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阵子,三奶奶突然大叫:“克龙,扎针!”
这一吼,牵动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我爸奔到三奶奶身后,咬着牙,红着眼,从裤包里掏出一把闪亮的长针,一针一针在三奶奶身上扎下去,头顶、颈后,脊柱,双肩……
一共三十六针下去,我爸直接瘫倒在地,闭着眼睛,流泪,只是流泪。我马上转身下楼,想去扶他。
三奶奶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从阶沿上站了起来,身上满是银亮的长针,单腿站地,高举着老桃木拐杖,直指灰色的天空。她黑色的缠头巾绷开了,一头灰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及腰,在火势中飘摇。
她强而有力,右腿裤管在火风中动荡。一张老脸透出无比神圣的气韵,嘴里大声朗念着咒语,没有说什么祖师爷,没有说什么神灵之类,只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越念越快,如爆豆子一样。
青花姐用力搂着三奶奶的右腰,似乎是支撑着她,不让她倒下。
青花姐的小脸憋红了,一头的大汗,咬着牙撑着,但最终撑不住,惊叫了一声:“犬娃帮忙!”
我正好跑到地方,一下子抱住青花姐的腰,两脚吃力地蹬地,和她一起支撑着三奶奶。感觉压力好大,三奶奶就像一座随时要倒的大山,我两只脚不停地蹬着地,所有的力量都用出来了。
大爸想来帮忙,我爸在后面坐起来,大叫道:“大哥,不行!只有犬娃可以帮忙!”
不到十秒钟,三奶奶用力大吼一声:“你走!”
同时,老桃木拐杖狠狠地下抽,砸在石板院坝上,发出啪的惊响。这一声响,我感觉像是一道炸雷,地皮都震动了似的。
抬头一看,火势已经小了很多。火圈里,一道黑光闪过,顿时我右眉疤一热,全身发凉,脚底心发麻,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小花在我脚边,冲着天空一阵狂叫,四脚弹跳着,似乎要飞上天空追咬一般。
接着,三奶奶身子一软,嘴里“噗”的一口鲜血喷出来。拐杖落地,她倒下了,后仰,正好被我爸在后面抱住。我和青花姐也是虚脱了一般,一起软倒了下去……
第010章 迷路山林一老鬼()
阴霾的天空渐渐放了晴,太阳已升得老高,暖意十足,一切都结束了。
一大圈的棺盖灰,像淡黄的面粉,没有炭块子。纸符灰随着暖风轻扬起来。中心地带,子华大嫂站了起来。
她一身干透的黄色泥浆,带着黑色的纸灰,只是头发被烧卷得厉害。她清澈的眼里闪过羞意,四望着所有人,突然再次惊叫,起身往家里奔去,依旧像发了疯一样。
只是,子华大嫂一边跑,一边捂脸,捂胸。她正常了,所有人都知道。
我爸的怀里,抱着气若游丝的三奶奶,也抱着我和青花姐,只是我的双手还搂着青花姐的小腰。
三奶奶嘴角挂血,但白晰的皱面在阳光下特别安详。她闭上了眼,头一歪,我和青花姐又哭了起来。
还好,那一次法事并没有要了三奶奶的命,只是让她卧床不起,半身瘫痪,坐上了我爸给她买的轮椅。她能说话,依旧住回了老屋。青花姐陪着她,照顾她。
三奶奶有个特点,帮别人做了事情之后,会给个解释,当然解释有时候是神奇的,也是很吓人的。可那一次,她没有解释,这便是解释。我缠着她,想知道,她只是爱怜地抚着我的小脑瓜子,对我笑,总说:犬娃呀,不晓得,不看见,就是福气哇!
这话那时候太深奥,我多年后才明白其中的意义。
三奶奶有时候坐在轮椅上,在阶沿上看我和小伙伴们玩耍,依旧笑眯眯的,但眼睛已眯得如一条线了。但她依旧不让我和青花姐过多接触,青花姐似乎也有意远离着我。
当然,有时候我玩得很嗨的时候,青花姐就坐在三奶奶身边,双手捧着精致的小脸朝着我笑。她的笑是一种动力似的,能让我把游戏玩得更精彩,比如爬上三奶奶家门前的老泡桐树,爬得很高很高,最后不敢下来,也下不来,就在上面哭。
有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去河沟里摸鱼,青花姐总在不远处看着,不时脸上带着笑。现在想起来,她的童年便是一种孤独。孤独源自于三奶奶,但这个老人家心中始终充满了爱,是我们的保护神。
现在想想,我的童年里,青梅和竹马是分开的。在那样的年纪里,我已经明白什么叫做不能在一起。我没有恨三奶奶,我和所有人一样敬重她,爱戴她。有时候能看到青花姐的身影,看到她笑,我就很开心了。
我妈去三奶奶那里的时间多了,送米、送面、送零花钱下去,但不让我和妹妹进屋。
我爸去三奶奶家的次数也多了些,连我也不带去,有时候还是深夜去的,名义上是送药。
我那时小,但也知道些什么,我问过我爸是不是三奶奶的徒弟?
