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外便是一大片的竹林,显得很阴森。竹林后面是大石窠,二爸外出做工,也没人采石头了。
那道后门也挺大的,双扇,方便抬棺进去。但后门外太潮湿,虽然每年清明都有打理、整修,但门都上都有黑霉灰了。
许天波很熟悉的样子,在后门下摸了一阵子,摸到了一把钥匙,上面稍稍有点铝锈。很快,他打开了后门的大铁锁头,兴奋地一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我马上感觉到一股阴气从内堂里扑面而来,忍不住右眉疤一热,后背心发凉,脚底发麻。小花在旁边,也是嗓子“呜呜”作响。
我马上叫道:“天波,关门,不进去了,我要回家了!”
话说完时,那种感觉马上又消失了。
许天波正要率先进门,回头看着我,嘲笑:“犬娃,你咋个了,怕了说?”
我看许大文和许大明都没什么异样,那时也是脾气上来了,硬着脖子说:“谁怕了?进就进!”
怎么说呢,我的脾气还是受我爸的影响,直的,不会弯。
于是,许天波带头,我跟在后面,小花在我身后,后头才是许大文和许大明。后门被许天波开得不大,我们是鱼贯而入。
全部进去了,我倒没感觉到什么异样,也就放心多了。可身后突然“格吱”一声尖响,然后“砰”的一声,眼前光线突然一暗,把我吓了一跳。
许天波和许大文都叫出声来,估计也吓得不轻。
回头一看,许大明还得意地说:“大人看到了不好,我把门关上了,嘿嘿……”
许天波当时就骂:“你妈个麻痹,关上有球用,锁还在老子手上呢!”(四川孩子从小带这些词儿,习惯了。)
许大明没话了,尴尬地笑了笑。
那时,我们才看起内堂来。内堂有扇高位窗子,阴暗的光线透进来,我们小孩子目力比较好,适应之后,看得目瞪口呆的,因为这地方从不许小孩子进的。
内堂很大,约七八十平,头顶空间很高旷。脚下铺着厚厚的防潮稻草,隐隐还是有股子霉味儿自地面散发起来。
眼前,一排排原木棺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长条板凳做的架子上,没有上漆,只是都拴了红绸,有的绸布都发白了。稍稍有钱的人家,棺材做得大;大多数的棺材,都挺小的。
不过,这么一放眼,阴暗的光线,就像有数不清的棺材一样,大空间里很安静,看得人头皮发紧。
我们都有些紧张,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小花也安静,就站在我脚边,声儿都不出。
许天波那个混蛋突然吼了一嗓子:“我的妈呀,麻痹的好多呀!”
这一嗓子,把人魂都吓掉了似的。小花喉咙里呜了一声,就像是要突然发飙一样。
我们小声把许天波骂了一顿,他才没再说什么。
我看着那么多的棺材,也不完全看得清楚到底哪具才是三奶奶的,于是大起胆子走动了起来。小花跟在我脚边,他们三个也跟来了。
呼吸还是有点急促,心跳小快,脚踩在稻草上,发出“沙嚓沙嚓”的声音,也只有这声音,让人不自觉地就更紧张。
这么一圈走下来,手心里都有了汗,我没发现三奶奶的棺材。我知道她的棺材是这里最大的一具,盖板还是子华大嫂的事情后又重新配的。但这里,在我的比较下,最大的棺材有四具,但没看到有新盖板的,都是整体的陈旧性的。
“奇怪……三奶奶的棺材去哪儿了?”我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许天波也说:“青花姐和三孃孃进这里来干啥子?连三孃孃的棺材都找不到哎!”
许大文胆子比我还小,小声的说:“是不是飞了?”
许天波低声骂他:“飞锤子!要是能飞,我就坐我爷爷的棺材飞台湾去,那里糖果好吃得很。你看,那是我爷爷的棺材,最大了!”
