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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纵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好似这于他而言不过寻常,沈苏姀闻言却立时将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抬手将颊侧的墨发拢至耳后,眸光一转看向了别处,面上热意氤氲,她只得想着非礼勿听,再想到适才沐沉之言,更告诫自己他这花言巧语当不得真!
她这一转头立时将身后挡着的书案露出来少许,嬴纵一眼便看到了那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字,他眸光微亮的上前两步,而后又走到了那书案之后去,沈苏姀见他如此豁然转身,眼见得是如何也瞒不住的,索性便由他去看,反正,他早知她的身份。
两边皆是铁画银钩的疏狂泼墨,唯中间几字是绢花小楷,嬴纵的眸光在那帖子上扫过,而后抬眼看了看沈苏姀,眸光之中含着两分意味不明的深邃,她分明知道他认得她的字,却依旧毫无顾忌的写在他面前,她难道忘记掩藏自己的身份?
良久嬴纵才点了点头,“绢花小楷虽则迤逦清隽,却还是草书更适合你些。”
他眼底有不加掩饰的赞赏之意,可那两边的草书相较之下仍是他的更好些,笔力雄浑刚劲有力,虽则如此却含而不露张弛有度,实有大家之风,相比之下她写的那几笔则更存了比较之心,锋芒实在太盛了些,嬴纵的眸光久久落在那字帖之上不移,眉目几舒几皱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一抬,骨节分明的十指竟徐徐描画开来!
此刻这厅堂之中一片幽寂,窗外是无星无月的漆黑苍穹,藏蓝色的天幕之下王府之中的灯都亮了起来,云烟湖被映照的一片五彩斑斓,秋风徐来,湖光忽而一皱,斑斓的灯火被那微波荡碎,骤然变作了一池的星子,转眸看向室内,嬴纵墨袍威慑依旧,此刻却正垂首看着那一纸浓墨,专注的模样让他周身凌人之意稍淡,刀削斧刻的侧脸动人心魄,叫人忍不住想把目光多留在他身上片刻,忽的回神,沈苏姀眼瞳猛地一缩,再看了看自己散发玉立的模样,拢在袖子里的手狠掐了一把掌心……
她和他不该如此风花雪月!
霍然转身,沈苏姀朝窗边走去,那骤然而生的凌人之势太急,惊得低头看字的嬴纵抬起了头来,只见沈苏姀在窗棂之处站定,借着那带着凉意的微风浅呼出口气,而后语声冷冷的开了口,“王爷助我为苏阀平反,我助王爷夺位,你我权衡利弊,各取所需!”
冰冷而坚决的一句话落地,嬴纵墨蓝眼底的氤氲薄光顿时一碎,他落在那疏狂大字上的手缓缓地攥紧,目光暗芒簇闪的看着她的背影,不过片刻,攥紧的拳头又展了开来,眼底的沉暗消失,他唇角微沉的朝她走了过来,堪堪站在她身边,唇角微扬。
“怎就觉得我会与你联手呢?”
嬴纵淡而深沉的话语一出,沈苏姀当即眸光半狭的看向了他,樱唇微动肃声道,“同厄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放眼大秦,王爷可能找得到与沈苏姀目标一致的第二人?王爷尽知我的底细,我亦明王爷图谋,王爷的阻碍亦是我的阻碍。”
沈苏姀眸色漆黑,看不出她眼底半点情绪,墨发如瀑落在她颊侧,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面色坚定而倨傲,嬴纵看她片刻眉头一挑,“分明不信本王,却又如何改了性子?”
沈苏姀被他这话问的一怔,而后转将眸光落在了云烟湖的方向,抿了抿唇,语声趋冷,“王爷或许骗我千言城府万钧,可王爷想要那九五之尊之位却是真的,沈苏姀现如今相信的是王爷的野心,而非王爷此人——”
沈苏姀话语直接而刺人,她能感受到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正在一点点的变冷,本以为嬴纵闻言应会有所不虞,却不想他竟然看着她忽的笑了,那笑意低沉而充满磁性,恰好和这秋夜的凉风融在一起,“你总不会叫本王失望,你既然想如此,那本王便……应了你!”
