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琎立刻反问道:“公公当日打压东林党人,向士绅收税时,难道就没想过是在自掘坟墓吗?公公当时为何要这么做?”
魏忠贤看着他脸色变得有些纠结,许久之后方才摇着头说道:“那是不同的,我们这等人本就是皇上身边的家奴,杂家深受先皇信任,自然就得把这个家支持下去。
东林党人也并不是杂家要打压的,只不过杂家几次三番向他们示好,他们还非要想着把我除去,杂家自然不能不还手。
我们这些无根之人,一旦改朝换代自然是最先被淘汰的。但你们这些文人士大夫不同,即便是改朝换代了,你们也可以换个皇帝去侍奉,所以杂家替皇上支撑着家业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你又为何要给自己竖立这么多的敌人?”
李琎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的,过了好久方才压制着怒气说道:“难道我们读书人就不能忠君爱国吗?公公这话说的未免太过偏颇了。”
魏忠贤从一个乡下无赖到大明王朝位高权重的九千岁,他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唯独就是没见过真正忠君爱国的读书人。因此他对于李琎的质问,简直一点压力都没有。
想当初他在天启面前当差时,根本没想过要干涉国家大事。作为一个半路入宫,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乡下人,一开始魏忠贤还是有着几分自知之明的,知道国家大事可不是他能够玩的转的,因此只想着好好服侍皇帝,顺便也让自己好好享受下苦尽甘来的宫中大太监的权势而已。
可是谁能够想到,这些朝堂上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被老百姓看做是天上星宿下凡的朝廷大臣们,治理国家居然会这么的无能。就连他老魏都知道,想让将士们卖命,就得给军队发粮发饷。地方上受了灾,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交得出皇粮来。
但是这些星宿老爷们却不知道,他们认为将士们给朝廷卖命是应该的,哪怕没有了粮饷,也该用忠义支持下去。至于国库空虚怎么办,催征皇粮国赋就是了,哪怕百姓饿着肚子,也得先缴清了皇粮国赋再说。
他不过在天启皇帝面前提了几句,应该让深受国恩的士绅们出钱,好让国家度过难关而已,结果就被那些忠君爱国的读书人当做了国事败坏的罪魁祸首,一个个对他喊打喊杀的,似乎只要杀了他魏忠贤,天下就能太平了一般。
正因为他看破了这些把忠君爱国放在嘴边的读书人是些个什么东西,所以他对付起这些东林党人时心中毫无负担。面对眼前这位真把忠君爱国当成了信仰的李琎,魏忠贤才算是高看了对方一眼,请他进来谈话。但这并不表示,魏忠贤愿意帮助对方再去激怒那些士绅一回。
第756章 芸芸众生相十八()
眼看着谈话陷入了僵局,李琎的脑子里急速的转动着,终于在魏忠贤失去耐心前,开口说道:“公公即便是不为着大明江山,也该为自家将来谋划一二。难道公公真的以为,有着陛下的庇护,自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吗?公公难道就不担心自己故去之后,那些仇恨于你的士绅们不把怒气发泄在公公的子侄身上?”
守在一边伺候两人的太监高云顿时对着李琎呵斥道:“大胆,你是在威胁魏公公吗?”
李琎对于高云的呵斥毫无反应,只是专心致志的观察着对面魏忠贤的神情。对方的眼中只是闪过了一丝愠怒,便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并出声阻止了高云的呵斥。
接着魏忠贤才平静的对着李琎说道:“有圣天子在位,想来皇上也不会容忍那些无耻之徒随意攀诬他们。李检察如果只想着用这等低劣的挑拨离间之策来激怒杂家,恐怕就恕杂家难以接待了。”
“哈哈哈…”李琎突然大笑了起来。
魏忠贤顿时感到有些错愕,不由向他问道:“李检察这是因何而发笑?”
李琎止住笑声,摇着头看着对方说道:“我笑公公何其不智也,这些士绅们何须攀诬公公的子侄,光是现在民间对公公的风评,就足以让公公的名声铄金销骨了。
公公生前尚且不能阻止这等流言,等到公公故去之后,这等流言恐怕就更是被百姓当做是真事实情了。敢问公公,公公觉得自己的权势全盛时可比得上武宗皇帝身边的刘公公?”
魏忠贤虽然觉得自己这个九千岁也未必不如刘瑾那个自封的立皇帝,不过当着李琎的面,他还是摇了摇头,承认自己不及刘瑾。
李琎于是又问道:“那么公公以为,您同陛下之间的情谊可高的过武宗皇帝和他身边的刘公公吗?”
对于这一点,魏忠贤自然是老实摇头承认不如,就算是当日在天启身边,天启待他也未必如武宗皇帝对刘瑾那么信任,至于现在这位崇祯皇帝,更是情分淡薄的很。
李琎这才哂笑道:“以当日刘公公的权势和武宗皇帝的情分,在众人的不断弹劾之下,尚且为武宗皇帝所厌弃。敢问公公,您觉得当天下都流传着您的恶言时,陛下又能够忍耐多久呢?公公也许还能安享晚年,但是公公的子侄呢?难道他们还能逃得过陛下的愤怒不成?”
