤微微一热,后心微凉,脚下微麻。异样的感觉让我猛一抬头,猛然看到外面地边上,一棵茂盛的老桑树下站着一个老太婆。
她矮小的身材,满面皱纹,无神的双眼近乎只有白眼仁,亮亮的细条瞳。黑色的缠头巾,花白的头发爆了很多出来,黑色的老式土布短褂,黑色土布裤子,左脚站在地上,右小腿裤管空空的。
烈烈凉风吹来,她衣物飘晃,头发荡扬,无腿裤管飞摇不歇,整个弱小的身子都像要飞起来……
第015章 不散阴云罩家族()
是三奶奶!
她回来看我们了!
我身上的异样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泪水猛地滚了出来。
似乎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爆发了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三奶奶”,朝着老桑树下奔去。面前的背筐将我绊倒了,我只想快一点爬起来。
我的身后,妹妹也呼喊了一声“三奶奶”,站在地上就哇哇大哭起来。
小花“呜”地低咽了一声,从我头顶腾过去,朝着地边冲去。
然而,当我再一次爬起来时,老桑树下已经没有了三奶奶的身影。小花在树下团团乱转,四处看,仰天看,像在找着什么。它呜呜地叫着,就像在哭泣。
我伤心欲绝,一身力气都没有了似的,靠着倒在地上的背筐坐在地上,仰天哭叫着:“三奶奶,三奶奶……”
可是,三奶奶已经走了,她听不到我的呼声了。
我妈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拉亮了屋檐下的路灯,朝我们跑来。二妈、和大肚子的子华大嫂从厨房里出来,朝着我们急切地走来。天林大哥一早就下沟里去了,在水田里捞蟮鱼卖钱,那时都还没回来。
面对急切的大人们,我和妹妹哭着诉说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们都看见了。
我妈和二妈、子华大嫂听得三人相视,脸色顿变,突然各生悲戚起来,禁不住落泪。
我妈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子华大嫂只是落泪,不知道说什么,她比较内向。
二妈长叹一声,对我妈说:“弟妹哎,这遭的是啥孽啊?三妈看来已经死在台湾了,她放心不下家里,放不下犬娃和他妹,就回来……回来……”
结果,二妈也是最终说不完,已然老泪纵横。我和妹妹更是哭得伤心极了。
当天夜里,我们都没怎么吃饭。天林大哥从沟里回来的时候,收获很少,连一斤蟮鱼也没捞着。他还抱怨,但一听我们的事情,当时就哭了。
年底的时候,在青岛务工的天江三哥回来了。他初中毕业没考上中师、中专,也不想上高中,暑假里就出去打工了。他说他们出海打渔的船翻了,船上37名船员都死了;头天晚上,他梦见了三奶奶,三奶奶叫他第二天不要出海,一定不要出海,他真的也没上船,逃过了一劫。
时间一对比,正是我和妹妹看到三奶奶的那天晚上的第二天晚上。上半年,天江三哥从成都回南充来,我们自然要聚的,谈起这件事情,他只能感慨,而且也问我:“老弟,你懂得多,说说到底是咋个回事?”