嬴纵分明答应了她所求,可沈苏姀的面上却并没有分毫喜意,她甚至将眉头微微一簇,唇角亦是紧紧抿了起来,嬴纵笑意不改的看着她,“既有今日之言,往后可莫悔。”
沈苏姀因他之语眼睫微颤,却听嬴纵又补道,“亦不可对本王倒戈。”
冷眸半狭,眼前骤起一片血海黄沙,沈苏姀尚自怔愣,他的大手已落上了她的肩,语声低幽而郑重,“镇南军通敌之案已有眉目,本当由忠亲王属意,此番却有人出来为他待罪,本王不欲将他逼急了,只打算先缴了忠勇军的军权以图后续,苏阀之事既然已出便静观其变,此事非同小可,莫论父皇,便是申屠与西岐都绝不愿苏阀之事有什么变故。”
窗口凉风习习,嬴纵一边说着话一边替她整了整衣襟,沈苏姀深吸口气转过身去,语声漠漠道,“王爷不必万事告知与我,王爷自有自己的主张,若要沈苏姀出力再说便是。”
“你素来不信本王,本王便告知与你你也不会尽信,这些事,你听听便是。”
嬴纵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微微一顿,眼底不怒不讶,因这才是真正的她,她口中虽说与自己联手,可实则却并不想与他牵扯过深,亦因不信他,因此才不愿知他更多,见沈苏姀面色沉凝,嬴纵再次开了口,“苏阀之事,大可由皇祖母出面。”
沈苏姀一愣,看着嬴纵的眸色有两分讶然,眸光几变,终是冷冷的道,“连太后娘娘都可算计,王爷心性果然非常人。”
嬴纵闻言唇角一扬,“与本王相比,你沈苏姀半分不差,这两年你在皇祖母身边苦心经营,难道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让皇祖母站在你这边?当年沈家二爷贪腐案一事,沈家二小姐三小姐之事,还有那窦家的小公子,你哪一件都足以让本王刮目!”
满意的看着沈苏姀眸色几变,嬴纵又狭了眸,“恰是如此心性,才配与本王联手!”
听着嬴纵之语沈苏姀心头微松,这世上若论权衡利弊谁能比得过眼前此人,他能如此做想倒是叫她安心几分,沈苏姀眉头微皱转过身来,眸色平静的看着他微白的脸,“沈家之财尽可由王爷调遣,天狼军既然从南境归来,只怕要再添军备……”
沈苏姀的意思分明,嬴纵当然听懂了,他看着沈苏姀郑重的样子唇角一勾,禁不住抬手替她拢了拢发,沈苏姀本以为他必定会应下她的情,却不想嬴纵竟然摇了摇头,他眸光深邃的看着她道,“不必了,你已帮了本王一个大忙了。”
沈苏姀微怔,皱着眉头有些不解,正要再问之时嬴纵的眉头却陡然一皱,面色寻常的他忽然轻声咳嗽起来,沈苏姀眼睁睁的看着他那薄唇上不正常的青紫之色有些诧异,见他退后两步似乎有些疲累的坐在了临窗榻上,沈苏姀犹豫几番才上前去,“可是王爷心口的旧伤又犯了?已经有些日子了,按说应当愈合大半了。”
嬴纵听她之语紧皱的眉头一舒,却也没说他这模样到底如何了,沈苏姀见他陡然之间精神大为不振,心中一时有些担忧,刚上前一步准备探探他的脉搏却被他一把拉了住,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拉着她朝榻上倒去,沈苏姀毫无防备被他拉着随他倒下,刚准备撑起身子却被他一个翻身箍在了怀里,沈苏姀眉头一簇他的声音已有气无力的落在了她耳后,“昨日自你走后便去了刑部,已是连着几日未眠了,眼下实在抵不住了,陪本王睡……”
陡然四字让沈苏姀心头一跳,嬴纵感受到她瞬间的紧绷唇角微扬。
“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话音落定便再没了声响,沈苏姀娇小的身子绷着一条直线平躺在那里,嬴纵侧身揽住她,下巴堪堪落在她头顶,几乎立刻便陷入了沉睡似得没了声音,更有甚者,似乎连那呼吸都弱了不知多少,沈苏姀本落在他手臂上的手微微一滞,眼底光彩明灭,保持这个姿势良久沈苏姀的手才落了下来,嬴纵周身冰冷,虽是睡着了落在她腰上的手却半分未松,沈苏姀抿了抿唇,紧绷的身子极缓极缓的放松了下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王府之中亮着的灯火缓缓地变暗了两分,沈苏姀迷迷糊糊之间只觉一道灼热的气息落在了自己颈侧,尚未反应过来,腰间忽然被勒的一疼,仿佛一道电光在脑海之中炸响,沈苏姀猛然想起了自己所处何处,如何也没想到连她自己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眉头一挑,沈苏姀骤然抓起自己腰间的大手猛地一折,手肘猛地朝后一捣便坐了起来,下榻站好,转过身来时嬴纵已经屈肘撑起上身,正眸光兴味的看着她!
