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要么心胸豁然臻至化境,要么便是城府万钧从不显山露水。
沈苏姀看着眼前这张脸,一时有些看不明白,恰在此时嬴珞转过身来朝她勾唇一笑,“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沈苏姀微怔,心头一动便道,“大皇子当年是如何死的?”
嬴铮,昭武帝与苏皇后之子,亦是大秦这一辈的嫡长子,本是天纵英才深受满朝名士看好的下一任大秦帝王,却在五年前因为与舅家苏阀联合叛国通敌的罪行昭著天下而畏罪自杀,死时刚至弱冠之年。
苏阀之事在五年前闹得沸沸扬扬,这些年来因为被朝廷可以淡化才渐渐冷清下来,五年之前,“沈苏姀”尚在族地洛阳,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她遇上了一家惨死之事,对苏阀当年的事,她自然所知不多,沈苏姀以为这个问题嬴珞不会回答,可他面上笑意微淡的开了口。
“当年苏阀通敌叛国,大殿下被查出与其合谋。”
简单的一句话便道尽那一段惨事,沈苏姀眨了眨眼,仍是直直看着他,“听闻大皇子当年在朝中亦是贤德恭勤人口称赞,他怎么会参与苏阀的叛国呢?”
嬴珞未想到沈苏姀会这样问他,不由一愣。
沈苏姀复又道,“三殿下可相信大皇子叛国?”
嬴珞眸光微深的看了看她,忽然将眸光转向了远处的宫殿之间,“这宫里,从来没有相信不相信,有人查出大殿下身边近侍与威远侯通信的信笺,还有人查出早在父皇下令对苏阀论罪之时他身边的近侍便离开了东宫前往西境报信,后来那近侍被人截住,亦是服毒自尽,至最后,他欲要带人逃走,这才被下了天牢,最后,畏罪自杀。”
“一切都合情合理,我没有理由不信。”
嬴珞的侧影仍是衣袂飘飞仙逸出尘,可沈苏姀看在眼中却觉略有两分凄凉,她怔忪一瞬,唇角僵直的笑了笑,“太后她老人家菩萨心肠,竟然会觉得对不起大皇子,如此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是别个要害他也难以做到如此天衣无缝,希望太后娘娘早日病愈,万万莫要因为这些旧事迁怒与人——”
沈苏姀的声音轻飘飘的,只是一个十二岁少女略带惆怅的呓语。
嬴珞听到了沈苏姀的话,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眸光仍是落在远处。
沈苏姀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那连绵宫阙,此刻夕阳正缓缓落下,天边灿然的晚霞如血似火,那连绵的飞檐挑顶也都被染上了血火一般的浓烈炽热之色,九重帝阙因这抹颜色更为壮观巍峨,好似……好似这宫闱本该就是这个颜色。
“瞧着三皇子穿着王服而来,想必是刚刚迎焉耆使者入宫了吧?”
沈苏姀当先打破了默然,她语气略带着两分狡黠的好奇,一双眸子澄明黑亮,好似早已忘记了适才略显沉重的话题,嬴珞看她一笑,面上不自觉带上笑意,而在沈苏姀的眼中,那笑意似乎颇为无奈。
“正是迎使臣入宫才过来的。”
看他面色沈苏姀便知不妥,不由扬眉一笑,“听闻焉耆公主乃是绝色,三殿下觉得如何?”
嬴珞又是一分苦笑加深,这样子的无可奈何模样在他面上极为少见,沈苏姀眼底的好奇之色不由得更浓了,嬴珞摇摇头,“我不知那公主是如何绝色,我只知道焉耆那位副相实在是位人物,你这几日在宫中行走,可万万莫要遇上他!”