他也是不止一次这么问过我。
当时我也是笑了笑,说:“三哥,不要想那么多了,你现在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接着,又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人说思念一个人,想得很深,你总会梦见。确实,我经常梦见三奶奶,她在梦里,总在老桑树下,无神地看着我,一直看着,直到我呼喊她,把自己都喊醒了。有时候我也会梦见青花姐,她穿着小花袄,是个漂亮的小仙女,对着我笑,总是笑,不说话……
那时候没有电话,我们无法联系上三爷爷,连他的地址也只有我爸知道,于是也无法去证实什么。
二妈呢,和大爸一家人的关系还好,嘴里藏不住话。大妈呢,又是个高音喇叭,于是三奶奶死在台湾的事情,很快就全院子都知道了。都说我家里要倒霉了,连保佑我们的神孃孃也走了。
童年的日子里,就这么充满了悲伤、压抑。确实也是,那些年,不仅是我家不顺畅,就连大爸、二爸、我大姑和小姑家里都很不太平。曾祖许其九传下来的这一家族,有一股阴云笼罩,总是散不开。
那年初秋的时候,新的祠堂屋在原址上修好了。还请了陶先梦来开堂做法事,放了电影,很热闹。我和妹妹没有下去看,就在家门外边的竹林边上看了看,确实比原来更新,更高大,更气派,连三奶奶的老屋废墟也包括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看着那新的祠堂屋,我总有一种背后凉嗖嗖的感觉,脚心总会发麻。身边的小花,直盯着那里,嘴唇裂开,雪白的牙齿大露,喉咙深处呜呜有声。
我妹妹倒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可我的直觉告诉我,新的祠堂屋,不好!这肯定是大爸没听我爸的话,或者是没听三奶奶的话。
祠堂屋的开堂仪式很隆重,纸钱满天,香火旺盛,在连响不断的鞭炮声中,一具具重新做好的棺材,上着红绸,又从后门华丽丽地抬了进去。大爸没有赔棺材钱,有棺材的都是自认倒霉,掏钱再做,做的时候不免闲聊,顺带着把我爸狠骂一通,诅咒我们一家人。
也有人逼我妈赔钱,但我们穷了,有二爸在,没人真敢逼。大爸有时候也装着很大义的样子,说:算了算了,都这样子了,还逼人家干什么?
大爸的嘴脸,我从那时起就恶心透了。
祠堂屋修好后没多久,大爸外出给人杀猪,被猪袭击了。那头猪很凶猛,中刀之后咬住他的右手,从杀案上滚下来,拖着他狂逃。
猪血从喉膛子下面狂飙,大爸一路惨叫,很多人都没能拦住猪。最终,猪活硬生生咬断了大爸的右手,含着那手,喉膛下插着那把刀,跳进了水库里,向库心游去。
人们追赶也没有用,猪在库心沉了下去。猪也是游累了,或者血流尽了,伤势过重。
猪的主人家最终还是用渔船将猪给捞上来了,但大爸的右手再也接不回去。他伤好以后,没多久,患上了胰腺癌,年底就死了。
现在说起这样的事情,其实我不想自己的文字里透着太多的苦难,不想用它们来煽情,但这就是事实。我也不想字里行间有太多的个人爱憎情感,因为我只想真实地整理和记录好这一切。
大爸的事情,那时候我偷过欢喜,很高兴,我妈也说那就是报应。但现在,也许只能说明,有些事,人在做,天在看;种下了孽,就得还债。这跟选阴地一样,老祖先人埋得好,儿孙吉福贵罩,短也至少三代荣华;埋得不好,子孙后代都受影响。
当然,大爸家里还发生了其他事情。天元哥,他的大儿子,我的大哥,是谢大木匠的徒弟。天元哥跟大爸是一个鼻孔出气,当时还扬言我爸要是回来,他要为放火烧祠堂屋的事情收拾我爸。
还是那一年,天元哥砍树,想再加修两间房子,因为他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以前都还算我的童年小跟班,后来就不是了。那时候农村人也想不到——未来的发展能让大家有钱可以在城里买房受罪,都流行的是一个儿子一间房,娶亲就能过日子。
但是,天元哥不知怎么的,斧头拿反了,举起来想劈树的时候,劈中了自己的右脑袋。当时那个场面,血腥极了,半张脸皮子削了起来,挂在耳边,右眼珠子也爆了。
天元哥命算是大,脸皮子缝好了,但那手术后的伤痕极度扭曲、恐怖,右眼珠安了只假眼,成了全家族最丑陋的人。
结果,天元哥给儿子们的房子也没加修成,钱都花在治伤上了。他的大儿子许大强、二儿子许大云,现在都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南充市建筑工地上打工,租住。大强和大云应该把我叫大爸,现在跟我关系也还行,因为我说的话,他们信,再也不能不信。
天东哥,大爸的二儿子,算是对我们家还稍好的,见到我们还是要打招呼,但也仅限于打招呼。那年他还未娶亲,去陕西汉中,准备拐个女子回来做老婆,结果半路上被人家的家人抓住了,差点没打死,左边锁骨和肩骨打断了,现在都还是左肩低,右肩高。
不过,天东哥生得还是有点帅,我是有那句就说那句,以实际情况出发。伤好以后,他居然还想着那女子张胜娟,又去了汉中。
还不错,天东哥诚心动人,脸孔动人,加之还是有一把好力气,真把张胜娟娶了回来,就是我现在叫的“张二嫂”。不过,前阵子我听说,他在外面有个小情人,准备和张二嫂离婚了。
婚后,张二嫂为天东哥生了大女儿许明凤,许明凤没什么事,前两天我还在街上碰见过她,和男朋友逛街,两个人请我吃了饭。
但是,天东哥想生个儿子,于是罚款生了二女儿许明璇。这个侄女出生之后,天东哥找到了我,一定要我回老家一趟,给推推八字,看看命,顺便取个名字。没办法,我读书多,但混得不好。
可我看到刚出生没多久的二侄女后,当时就沉默了……
第016章 一字能压一个邪()
天东哥和张二嫂很信我,当时就有点着急。
天东哥英俊的脸都成了苦核桃似的,给我上着玉溪烟,问:“老弟,咋个了?”