他墨发只是半束,此刻几缕晃晃荡荡的落在他肩头,随他的动作悠悠打着旋儿,他上下看了沈苏姀两眼,忽然眸光半狭略有叹然的道,“本只是随意说说,没想到侯爷真的留了下来,如此乖觉实在是让本王感动——”
沈苏姀眼底恼色一闪而逝,却是容色漠漠的冷笑一声,“王爷那副睡相好似时刻都会死掉,本候大发慈悲留了片刻,只是怕王爷死了都没人知道……”
话音落定她便要往外走,嬴纵听见她那话一怔,随即唇角浮起两分意味不明的苦笑,而后起身下榻朝书案边走去,抄起书案上的墨簪身形一闪便拦住了沈苏姀的去路,沈苏姀步子一顿抬睫看他,嬴纵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其实本王王府足够大,侯爷便是留——”
“做梦!”
嬴纵话尚未说完便得沈苏姀冷冷一啐,看着她眼底隐隐有怒的模样嬴纵唇角微扬,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忽然抬手落在了她的头发上,“便是要回沈府,也不当以这般模样回去。”
嬴纵站在沈苏姀身前,她的身量只到他胸口,他双手一抬十分轻易的便落在了她脑后,肩上的发丝被他尽数拢起,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他这般一来好似将她整个人揽在了怀里一般,沈苏姀只觉满世界都是他的气息,所有头发被他收起,间或被他扯得有些生疼,沈苏姀咬了咬牙忍了,而后便有一物擦着她的发根斜插了进去。
嬴纵顿了顿便退了开来好整以暇看着她,沈苏姀眉头紧蹙的抬手朝自己后脑上一触,竟然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发髻!
沈苏姀满眸讶异的看着嬴纵,嬴纵却面色如常的让开了路,“侯爷好走。”
眼底的压抑被她强压了下去,沈苏姀抬步便朝楼梯口而去,背后的嬴纵一直将目光落在她背脊上,看得她心头一颗心狂跳不止,一路脚步极快的下楼,刚走出天枢阁的门边看到等在一旁的沐沉,沐沉也看到了她,依是眸色平平的一弯身。
沈苏姀眸光微暗,一言未发的转身朝府门的方向而去。
沐沉眸光深沉的站在原地看着沈苏姀一路走远,正准备转身进门却听见身后一道脚步声,一转身,嬴纵已经从二楼走了下来,他直直走出门,目光落在了沈苏姀背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瞬,嬴纵转过头眸光微冷的看向了沐沉,“对洛阳候不满?”
沐沉垂着眸,语气不疾不徐,“小人不敢。”
嬴纵的目光在他身上逗留片刻,语声忽然变得玩味,“你与你们少将军一样,次次都说不敢,却根本是胆大包天!”
沐沉闻言语声也冷了两分,“王爷记得少将军便好,小人以为王爷已将少将军忘了。”
嬴纵双眸微狭,并不就着这个话题多说,又看了沈苏姀离开的方向一眼,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你们少将军若是还活着,若是不知当年之事,她心中可会恨本王?”