沈苏姀眸光微转,见嬴珞的头疼模样一时间倒是对那副相好奇起来。
“若是实在遇上了他,也千万别惹他的同伴。”
嬴珞适时的再次告诫一句,沈苏姀眉心微蹙,心底也被挑得微微痒起来。
嬴珞看着沈苏姀眼底簇闪的暗光和纠结的面色唇角高高扬起来,“今夜我要代表父皇在承光殿宴请他们。”
沈苏姀抬睫便对上那双笑意满满的眼,心绪一转便明白嬴珞的意思,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嬴珞,忍不住的笑起来,“三殿下竟也有如此顽性之时,实在是叫苏姀意外。”
嬴珞眸光一深,不知想起了什么看着沈苏姀柔柔一语,“华庭在时时常顽性大发的闹我,她走了再无人敢那般对我,我也不知自己何时竟学会了她的顽性。”
说起嬴华庭沈苏姀心头被什么轻轻一撞,只轻声一言。
“三殿下有这样的妹妹真是好福气。”
嬴珞微怔,也笑起来,虽然他也这么觉得,可从未有人说她有这样不遵纲常的妹妹是他的福气,她是第一个。
嬴纵三人从那侧门出来之时便看到在那处四周无人的回廊之下沈苏姀正和嬴珞相视而笑,鬼面冷冽森寒,薄唇刀锋般轻抿,夕阳的光落尽他墨蓝色的眸子里,那神秘莫测的颜色立刻便被一抹猩红替代,嗜血魔魅,越发像一双鬼眸!
“哇,三哥好兴致!”
当先打破沉默的是嬴策略带夸张的一声惊呼,沈苏姀和嬴珞同时一怔,齐齐朝他们转头看了过来,嬴策笑盈盈的走上去,“本以为今日三哥应当很忙才是,没想到还有工夫在此处纳凉,听闻那焉耆副相欲要宴请大秦百官,不知三哥是否打算将承光殿借给他一用?”
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嬴策话语之中的不满之意,沈苏姀闻言挑了挑眉,一个别国副相要宴请大秦百官?再看向嬴策,她一时不明白他那股子不满是从何处来的,嬴策眉头微蹙的扫沈苏姀一眼,“皇祖母似乎要醒了——”
“啊,我竟然忘记了!”
沈苏姀心中略有不安,路嬷嬷不在,内室中便无人,若太后醒了见不着人可怎生是好,她低呼一声,这才转身朝嬴珞一福,“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嬴珞如何回话便急急朝内室而去,走至嬴纵与宁天流身边也只是点点头福个礼便作罢,眼看着素来从容沉稳的她竟也能露出如此慌忙的一面嬴珞眼底的笑意愈盛,转而看向嬴策悠悠一笑,“八弟既然知道我忙为何不来帮忙?那焉耆副相想必极对你的胃口!”
嬴策闻言悠然一笑,“哪里哪里,我早就说过了,三哥是我们中间最厉害的,所谓能者多劳,三哥自然当仁不让,再者,此次焉耆事了,父皇定然会嘉奖三哥,或许三哥会成为我们当中第二个亲王也不一定。”
即便嬴策语气不善嬴珞也不怒,只一笑道,“呈八弟吉言。”
嬴策看着他这幅时刻都笑意温润的模样生出两分索然来,转身朝嬴纵二人的方向走去,“祝三哥心想事成。”
嬴珞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而嬴纵和宁天流远远站在那里根本没有过来的意思,他朝二人看过去,彼此之间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等嬴策走到他们中间,三人齐齐朝内室而去,嬴珞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复又望了一眼沁上妖红的巍峨帝阙抬步走上回廊,却并未进陆氏寝殿,反倒是转了个弯往承光殿的方向去——
而内室之中沈苏姀正看着仍在熟睡的陆氏微松一口气。
身后响起脚步声,沈苏姀转头一看,嬴策正朝她招手,沈苏姀走出去福了福身,“太后娘娘还未醒呢。”
嬴策居高临下的看着沈苏姀那懵懂模样摇了摇头,“看着你也是个机灵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看不明白了呢,你刚才在和三哥说什么?”
嬴策和沈苏姀正站在外室靠近内室入口的地方,而宁天流正和嬴纵坐在他们不远处的临窗矮榻上,嬴策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嬴纵和宁天流显见的都是武道高手,这点距离怎么能难住他们?沈苏姀听见嬴策的问题满面犹豫,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他。
嬴策顿时皱了眉,“难不成三哥与你说了什么我们不能听的话?”