我爸瞪了我,吓得我又要尿了。他一直不说,我也不敢再问。
村里有人说他也挺厉害呢,特别是扎那三十六针。他很认真地说那是医学上的针法,能刺激人的潜能,让人力量加大,充满活力。这是他的解释,但信的人已经不多了,却迫于他的威严,不得不表面哦哦点头,恍然的样子。
那件事情,现在遇到乡里人,谈起来都觉得是个传奇。也算是我的记忆里,三奶奶最轰轰烈烈、最神奇的一次。虽然父老乡亲们外出务工,把这个事情带到了远方,但远方的人们不信,只当是故事。
可在我们这里,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盘龙镇,随便一打听,它就是曾经真实的存在。信,或者不信,它都曾发生过。
那事完了之后,子华大嫂越来越水灵,早春二月,她还怀孕了。她是个朴实的乡里女子,很善良,天林大哥算是有福气的人了。
那年油菜花开的时候,满山的金黄,特别漂亮。放学后,我跟小伙伴们在满山的油菜花地里做打仗的游戏,不知怎么的,我发现我迷路了。
天黑的时候,我失去了小伙伴们,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和大家一起回家。夜里山里冷,天上月光惨淡炎的,光线也很暗淡,我在林子里乱拱,哭叫着喊我爸,喊我妈,喊小花。
就连上学也要和我一路的小花,那天离奇地不在我身边。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来找我。一个人在越来越黑暗、阴冷的林子里瞎走,摔了不知多少跤,全身都痛。
更大的煎熬是内心的恐惧,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有我有时候能看见但别人看不见的鬼东西。我怕我突然走着走着,右眉疤发热,后背发凉,两脚心发麻,那一定是会遇到什么。
当我终于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光亮,那是有人打着手电来了。我燃起希望,奋地地跑了过去。
跑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他高大,但很清瘦,国字脸,花白的长须,留着平头,穿着一件蓝靛土布长衫,打着手电,朝着我笑,说:犬娃,来,咱们回家。
老人双眼里光芒闪烁,笑得皱纹都活跃,很慈祥的样子。可我突然右眉疤就发热,背心发凉,两脚发麻,拔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绝望惊叫:“鬼啊!有鬼啊!三奶奶救命啊,三奶奶……”
我的心脏都吓炸了似的,裤裆里湿透了。身后的老人在打着手电追我,一股冷气直朝我后背扑来,亲切地唤着我:“犬娃,别跑,咱们回家;犬娃,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呵呵……你这娃,怎么这么胆小?犬娃……”
我哪里知道他是谁啊?我知道他是个老鬼!
没跑出多远,慌不择路,一头就撞在大树上,小身子一怔,扭头一见那老鬼到了跟前,我便吓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西边的太阳照在身上。鼻子里闻到了油菜花的香味儿,蜜蜂嗡嗡不停。我发现竟然在那个老鬼的怀里躺着,吓得惊叫,挣扎。
老鬼抱紧了我,不让我跑,笑眯眯地说:“犬娃,我不是鬼。你好好看看,我是哪个?”
我惊恐地望着他的脸,倒是没感觉到右眉疤热、背心凉、脚心麻,他的怀里好暖好暖。他的笑容很神奇,让我渐渐有些不害怕了,大着胆子端详他:“你是哪个?我记不得!怎么天还没黑?”
“呵呵……”老鬼笑了,笑声很爽朗,说:“天本来就没有黑。你倒好,油菜地里捉迷藏都睡着了,大中午的,连回家吃饭也忘了。”
我一摸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是哦,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确实在回家路上玩捉迷藏,因为老师下午要开会,放假了,所以没急着回家。
“哦,我做了个梦哇!”我明白了,抠抠脑袋,看看裤裆,还好,没尿。小时候确实尿过床,总觉得是梦里在某个地方尿,但醒来后发现真尿了。
“呵呵,你做什么梦啊?”老鬼笑着问我。
我不好意思说,只能笑笑:“老爷爷,你到底是哪个哇?我咋没有印象哎?”
老鬼笑笑,说:“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在哪里看到过我的照片,年轻时候的。”
我仔细看着老人,想了半天,突然一惊,冲着他就吼:“呀,原来你是三爷爷啊?是不是嘛?他们说你被抓壮丁打仗去了,当了炮灰了哇,你还活着的哇?你回来看我们啦?啥子时候回来的?”
没错,我看这眼前的老人,越看越像三奶奶家的一张照片,那是三爷爷许祥基年轻时留下的黑白老照片,很英俊的,就挂在吃饭屋的墙壁上的,我是在门外看到的。
老人哈哈一笑,一戳我的小脑瓜子,说:“你这个小娃娃,眼神真不一般,还真看出来了!走,咱们回家去!”
说完,老人起身,抱起我,大步朝前走去。
我高兴得搂着他的脖子,一口一个三爷爷,兴奋得不得了。
就在那时,耳边一声暴喝“龟儿子还在做梦!”,一下子把我给震懵了。
我的眼前,三爷爷一下子不见了。我从空中往地下落,大叫一声,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天黑了,煤油灯光下,我爸眼睛亮得吓人,神情威风更吓人,我差点又尿了。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摆子,愣愣地看着我爸。他直接说:梦到你三爷爷了?
