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策。”
沈苏姀顿时眯了眼,她眼底闪出一丝深长,眸光斗转之间复又轻声落下一语,“王爷既然知道自己受了伤,怎生还喝这样多的酒,这伤如何不治?”
似乎是酒劲涌上来让他有些不适,本来清浅的呼吸声微重,话音也愈发有些不清不楚,却仍是答着沈苏姀的话。
“本王受伤事关体大……会被查出……”
沈苏姀眉头略挑,什么会被查出来?想到那天晚上皆是因为她夜访王府而起,她心头不由得一动,这样一来二去,她好似也忘记了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只愣愣的盯着那张脸看了片刻,忽然想起她夜访王府所为的至关重要一事!
眸光几动,她仍是不敢就这么问出来,然而此番机会难得,若是由此错过她又要等到何时?而她又怎能再去他王府探一回?眸光簇闪呼吸略急,沈苏姀脑海之中电光闪烁左右相搏实在难做出抉择,忽然,她眸光一定的盯住他,“此番回来君临,王爷想要什么?”
似乎是她的声音吵找了他,他的眉心皱的更深,身子亦是难受的翻了个身朝向了里面去,只是那手却仍是半分未松开,只将沈苏姀拉的更近了些,她几乎伏在他身上,就那般胸肘相贴的悬在他的侧影之上,眸光一扫便能看到那张隐在暗影之中的脸。
只见那皱着的眉头仍是未曾解开,语声却忽然间染上两分慵懒的威烈。
“自然想要崇政殿的龙椅。”
他的语声还是那般流畅且并无分毫的停滞,让人听着与前面其他的问题并无什么不同,沈苏姀微微松口气,心中立时确定他此番已全无意识,她眉心紧动,盯着那在暗影之中并不十分明朗的脸轻轻一问,“素闻王爷爱马成痴,王爷可曾听说过一匹名叫绝影的马儿?”
“绝影……”
他唇齿不清的呢喃,绝影二字被他道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重之感,他复又不安的动了动,大抵是触到了胸前伤处,他忽然“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沈苏姀心中焦急不已,一双眸子死死的盯着他,只见他眉间“川”字一平,语声复又慵懒道。
“那是苏彧的马儿,本王自然听过。”
沈苏姀眸光一亮,连声音都染上了两分急切,“那马儿现在何处?”
睡梦中的嬴纵微微叹了叹,带着浓浓醉意的话语却如同一把风霜刀剑彻底的击破了沈苏姀心底的那一丝希望,“众人皆知……那马儿……应当死在西境了……”
他似乎是累极困极,说话的语声渐渐减小,至最后已经接近无声,沈苏姀陡然沉默下来,眼底的亮光猝然一灭,立时生出无边无尽的寒凉,她两眼无神的落在虚处,除了嬴纵身体上传来的点点温度之外对这个世界仿佛失去了感知。
绝影的确死在了西境!
她本想着哪怕真真在他手中也好,她甚至可以不去将它找回来,只要它还活着便是老天的恩赐,可如今,连这样的退让都成为她的奢望,绝影……真的死了。
沈苏姀从来不缺面对残忍事实的坚韧,可当一个人在心如死灰之中忽然燃起了希望,而那希望忽然又在某一天变成巨大的绝望,那样的感觉,比那让她锥心刻骨的万箭穿心之感有过之无不及,沈苏姀手脚冰凉的愣了半晌,神思在某一刻放空,脑海之中除了绝影二字更无别的意识,直到一道脚步声响起,她才骤然回了神!
猛地直起身子,或许是她此番用上的力气太大,那适才挣扎了半天也未抽出的手竟然一下子滑脱出来,便是在沈苏姀站直了身子的同一时刻,沐萧一身禁中灰色侍卫服进了殿门,隔着道道重纱掩映的帷帐,看到那抹纤细身影站在那里之时沐萧心头微安,可眸光一扫落在床榻上那道身影之时他的眸光却又猛地暗了下来。
“过来吧——”
沈苏姀轻声一言,沐萧掀起重纱朝沈苏姀走了过去,他手中拿着两只玉瓶,走到沈苏姀身边递了过去,沈苏姀接在手中,语声又恢复成从容平静的模样,“可有人注意到?”