说着,他还朝着不远处一具大棺材走过去。当然,他爷爷是大族长许详林,他爸许克清也在做包工头,家里确实还有些钱,棺材大也是正常的。
刚走出不到五米,许天波突然惊叫一声:“啊呀!”
吓得我们头皮一紧,定睛一看,他一下子就不见了!
顿时,我们慌神了,小花马上狂叫了起来。
我右眉疤一阵狂热,后背心凉嗖嗖的,两脚心麻了一阵又一阵,脱口大叫:“有鬼啊,快跑!”
许大文和许大明吓得喊妈啊娘啊,转身就往后门子冲。不巧,许大文撞到了一具棺材,倒地,把许大明也绊倒了。两个家伙爬起来连滚带爬往门那边跑,连跑边叫着有鬼啊,有鬼啊,救命啊……
可我要转身时,却听到许天波的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扯我的脚,救命啊……”
幽暗的光线中,许天波白煞煞的双手从地底伸了出来,疯狂地抓握着,但却是抓着一把稻草。他在地底移动,离我这边很近。
我虽然吓,但也算是看清楚了,许天波掉地底的坑里了。我马上往他那边跑,伸手想去抓他双手的时候,他却像被什么东想一扯住了脚,一下子拖到地底一样,消失了,只有惊恐的惨叫传来,惨得不行了。
一阵冷气又朝我扑面而来,让我浑身冷颤,脚心麻得两腿要痉挛,吓得赶紧缩回手,转身就往门口跑。小花在我身后,冲着地底的坑子狂叫两声,跟在我屁股后面也往外退。
就在那时,一声暴喝在外面响起:“一伙龟儿子,跑那里头做啥?”
我爸!
我疯狂地大叫着:“爸,爸,爸,快来救天波啊,他掉地底去了,鬼在拖他的脚……”
我没喊完时,我爸已经踹门冲进来了。他是腾飞而进,许大文和许大明刚好从他的胯下正爬门槛逃出去。
我爸过来搂起我,回冲几步,一下子将我丢在门外,回身就往里面又冲了进去。
我根本不敢往门里看了,裤裆已经湿了。面前,许大文、许大明吓瘫了,脸都白了,趴在地上,也尿裤子了。他们身上满是霉稻草,还有些黄符纸片,看起来好狼狈。
小花胆子大,站在我身边,冲着门里一阵阵狂叫。
不到十秒钟,我爸已经抱着许天波出来,一脸铁青。小花去蹭它的腿,又被一脚蹬开了,委屈地到我身边站着,低着头。
那时的许天波大小便都失禁,一身臭。鞋子都没有了,一脸发黑,已经昏过去了,口里冒着白泡子,样子好吓人。看到他,我又是疤热背心凉,脚底麻了一阵阵,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爸抱着许天波,冲我们另三个吼:“都给老子先滚回各自家里去,这事情谁也不准说,打死也不准说!滚!!!”
看他那脸色,我们真心又要吓尿了,爬起来,各自疯狂往家里奔。至于后面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当然,我看到祠堂屋后门不远处,我爸的药箱子放在路上,撒了个乖,还帮他背回家了。
许天波后来也没事,我爸把他送回家后,给他洗了把脸,然后丢床上就回来了,就让他在自家床上昏睡。他当时的状况,我爸的解释是惊吓过度,其实啥怪事也没有。当然,我已经无法相信我爸说的了。
这件事情,在我们四个发小的记忆里也相当深刻。前些日子,跑旅游大巴的许大文回南充,正巧做地板销售的许天明从山西回来,许天波工地的活儿也刚结束,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还说起当年的事情,回想也是心有余悸。
我们聚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次都会谈这事情。每次许大文都小心兮兮地问我:犬娃大爸,你懂得多,那次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鬼扯天波的脚?