久在宫内的魏忠贤当然明白,当皇帝猜忌起来时,可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更何况他同崇祯之间并没有多少情谊,哪怕皇帝知道有些事是士绅们栽赃嫁祸,到时也未必会出头保住一个人走茶凉的过气太监后人。
想想张江陵的下场就知道了,这位不仅是文官出身的首辅,还是神宗皇帝的老师,可仅仅因为在世时压迫皇帝太狠,导致士绅们对万历新政进行反扑时,神宗皇帝选择了顺水推舟,直接把这位在世时权势无双的大明首辅一家给打入了泥潭之中。
他不过是个被文人一贯敌视的阉竖,难道还能指望今上永远护着自己的后人么。心中终于有所触动的魏忠贤,额头上顿时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魏忠贤眨了眨眼,对着李琎试探着问道:“那么李检察以为,杂家应当如何为将来谋划?”
李琎毫不犹豫的回道:“当然是为公公自家积一积阴德,公公难道没有看到这苏州城内外处处可见的饥民吗?这些苏州百姓手中无有田地,向来都是靠着身上的手艺吃饭。如今苏州各处工坊停工,这些百姓便只能依赖过去的积蓄生活。
如今粮价一日贵似一日,这些百姓手中的积蓄又能维持多久?即便下官稳住了粮价上升,若是工坊继续关门,这些百姓迟早也是会坐吃山空的。
苏州城内人口何止百万,若是再加上周边的一些小镇,光是苏州地区的灾民恐怕就要超过百万之数。这些灾民一旦乱了起来,苏州府顷刻间就将变为人间地狱。
苏州赖以富甲海内者难道是本地的田地产出吗?下官以为非也。苏州之富,实赖于这些没有田地的工匠艺人的手艺也。苏州之财富之源非在苏州之土,而在于苏州之人也。若是没了这些技艺纯熟的手艺人,苏州今后还如何自称为百工之乡?各处商人还有什么理由前来苏州贩货呢?
所以下官以为,想要度过眼下的荒年,不仅仅是在城外建立几个粥铺舍粥,而是要养住这些匠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四散而去。否则待到来年,苏州各处工坊又到何处去招募人手?一名技艺熟练的工匠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够训练出来的。
若是公公能够带头响应制定工匠们的最低工资,并宣布今年织造府名下各工坊不裁撤人手等措施,则公公活人何止数万?苏州百姓岂能不为公公歌功颂德?有着这样的善举,那些士绅抹黑公公的言论,恐怕就再也难以蒙骗天下人了。
公公,这是救人,也是自救之策啊。”
魏忠贤直到这一刻方才确认,李琎带着外面这些织工围住织造府,并不是为了冒险求名,而是真的想要为这些苏州百姓做些事情。虽然不清楚李琎的内心在想什么,但是魏忠贤并不想去否定他现在这点真诚。
不过是不是真要上李琎这条船,他还真是难以下这样的决心。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现在所求的不过就是个安稳日子而已。守着内务府的财产不流失,对他来说同样也是效忠于皇帝,事后并不会受到皇帝的过多责备。
而拿着内务府的财产去养活那些织工,还不是直接的赈济灾民,这里面的风险就有些大了。李琎说法虽然有理,但是传到皇帝耳中可就未必了。就如他之前对李琎说的那样,宫内太监首先是皇帝的家奴,其后才是皇帝的臣民。
因此文官可以不事先征求朝廷同意,做出开仓放粮等举动,因为他们首先是大明的臣子,其次才是皇帝的臣民。但是太监私自动用内库财物,不管是用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做是背叛了家主。
崇祯身边的王承恩等人,当初就是和他争权失利,方才被放去信王府的,因此自然不会替他说什么好话。如果他没有得到宫内的同意就认可了这些举措,未必不会惹来皇帝的反感。因此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措施上交皇帝决断。
不过以苏州眼下的形势,恐怕是难以支撑到皇帝的回复了。不管是鸽信还是光学电报,想要把这么复杂的政策解释清楚都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沿用传统的加急上书,但是这样的一来一去,没有40多天是不能往返的,这还不算皇帝决策的时间呢。
魏忠贤在心中一条一条的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弊,足足过去了大半个钟头之后,他才睁开眼睛对着李琎说道:“你且容我再想上半天,待到明日一早,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公公…”李琎并不想就此离去,还待继续劝说几句。
但是魏忠贤已经对他挥手道:“去吧,去吧,顺便把门外的织工都带走。这么热的天,要是在织造府门前出了事,到底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站在一边的高云也迅速的走上前来,对着李琎屈身说道:“李大人这边请。”
李琎见状只好起身向魏忠贤行礼告退,过了半个钟点之后,高云再次回到了高台上。魏忠贤闭着眼睛跪坐在垫子上,也不睁开眼睛,就这么出声问道:“外面的那些织工走了吗?”
高云拱手回道:“回公公,李琎出门之后同那些织工的首领谈了一会,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散去了。不过公公,您真的打算趟这浑水吗?我们要是这么做了,恐怕会里外不讨好啊。”
魏忠贤睁开了眼睛看着这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不由出声问道:“你觉得会怎么个里外不讨好?”