沐萧摇头,“无人。”
沈苏姀点点头便倾身朝床榻上的人转过身去,眼看着沈苏姀竟要亲自为嬴纵上药,沐萧的眉头狠狠地一皱,欲言又止的样子颇为纠结,沈苏姀立有所觉的回头看他一眼,沐萧只好垂眸下去,眼角余光只见到沈苏姀倾身在墨色床榻边上,那般细致而谨慎的模样不管如何都让沐萧这个旁观者心中测测,他的眉头一直未曾展开,满是疤痕的面上弥漫着浓浓的疑惑与不满,渐渐地,他抬起了头来。
沈苏姀的速度极快,且干净利落并无分毫的拖泥带水之感,那模样十分熟悉,看的沐萧心头微烫,步天骑经历大小战役不断,军中时常死伤无数,军医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便会亲至营帐之中帮战士们疗伤,无论是断骨破肉的血腥还是流脓生疮的不堪,她从未显过半分不满与嫌恶,那时全军上下都赞少将军不仅能运筹帷幄彪悍奋勇上的战场的好统帅,更是妙手仁心细致爱军的好军医,可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那超乎常人的细致是她做为女子与生俱来的性子,想到那么些战火纷飞同甘共苦之中她的艰难,沐萧适才那股子郁气忽然就释然开来。
而沈苏姀三下五除二便为嬴纵上好了药,或许是适才的几句话让他累了,此刻他睡得正好,她为他上药之时他没有半分醒动,一时让沈苏姀心中惴惴消了不少。
“主子,今夜之事……”
“便当做谢他那夜替我一伤。”
沈苏姀静静一言,沐萧想到那夜的危险不由有些愧疚,沈苏姀虽然没有看他却好似长了一双在后脑勺的眼睛,竟微叹着安慰他,“不怪你。”
沐萧面上沉色未松,随即又道,“主子可听说了那焉耆副相之事?”
沈苏姀眸色微深,“今夜去了承光殿,他所言我皆是听到了。”
沐萧眸光微亮,“那主子的意思是……”
沈苏姀沉吟一瞬,“静观其变吧。”
话音落定她已上好了药,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而她现如今并不像宫外那般自由,她住在寿康宫的西殿,但凡进出都要惊动太后,编个小理由做为她晚回去半刻钟的托词可以,却不能太过出格,沈苏姀又深深看了嬴纵一眼,转身朝门口处走去。
沐萧也朝那榻上睡着的人一扫,只见那脸上仍然带着一张青铜鬼面,在这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中幽幽的闪着冷光,他眸光微沉,转身跟在了沈苏姀之后。
飞云阁往寿康宫去的路上略显僻静,宫人也并不是很多,途径几个负责夜间张灯的宫人之时,沈苏姀忽然问他们道,“请问往朝寿康宫走的话该如何去?”
那几个宫人看沈苏姀的衣饰又见她带着侍卫便知她是有身份的,当下便为她指路,沈苏姀听说她完全走反了方向之时不由得笑起来,“都怪我记性不好迷了路,刚才走到那边的时候越来越荒凉连一盏灯都没有这才发现不对。”
飞云阁虽然无人住,可它周围的几座宫殿却仍是住着人的,那几人听说那边一盏亮着的灯都没有了不由得面色微变,沈苏姀见之一笑也不点破,带着沐萧朝寿康宫而去,待走出去几步沐萧便有些迟疑的开了口,“主子是在担心他?”