我总是笑笑,说:天波当时是惊吓过度了,神经有点错乱,双腿抽筋,产生了幻觉而已。
许天波呢,很无奈地说:妈麻痹的,没有错乱啊,确实有人扯我的脚,手还很冰凉,凉得透骨哎,你们不信就算球了!
反正,他们想求解释,但我不想说,他们也没法子,只能说到当初的狼狈样子,说起尿裤子,哈哈一笑了之。
实际上,许天波是掉进三奶奶的空棺里了,棺材的新盖子不见了。
而那天我爸还比较有趣,处理了许天波之后,找不到药箱子,一路往家里走,一路大骂:“是哪个龟儿子狗日的拿了老子的药箱子?赶快给老子拿回来,老子保证不打死你!”
看到这里,请不要笑,“老子保证不打死你”,这是我爸的原话。这个梗,有时候跟我爸说起来,他自己都笑了。
但那天下午回到家,他真打了我,一巴掌扇来,我躲都没地方,大牙掉了两颗。还好,正赶上我换大牙,摇摇不掉的,吃饭都难受,一巴掌解决了问题。
可就是那一晚,三奶奶的老屋半夜起火了。火势很大,整个大院子的人都惊醒了,呼喊着起火了,救火啊!
没办法,大院子是“回”字形,中间有一个半个足球场大的大院坝,周围密密麻麻都是木头老房子,不救火,全都烧完。
大爸的新家修在大院子外围,穿着裤衩子,提着杀猪刀站在他院坝里,朝着我们家喊我爸下去帮忙救火。大爸就是那样,总提杀猪刀,不知道那和救火有没有关系?
我爸呢,稳得住,居然让我妈和二妈、天林大哥、子华大嫂下去救火,还让我妈说他出诊没回来。我妹睡得熟,没醒。他带着我,站在房子旁边的三角水田边,就眼睁睁看着老屋火光冲天,烧到了祠堂屋,火光映得夜空好亮。
小花显得好兴奋的样子,轻汪汪地冲着大院子叫。
我当时不解地问:爸,你咋个不下去帮忙啊?
你猜我爸怎么说?
第014章 大火烧了就好了()
我爸望着大院子冲天的火光,神情很淡定的样子,说:“烧了就好了,烧了就好了,烧了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连说了三遍,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当时也听得懵透了,读不懂他在火光中有些深邃的眼神。
我问:为啥子呢?
我爸抚着我的小脑袋,低头看我一眼,淡淡地笑了,却什么也没说,我更是一头雾水。可他的笑容,从来没对我那么温情过,威严峻镌的脸似乎带着慈母般的神色。
他转身带我回去,说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也就只能带着疑惑,乖乖回家,上楼睡去。
我爸也回去了,坐在院坝里的凉躺椅上抽烟,很悠闲的样子。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为啥祠堂烧了就好了?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大爸暴怒的声音响起来:“许克龙,你搞什么名堂?大家都在救火,你还在这里抽烟?还是你不是你啊?许家怎么出了你这种人?”
我听得一激灵,一滚就从床上翻了起来,趴在窗户上往楼下看。
哎呀,我大爸好火大,还提着杀猪刀。他本来面相就很生猛,鼓眼爆筋的,那时额头上更是青筋大冒,杀气腾腾,就像要将我爸当头猪杀掉一样,吓得我直哆嗦,都不敢叫他。
我爸却笑呵呵地抽出烟来,递过去:“大哥,莫生气莫生气。我这出诊刚回来,喘口气就下去。”
“喘个锤子的气啊?你哪里是出诊了?刚才我他妈在底下大院子看见你了,你就带着犬娃站在田埂子上看戏!你说,这是为啥?是不是你放的火?老祖先人留下来的东西,你怎么说烧就烧?”
大爸一把将我爸递过去的烟打落到地上,居然拿着杀猪刀指着我爸的胸口,大吼着,瞪着牛眼睛,太吓人了。我在楼上看着,大气也不敢出,小花趴在窗口,还伸着舌头,不停地摇着尾巴,就像没那场事一样。
我爸淡声说:“大哥,三妈让烧的,我能不烧吗?”