十五年前,天东哥就抽玉溪了。那时的房子也从许家大院子搬出来,修到了公路里面的山坡下,很气派的小洋楼。因为他开始包工程,做民工头子,也是挣了些钱的。
我推了推手,没接烟,又摸了摸熟悉中二侄女的头。唉,这小小女婴,生得倒是太乖巧,可惜……
随即,我让天东哥到楼下客厅来一趟,转身就先出了月母子张二嫂的卧室。天东哥先留在卧室里,似乎要做什么事情。
大妈声音大,跟在我屁股后头,大声说:“犬娃,到底是咋个回事嘛?你说嘛,大妈还不能听吗?”
我对大妈笑了笑,我也不恨她。虽然童年里,她也跟大爸一个鼻子出过气,但毕竟没读什么书。而我妈生我之后,奶水不足,大妈那时还哺乳着三岁的天蓉三姐,喂过一些奶给我吃。
就是现在,我有时候还会去看看大妈,买点水果什么的去。她老了,特别忆旧,记忆力还不错,说起当年,总是要流泪,说对不起。人至于此,我还能对当年再说些什么呢?
我只是对大妈说:你老人家先安个心吧,犬娃饿了,烧点醪糟鸡蛋嘛,月母子吃这个,我也喜欢这个。
大妈听得乐哈哈一笑,爽快地去厨房了。我便下楼,在客厅里等着。
天东哥很快来到客厅里,手里拿了个大红包,鼓鼓的,外加一条硬玉溪,往我面前一放,陪笑说:“老弟,拜托你了。一点意思,你千万要收下哈!”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因为工地应酬,抽烟喝酒也多。
我笑了笑,说:“天东哥,一家人了,做这些就客气了。我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的。”
“是是是,老弟你跟克龙二爸一样,直性得很,对我们一大家子,简直没得说。但这个……二女子的事情,我看你反应不对头啊,哥这心里不踏实啊!”天东哥陪着笑,说着就苦逼脸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直切主题,让天东哥把二侄女的生辰再报一下。
他自然连忙配合,全都说给我听。
听完之后,我又沉默了,不自觉地去掏我包里的烟。天东哥马上玉溪又递了过来。
我抽了几口烟,拿笔出来,就桌子上许明凤的作业本写了一个名字:许明璇。
天东哥一见,马上笑道:“好名字,好名字!老弟,不愧是读书读得多啊,这名字真好听。”
我暗自伤叹,这小侄女是短命相,八字命格就是个死漩涡,取个“璇”字,以“玉”镇“漩”,当时也是我能想到的好解法,毕竟那时我才16岁,但也过早成熟了,抽烟、喝酒,还……
名字,这是个大讲究。古人造字的起因,并非是想开启文字时代,创造灿烂的文明,而是来自于阴阳巫蛊的需要。可以说,每一个先古时期产生的文字,都有它的阴阳用法。说白一点,一个字能镇一个鬼、压一个邪,无论你信不信,它都是这个道理。
随即,我小声说:“天东哥,接下来我写的,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给二嫂、大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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