让嬴纵在那鬼地方睡一晚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沈苏姀却偏偏要引人去发现他,一个亲王喝醉了走错了地方,自然要被宫人们迎回栖霞宫去的,嬴纵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若是继续睡在那地方确有两分不妥。
沈苏姀听到沐萧一言微怔,愣了片刻才道,“与其让栖霞宫待会子大肆找他,还不如早些送他回去。”
沐萧闻言便不再说,沈苏姀加快了步伐。
她并不知道,此时静默无声的飞云阁再度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身形精瘦的容冽一身黑衣走进了飞云阁,隔着重重纱帐看到了窗户边站着的身影,他默默走到那人身后,低低的声音含着与他主人一般的冷冽。
“是沐六,就是王爷当初在宁阀的角斗场买下然后送给沈姑娘的那个奴隶。”
“药是沈姑娘自己的药,沐六一路回避宫人而来,身手矫健。”
嬴纵眸光微狭的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周身气势凌冽并无半分醉意,闻言动了动唇,“与那夜的刺客可有相像之处?”
容冽略微迟疑一瞬,“他今夜只用了轻功,看不出武功路数,只是若比内力的话倒是和那夜的刺客相差无多,二人身形皆是普通,并没有明显的特点佐证,他那夜戴了面巾,本身面上亦有伤痕,一时也难以辨别。”
“一个奴隶,面上有伤,声音亦不复从前。”
嬴纵深长的几字出口,忽的寒声,“去查——”
“是!”
容冽利落的应声落定,心中已在想如何去查这个奴隶的生平,但凡是最后能进入君临城的奴隶大多有着精彩而辗转的人生,容冽不由蹙眉,只怕短时间内交不了差。
“往西边查。”
容冽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可嬴纵却好似能感受到他的为难,淡淡四字落定已为他指明了方向,容冽有两份意外,嬴纵复又道出四字,“越快越好。”
容冽立时应声,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又快又重,并非是习武之人当有的,嬴纵立时蹙眉,回头扫了一眼容冽,他立时行礼做退,一阵劲风荡起,眨眼之间便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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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之时举宫上下都知道了昨夜焉耆使臣行宴之时的热闹,宫人们都没有想到那位焉耆副相竟然如此厉害,而那一直被宫闱之间的人们可以淡化的有关“苏阀叛国”的话题又被扯了出来,而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则是宫中的老宫人们,虽然经历当年那场旧事的人在现在的后宫之中少之又少,就在人们纷纷议论那焉耆使臣之事的时候,有关于七王爷醉酒走错了宫闱的小插曲却传进了寿康宫里。
陆氏不由感叹,“这么多年来少见的小七饮酒,他少时身子不好,之后更在军中,天狼军中禁酒,哀家还当他昨夜不会让他们劝住,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沈苏姀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微松,笑着开解陆氏,“娘娘不必担心,既然回了栖霞宫,自有贵妃娘娘照顾王爷。”
陆氏却摇头,“哪里放心的下,连回宫的路都能走错,可想而知醉到了何种程度,看来昨夜哀家的醒酒汤是铁定未曾派上用场了,丫头,你替哀家去贵妃那里看看小七,且不管贵妃如何,哀家的心意却要尽到。”
沈苏姀的心头顿时漫上一片阴云,陆氏却已经吩咐路嬷嬷去拿醒酒汤来,沈苏姀眼见得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走出寿康宫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些头疼,初晴和微雨两个丫头提着那醒酒汤跟在她身后,相比她来说,她们两人则要轻松的多,更有甚者,还有股子隐隐的喜悦——
“听闻举宫上下皆怕七王爷,可看你们竟然半分没有畏怕之感?”
沈苏姀到底年纪小,即便问出些敏感问题也能被人们当做只是善意之言,初晴与微雨听沈苏姀这般说不由笑起来,初晴的性子和她的名字一样明朗,闻言便朝沈苏姀解释道,“沈姑娘有所不知,太后在诸位殿下之中最为宠爱的便是七王爷,最心疼的也是七王爷,奴婢们也并非不怕七王爷,只是见到七王爷对太后的孝敬,便觉得他也没传言之中那样可怕了。”
沈苏姀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之中,嬴纵的确十分得陆氏之心,大抵正是因为那八岁之疾,毕竟从那以后,身为皇子的嬴纵因为养病极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后来再出现之时便是他入虎贲营,身为皇子的优渥出身本身就是最大的实力,因此即便所有的皇子都会去虎贲营历练一二,可沈苏姀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般拼命。
她自己是为了保住苏阀全族老少的荣华富贵,可他呢?