我点点头,想想已经背后凉嗖嗖的了,都不敢说话了。
我爸神情严肃得吓人,又说:怎么个情况?快说!
我哪敢瞒着什么,赶紧一五一十全抖了出来。
我爸听得眉头皱紧了,还细问了那老人长什么样,然后才说:行了,你起床,喊你妈给你做碗面条吃!
说完,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第011章 为什么魂来找我()
我还是看了看墙上的钟,晚上十二点了,问道:“爸,你去哪儿?”
我爸在门口停下,扭头看了我至少五秒钟,还把我吓倒了,生怕我又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什么。
结果,他说:“起床把裤子换了,又你妈尿了。我去找你三奶奶。”
说完,他真的出门去了。
我郁闷又尴尬,这才感觉裤裆里又湿了。
那时觉得又好饿,便马上起床换裤子,大喊我妈,说我饿了,要吃面。
这事情,事实上是:那天下午,我们老师确实去镇中心校开会了。中午放学的时候,班上任家坝村的一个好朋友,请我们一伙人去他家里玩,我们都叫他任老头。
任老头那年11岁,读书迟,个子大,是个孩子王。他爸和我爸关系还不错,于是一直都有往来。现在的任老头,在新疆混得很不错,经营塔吊、钢管建筑架之类的生意。
任老头家离我们家很远,在山那边的那边,深沟里。我们去他家玩了大半下午,在山上疯跑,躲猫猫、打仗。结果我真是在一处山窝窝里睡着了,失联。
当时很多人找我,没找到,我那几个一起过去玩的小伙伴吓坏了,回家还一人挨了一顿打。没办法,许克龙的儿子被耍丢了,他们大人有压力。任老头背上都被他爸打肿了,一条又一条的血肿痕迹,很吓人。
还是我爸出诊路过山窝窝,就从山窝上面的琉璃庙下来的,他把我找到了。
那时天黑透了,我还在熟睡。我爸背我回来,我一直都在睡。他见我睡得熟,就放床上任我睡。直到后来,我做梦叫“三爷爷”,把他惊醒了。
我爸走之后,我妈在厨房做面,我在那里帮着添柴,把梦给我妈讲了讲,讲得很细致。
我妈听得也是面色凝肃,一边挑面,一边对我说:恐怕你三爷爷这些年活起呢,但一直没回来,现在是真死了,魂回来了,见过你的。
我吓得把烧火棍都丢了,说:妈,我……真的看到三爷爷的鬼影子了?
我妈点点头,说:应该是哦!
我说:妈,你咋个晓得呢?
我妈笑了笑,说:你三奶奶给我讲过很多事情呢!
我马上就来了兴趣:妈,给我讲讲嘛!
就那阵,我爸的声音在厨房外面响起:“讲啥讲?小娃儿家,学啥不好?吃了面就滚去睡!”
话音落,我爸站在厨房门口,两眼炯炯吓人,还喝斥我妈:死婆娘,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少在娃儿面前提这些事!
我妈对我无奈地撇了一下嘴,啥都不说,赶紧给我面里放油盐,让我端到那边吃去。
我带着遗憾和失落,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去了。
可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好,没做梦,就是总醒。也许,人生的第一次失眠,就是1991年,油菜花开的时候,那一夜。
天要亮的时候,我听到隔壁我妈的声音:他爸,你说三爸还没死?
我爸声音有点咕哝,似乎不满:三妈说没死,那就没死,睡觉,想那么多搞啥?
“可……三爸的魂咋找我们娃儿呀?”
“问这么多干啥?娃儿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我怕嘛!”
“有啥子好怕的?三妈在,娃儿咋个都没事。”
“三妈那个样子,万一哪天走了呢?”
“娃儿能看见,只要不吼不闹不问,就啥事也没有的。睡觉睡觉,说起这些烦!”
然后,没声音了……
我躺在床上,在黑暗的空间里感觉害怕。妈说三爷爷死了,三奶奶的说法相反,我信三奶奶。可三爷爷的魂怎么来找我了,还认得我?
最终我爬起来,把小花叫到床上,让它陪我。抱着小花,它身上暖暖的,我感觉那是一种力量。但我也记住了我爸的话:能看见,只要不吼不闹不问,就啥事也没有。
日子照旧过着,直到菜油花开过了,大家族里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大事。
放学回来的时候,翻过房后的大垭口,我们看见古坟垭口那里围聚了很多人。
那时,大院子里已经有三家人又搬出来了,房子就修在古坟垭口的公路边上,砖房,很漂亮。
我当时就想起青花姐母亲停尸在那里的事情,不禁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对我妹和小伙伴们说:会不会又死了人哦?
结果,我们几个也跑到古坟垭口的时候,发现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哪里有死人的事情呢!我们许大家族的人,除了外出的、出嫁的,其他都在。
我妈也在人群里,把我和妹妹叫过去。她对我们说三爷爷要回来了,我爸和大爸去南充接人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我一听就震惊了,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跟大家一起望着盘龙镇方向。
但是,我又扫了扫人群,才问我妈:三奶奶咋不和青花姐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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