若是换做别人嬴策大抵是嬉笑且邪恶的,可是此刻,他看着沈苏姀的眼神十分郑重,沈苏姀眉心紧蹙,转眼看了看窗边一身常态的两人,见嬴策实在是盯着她一副非要让她解释的模样她终是出了口气,将声音压至最低道,“三皇子与我讲了大皇子与苏阀之事。”
低低的一句话落定,室内有短暂又诡异的静默。
半晌,还是嬴策不可置信的挑起眉头,“你们怎么会说这个?”
沈苏姀看着嬴策那模样有些头疼,“因为太后娘娘午睡之时说了梦话。”
“什么梦话?”
嬴策下意识一问,沈苏姀只觉窗边一道目光立时落在了她身上,嬴策不知道,嬴纵却是知道的,她以为他定然会阻拦他,谁知道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作罢,而嬴策依然目光咄咄的看着他,那样子就像我与你是好朋友可你却将你的秘密与别人分享而将我排斥在外的小孩子一般,沈苏姀无奈的垂眸,“太后说他对不起大皇子与苏阀。”
低低一句话出口,嬴策眼底墨光几闪,他转眼看了看窗边两个不动声色品茶的人之后复又看向沈苏姀,“那三哥又对你说了什么?”
沈苏姀眉头微蹙,语声怏怏的道,“三殿下说当年苏阀和大皇子叛国通敌皆是人证物证俱在,他们是罪有应得。”
嬴策闻言点点头才没有继续问,看着沈苏姀无精打采的模样摇了摇头,“沈苏姀,三哥就是一只笑面狐狸,你当心别被他卖了!”
“阿策。”
嬴纵忽然低声一喝,嬴策闻言立时有些无奈,耸了耸肩看向沈苏姀,“好吧,他也没那么那么坏,不过你还是离他远些好,苏阀之事乃是宫中禁忌,你知道那样多没好处。”
沈苏姀哭笑不得,“三殿下也没说什么秘辛。”
见沈苏姀竟然为嬴珞说话,嬴策眉头一竖,“只要是苏阀,不管是不是秘辛都没好处。”
“这是为何?难道当年之事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沈苏姀也狭了眸光一问,透出两份认真,嬴策愣住,看着沈苏姀略显执着的模样不由看向窗边二人求救,而嬴纵与宁天流却都静然不语,嬴策抓了抓头发,有些燥郁,“你的问题怎生那样多?跟你说了知道太多没有好处!反正你就想那苏阀一家皆是坏人便是了,七哥与他们在西境戍边多年,那少将军苏彧更是频频与七哥争功,若非七哥让着他他怎能小小年纪便建功立业,最后出了那样的事……就算他是应得的吧!”
“算他应得——”
沈苏姀垂眸,语声喃喃,略带凉意,“如此说来,那苏彧确不是个忠君爱民之良将了。”
许是沈苏姀忽然间低迷的情绪让大家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是大家当真对苏阀之事缄默其口,待沈苏姀轻声说完此话,室内一阵诡异的静默让几人都有些沉重。
“她是。”
闷闷的沉默被一声低寒之语打破,别说是沈苏姀,便是嬴策和宁天流都豁然转头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语的嬴纵,他正低着头磨挲着手中白玉茶盏,感受到众人望过来的目光,他复又低沉却郑重的说了一遍,“苏彧是忠君爱民之良将!”
“七哥——”
嬴策的话中带着七分意外三分无奈,宁天流面上亦有惊色,沈苏姀愣了愣,忽然看着侧脸陡峭犹如线缝的嬴纵唇角微扬,“既然那苏彧是一位良将,又为何会通敌卖国呢?苏彧与七王爷相争多年,相比王爷应当恨极了他!”
嬴纵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看定了她。
“本王不恨他。”
沉沉五个字让沈苏姀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嬴纵深深看她片刻,又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转身朝外走了出去,“明日再来给皇祖母请安,时辰不早了。”
嬴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对沈苏姀道,“那焉耆使臣之宴我们得去。”
交代似得一句说完嬴策便朝外走,宁天流依旧紧锁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甚至没有和沈苏姀打招呼便走了出去,看着那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沈苏姀仍是呆在原地。
他说什么?