沈苏姀曾经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却久久也没能得出个结果,直到今日,相比三皇子和五皇子这种倚靠母族在朝中大展拳脚的皇家人来说,嬴纵今日的权位来的更为坚实,战场征伐,血火淬炼,没有哪一种臣服能比军人的臣服来的更为真切,也没有哪一种忠诚能比得上军人的忠诚来的可靠而长久。
他亲手锻造了一柄名为天狼军的宝创,臣服和忠诚可以让他将这柄宝创任意的挥向任何方向,嬴纵或许早就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想要什么,他便心甘情愿的为之付出血汗去争取,若问在她心中这大秦的黄金龙椅该是谁坐,该是哪样的君主才能叫她臣服,她想,没有为这个国家流过血汗无法统帅帝国强军的人是肯定不行的。
然而在政客与军人之间,通常爬的高的却是政客。
沈苏姀眉心微蹙,许是因为昨夜嬴纵之语,她不知不觉在这个问题上思量良多,夏日微醺,大秦帝宫在晨光之中显得格外宁静与安然,然而沈苏姀知道,在这般安然的表面之下早就有暗流蠢蠢欲动,或许哪一天就要开始一场大战,迎接新任君主的总是血与火。
三人走的并不算快,悠长的宫道在晨光之下显得颇有两分悠然味道,扫洒庭除的宫人们专注的劳作,帝宫的遥不可及的奢华与勾心斗角的腐朽在这一刻皆被淡化,如果没有那道骤然响起的极快马蹄声,沈苏姀会觉得这个早晨算得上不错。
“啊啊啊——”
“救救救命——”
跟着那狂飙而来的马蹄声一起响起的还有一道撕心裂肺的救命声,沈苏姀眉头一挑,下一刻便见那悠长宫道的尽头一人一马正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一身大红色锦绣长袍绝艳而惊心,身上挂饰纹样金光闪闪耀目非常,座下的马儿气势万钧疾若奔雷,伴随着缓缓上升的灿烂而热烈的朝阳,这幅阳刚励志极其富有生命力的画面实在震撼人心!
如果,那马上的人没有被吓出一副哭相的话……
“快来人啊,谁来救救本相!”
“是谁给本相寻来的蠢马,给,给本相站出来——”
嘶哑破音的嚎叫比那疾奔的马儿还要吓人,宫道上的宫人们见那副场景吓得面色大变,纷纷避让在两旁生怕伤到自己,那马上之人被颠簸的左摇右晃好似随时随地都能被摔下来,未几整个人便像没了骨头一般整个挂在了马背上,也不知他是揪住了鬃毛还是如何,总之那马儿忽然之间跑的更凶了!
“啊啊,停下停下,快给本相停下!”
“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快让这蠢马停下——”
“啊啊,本相不想死!”
从马上之人那笨拙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大抵不会骑马,既然不会骑马,如何选了一匹烈马?连声的喊叫让宫人们更是不知所措面露畏色,马上之人见此面上一苦,一双眸子生出两份泪光盈盈的绝望,简直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期,“本相还未娶到妻还未赚够钱,本相不能死,你们谁来救救本相——”
寻常人若是被这般生死险情吓到定然浑身瘫软口不能语,可这位却是越喊越起劲,恨不得将全秦王宫的人都喊出来替他将马儿拦下,只可惜秦王宫实在是太大,他喊破了喉咙也只看到三个模样俊俏的女子站在他前方的宫道上,其中有两个面面相觑眸色惊恐,唯有身量最小好似还只是未成年少女的那一位镇定些,她的眸光在他身上打量一瞬,似乎被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喊打动,竟然飒飒然的上前站在了宫道中间!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未成年少女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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