高云不假思索的回道:“苏州的士绅不会满意公公,内务府的几位管事估计也不会满意的。”
魏忠贤叹了口气说道:“江南的士绅恐怕是永远不会满意杂家了,现在唯一有些发愁的,便是宫内了。先皇去世之后,我们同宫内之间的联系就几乎断绝了,二十四监改成了内务府,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了。
杂家倒是不担心自己,毕竟杂家也没几年活头了。不过李琎说的对啊,你们这些人和我那些侄子,到时又该怎么办?”
高云顿时惶恐的回道:“公公长命百岁,岂会…”
魏忠贤举手制止了他说道:“杂家还想活上九千岁呢,可差点连七十都活不到。这长命百岁啊,还是不要想了。杂家现在只想着能够安顿好后事,可别让你们没了个结果,那可就真的是害人害己了…”
高云不敢再接魏忠贤的话,只是低头站在了原地,而魏忠贤思索许久之后,终于咬了咬牙说道:“田国丈的事,还是给他办了吧。你觉得那三个女子中,哪个更适合?”
高云心中顿时一惊,不由回道:“公公前几日不是还说,宫中之事掺和不起,打算回绝了田国丈的吗?”
魏忠贤摇头苦笑道:“那是杂家想岔了,李琎今日说的不错啊,哪怕就是远离了京城,人家也是不会忘记你的。像咱们这些人想要全身而退,悠游于泉下,那是做梦啊。还是先下上一步闲棋冷子,也许就是日后的活手啊。你觉得选哪个合适?”
高云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三人中也只有陈沅可称绝色,但是此女出身低微,又已经登台唱过戏,名动阊门,我担心送她入宫,恐会招致宫内嫔妃们的反感。”
魏忠贤却笑了笑说道:“正因为如此,当她一步登天之后,才不会忘记我们的恩惠啊。再说了,今上志向远大,在女色上极为淡薄,若非绝色又怎么能够打动陛下之心。你找人将其赎身,然后脱了贱籍,收为义女,好好教一教宫内的规矩,待到荒年过去,再送她上京…”
第757章 芸芸众生相十九()
苦思了半日加大半个晚上之后,魏忠贤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决定上了李琎这条船去冒生平这最后一场险。说来说去,还是李琎昨日那句为子孙后代积一积阴德的话打动了他。
魏忠贤这一生可谓是大起大落,从欠债累累无路可走的乡间赌徒一跃而成为大明王朝一人之下的九千岁,接着又因为天启皇帝的去世而跌落云端,差点就要去菜市口走上一遭。好不容易得了个发往凤阳守陵的结果,原本以为这就是最后结局了,却没想到还能跑来苏州安享晚年。
这种犹如过山车一样的人生,使得魏忠贤越来越笃信神佛之说,觉得自己每每都能够逢凶化吉,一定是他上辈子修了什么阴德。李琎的劝说让他心中摇摆不定,最终还是抱着积德救人以求修来世福的念头下了决心,于第二日一早将李琎再次请来了织造府。
这一次两人就在魏忠贤的书房内密谈了一个上午,终于商议出了如何让苏州这些商人士绅就范的计策。于是就在下午,魏忠贤令高云发帖将苏州城内的丝绸商会成员都邀请来了织造府。
江南织造府管理着江南地区的丝绸行业,但是这种管理原本和扬州盐商的管理办法是一样的,织造府只管资本和实力最为雄厚的几家丝绸制造商,接着这些大商人再管理着下面从丝户、织户直到染户的全行业生产环节。
和扬州盐商不同的是,因为丝绸织造涉及到的环节太多,仰赖这一行业生活的百姓更是难以计数,因此这一行业的变革算是极为缓和的,直到崇祯十三年为止,丝绸织造业除了出现了公开交易的生丝市场之外,几乎和过去没有区别。
大丝绸商人依旧还是过去的那几十家,并没有增加几个生面孔,而丝绸生产的各个环节虽然细分了,但是大丝绸商却依旧照着传统,从生丝收购开始直到丝绸染色为止,都尽量把每个生产环节包揽下来,很少和同行进行合作生产的。
于是,大丝绸商几乎也就等于是大地主,除了少数几个纯粹的商人外,几乎每个大丝绸商身后都有着一到数个缙绅家族支持着。没有这些缙绅家族的支持,这些大丝绸商就无法摆平地方上的丝户议价,也无法应对地方官府的各种无理要求。
也正因为如此,大丝绸商对于下面那些散商、丝户、织户、染户的控制力是无与伦比的,就算是织造府,有时对于这些团结一致的大丝绸商人们,也是要退让妥协,以求得宫内差事的顺利完成。
当然,自从生丝市场的成立,和江南织造府改制后对丝绸各环节生产的资本注入,又当选手又当裁判的织造府现在对丝绸商会的影响力,就要比过去大的多了。这也是为什么李琎虽然发动织工围了织造府,但却始终希望能够和平的获得织造府协助的原因。
一个在江南织造府领导下团结一致的丝绸商会,和一个没有带头人的丝绸商会,两者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