他竟不恨苏彧——
闭了闭眸,沈苏姀深吸口气转身朝内室而去。
相争五年,他竟不恨她。
刚好,她也未曾恨过他!
寝榻上陆氏醒来正唤人要水,沈苏姀连忙走过去递了杯温好的茶。
她心中默默补了句,前提是他并非苏阀之乱的幕后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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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落下之时沈苏姀已经为陆氏抄好了一卷佛经,那娟秀的簪花小楷自然又得了太后一个劲儿的赞赏,看着自己写下的灵秀小字,沈苏姀有瞬间的怔忪,一个人的字体最难改变,可只要她想,哪怕多花些时间她亦能做到,前世她极喜欢龙飞凤舞霸气十足的行书,可今世她却爱上了这玲珑有致自有锋芒的小楷。
沈苏姀被太后夸得多了便也安然受之,刚写完没多久大公主与三公主相携而来,大公主嬴华阳认得沈苏姀,三公主嬴华景对沈苏苏姀只有上次的匆匆一面算不得相熟,此番却一见沈苏姀的面便拉住了她的手。
“听说沈妹妹小小年纪便已是制香高手,华景正想来偷师呢。”
沈苏姀有些害羞似得并不热络,只看着陆氏道,“公主谬赞了,苏姀的手艺实在是……”
陆氏见她有些放不开不由笑开,“华景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你有时间教她一手也算让她开开眼界!”
陆氏将她捧得如此之高沈苏姀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说不得教,公主既然喜欢制香,那我们切磋一番倒是极好。”
嬴华景闻言早已笑开,扑倒陆氏怀中撒娇,“沈妹妹真好,真是多亏祖母将沈妹妹留在宫里。”
陆氏被嬴华景的撒娇逗笑,摇摇头指着沈苏姀道,“你且看看你叫妹妹的,人家的沉稳你能学到半分才是好。”
嬴华景更贴到陆氏身上去,“华景才不要呢,阳姐姐已是那样了,若宫中都是一样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闹又惹笑了陆氏,陆氏满面无奈却又宠爱的看着嬴华景,反观一旁面带微笑静坐不语的嬴华阳则要温柔娴静……却也不及嬴华景与陆氏亲厚的多,场面稍静,陆氏便问了问时辰,眼见得时辰不早便叫人去做了醒酒汤来,一边向他们道,“听说那焉耆人皆是粗豪,今夜怕是少不了要喝上许多。”
陆氏对几个孙儿可算得上关切非常了,没多久醒酒汤便做好,路嬷嬷正要带着人送到承光殿去,嬴华景却忽然开了口,“皇祖母,不如让华景和沈妹妹去送?若是别人送,哥哥们肯不肯喝还不一定呢。”
嬴华景倒是说了句实话,寻常醒酒汤就算送过去皇子们也都只是做了个摆设,陆氏闻言倒也有理,想了想便准了,“好好让宫人跟着,小心些,别将沈丫头弄丢了。”
嬴华景顿时开心的上前拉了沈苏姀的手,“皇祖母放心吧!”
沈苏姀不知道这中间又有自己什么事,却还是顺从的行了个礼被嬴华景一路拉着走了出去,想到嬴珞下午所言,她倒也想去看看那位是个人物的副相了,嬴华景只大她一岁,她的母妃并非位高之人,却因太后的宠爱已颇有几分主子气派,拉着她走出寿康宫便放了手,后面跟着的宫人在她面前恭敬有礼大气儿不敢出。
“沈妹妹哪里学的制香?”
嬴华景忽然一问,沈苏姀乖觉道,“因母亲出自制香世家,因此从小便有受教,后来半途中断,因此这制香的手艺并算不得好。”
嬴华景见她温温柔柔说话十分喜欢,朝她靠的近了些道,“沈家三小姐已经与五殿下成了亲,下一个便是沈妹妹了吧?听说沈妹妹和七哥走得近,莫不是……”
沈苏姀只觉得背后一寒,看着这位小公主实在不懂她的意思,只苦笑道,“三公主何出此言,沈苏姀年纪尚小,未来还不知如何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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