“三妈……”大爸一听我爸将三奶奶给抬出来,一下子气就蔫了,却脖子一扬,刀也不收回去:“三妈怎么可能让烧了祠堂屋?怎么可能?她去台湾了,我找谁对证?你今天不说得清楚,兄弟都不要做了!”
怎么说呢,大爸杀猪匠出身,性子直,脾性暴。
我爸脸色也沉了下来,回瞪着大爸:“咋?大哥,脾气就牛上来了?就是三妈让烧的,我说是就是,你不信就算了。这就是我的说清楚,你看着办吧!”
“许克龙,你这王八蛋,牛得不行了是不是?你是有威信,可我们爷爷这一房人传下来,我好歹还是老大,是你大哥!”
我爸冷道:“有你这样当大哥的吗?提着刀子对着老弟!你想干啥?”
大爸杀猪刀一抖,说:“我想干啥?三爸给你那么多钱,你想独吞了是不是?我听说给了你十八万,安电花了还剩下不少吧?你不拿出来我们平分,今天晚上我就不客气了。”
闹了半天,我大爸居然是为钱的事情。恐怕祠堂屋不烧,他也是要找上门来的。
我爸吸了一口烟,说:“多余的钱,是三妈让给的,用来修新祠堂屋和赔那些棺材的钱,这个你也想分?”
大爸面上稍有尴尬,杀猪刀想收回去,但又疑了一下:“祠堂屋用得着那么多钱吗?五六千块就够了!”
“按三妈的想法,恐怕不会剩下几个钱了。剩下的,你拿着就是了。我许克龙不是缺那两个钱的人。把刀放下,莫伤了弟兄感情!”
大爸却是刀一抖,说:“不行!把钱拿出来,修祠堂屋、赔棺材的开销我来管理,所有事情都不用你操心。”
我爸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甩了烟头,进屋去了。
这时候,大爸倒是松了口气一样,捡起地上的烟,点着,大马金刀地坐下,抽了起来。
没一会儿,我爸从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个塑料口袋,递给大爸,说:“大哥,拿着吧!三爸给的钱,都在里面了。还有一张祠堂屋的新地址和修建草图,你一定照着弄吧!也正好,我明天要去成都进修半年,没时间忙这个,还是你费心好了。”
大爸垮着个脸,接过了塑料袋子,说:“行行行,你进修你的去吧,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说完,他提着钱袋子就走了。
我爸又说:“大哥,一定要按着图纸来,不能乱改乱动,要在新地址上修,烧过的地方,用石头铺了,做成晒粮坝子。这个是三妈……”
“行了行了,少废话,我下去救火了。”大爸头也不回,提着杀猪刀,跑得个飞快。
可那时,我在窗户里都能看到,祠堂屋的火势已经很小很小了。
我爸看着大爸的背影,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咕哝了几句,我真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去成都了,天没亮就走了。
我还是和妹妹下大院子去了,看见了祠堂屋的废墟,纯木式的老建筑,烧得差不多了,黑色的大檩木都成了炭;旁边三奶奶的老屋也烧透了,许天波家的房子就和祠堂屋一墙之隔,居然没受什么影响。
我还看了看许天波掉下去的那个坑,但被灰渣、乱炭木给堆了、埋了,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还暗庆,幸好把青花姐的奖状撕下来了。
不过,我们去的时候,大爸已经带着7村谢家湾的谢大木匠过来了,两个人抽着烟,围着废墟走了走,指指点点,说着重修的事情。旁边不少人都在围观,议论纷纷的,都很遗憾,不知道这么快两百年的老祠堂屋,咋就莫名其妙地起火了呢?
大爸看到我和妹妹,还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问我们吃午饭了没有。
也许吧,我小孩子家多事,心头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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