沐沉听着嬴纵忽然沉下来的声音一愣,默了默才道,“只怕恨不能杀了王爷!”
嬴纵唇角微抿,语声愈发沉缓,“可她若是对本王下不去手呢?”
沐沉垂眸,良久才轻声道出一句,“如果那般,少将军必定还是爱着王爷的——”
嬴纵听着这话良久都未接言,陡峭削瘦的面上没有表情变化,可拢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是紧紧攥在了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点了点头抬步朝主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深长道,“往后对洛阳候如同待本王一般,否则你定要后悔。”
话音落定,沐沉微微一愣,眼底闪过两分讶异之色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册子,又看了看嬴纵沉缓的脚步,犹豫了一瞬到底未曾跟上去,回廊上灯火已暗,嬴纵的身影变得有些消瘦单薄,地上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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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次沈苏姀都是在晚上回来,前一日回来的时候戴着别个的披风,这一日回来的时候索性连衣裳都换了,因为如此,香书看着沈苏姀的眼神除了那么一点点的兴奋之外,更多的变成了担忧,可瞧着沈苏姀此刻喂马的表情,香书又有些吃不准了。
沈苏姀对早前的赤焰便十分上心,此番对绝影更是从不马虎,按她的身份,整个沈府的人都想来为她喂马,可她谁也不要,看着今日回来便站在绝影旁边又是刷马又是换马粮忙不个不停的沈苏姀,香书忍不住上前了两步,“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沈苏姀此刻的面色并算不上好,唇角紧抿眉头微皱一副遇上了什么难事的样子,听到香书这问话她有些意外的看着她,似乎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什么怎么了?我有问题吗?”
香书一愣,“侯爷您现在的表情一点都不好,一回来就来喂马刷马,您这马粮已经换了三次了,绝影都不吃了,这马背您也刷了两次了,侯爷,你走神走的太厉害了!”
沈苏姀闻言眉头又是一皱,扫了马厩一眼,又拍了拍绝影便转身走了出去,香书跟在她身后,语声有些担忧,“小姐,您这几日日日都和秦王在一起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苏姀脚步微滞,而后径直进了内室,香书一边服侍着沈苏姀洗漱一边小心翼翼的道,“小姐,秦王有没有……有没有对您做什么不好的事……”
话音尚未落定,沈苏姀便皱眉冷眸朝她看了过来,香书被那眸光看的一口气没缓过来,当即不敢再说,沈苏姀一言不发的洗漱完毕,这才躺到了床上,待香书退下整个屋子安静下来,沈苏姀才缓缓地呼出口气,平静的面容之上忽的闪出两分懊恼之色,她怔然片刻,忽然狠狠一拳砸在了床边,她不过是权衡利弊各取所需而已!
滑进被子里,沈苏姀却一时不敢入睡,生怕再做了那荒诞的梦!
一双眸子大睁的看着黑漆漆的帐顶,不由得又想到了嬴纵今日之行,他虽然对她动手动脚,可却又不是那般意思,他虽然口中说的漂亮,可到底对她做的太多,意念一动,沈苏姀已经伸手将枕边的那枚发簪握在了手中,她更没想到他竟会替她绾发!
在秦王府时再如何不同的情绪也总是压着的,现在再想到他今日所为顿觉压抑又震撼,心头一时之间更满是五味陈杂,再想到她自己,沈苏姀面上一直忽冷忽热,心头那隐隐有些畏怕的感觉又来了,一次心软并不代表什么,可若是她次次都是如此,岂不就是……
沈苏姀狠狠一闭眸,使足了力气也没将这些情绪赶出脑海去,夜晚的时光总是难熬,沈苏姀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然而等她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索性她这几日都不准备进宫,洗漱完毕用完早膳便进了书房。
刚开始临帖香书就到了,沈苏姀挥退左右,听香词之语——
“皇上对这件案子十分伤心,今日一早已经有人去往宿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