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士陡然睁开眼来,用一种十分异样,难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看出他想表达什么,可是又无法确切知道他的用意。
刘博士沉声问:“在电话里,他向你说了什么?”
原振侠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他说,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就请他到我住所来,他答应了,结果……”
原振侠讲到这里,也感到了一阵难过,难以说得下去。刘博士反倒镇定得多,吁了一口气,忽然问:“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什么态度?”
原振侠全然无法预料到,刘博士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他讨论起处事的态度来。他皱了皱眉:“当然尽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刘博士“嗯”地一声:“所谓尽一切可能,到什么程度?”
原振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顶点!”
刘博士苦笑:“一点也不留余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是!”
刘博士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或许每个人性格不同,或许我……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没有结果,就放弃了,不会再探索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话去。刘博士再长叹一声,疲倦地挥着手:“我的态度是对的,年轻人!”
原振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
刘博士再度睁开眼:“在行事态度上,你不会听我劝;在具体事情上,你也不愿接受我的劝告?”
刘博士的话,莫测高深,原振侠只好姑且答应着。刘博士双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专注的东西……事实上当然什么也没有。
他道:“在最近几天……或许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他说话时,态度十分认真且严肃。原振侠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那不但高深莫测,简直莫名其妙!
原振侠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我不明白……”
刘博士突然愤怒起来:“我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怎会不明白?”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譬如说,什么叫‘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刘博士叹了一声,像是尽了最大的耐心:“就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么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原振侠心中奇绝,只当那是人在受了重大打击之后,一种异常的反应。他只是“嗯嗯”地应着,不置可否。
刘博士却用相当严厉的眼光逼视他,他只好大声:“是,我知道了……”
刘博士又长叹一声:“你去吧……告诉院长,我不会自杀……我弄了一大瓶安眠药,只不过想睡得沉一点……最好永远睡着,可又不是死……”
刘博士的话,听来有点语无伦次。“长眠”是死亡的同义词,他却将之分了开来。
接着,他又喃喃说了一句话,却令原振侠震动:“至少,睡着了,那些冤魂不会一直缠着我……”
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失声道:“冤魂?”
刘心芹博士现出疲倦之极的神情。他闭上眼睛的动作缓慢而坚决,像是双眼一经闭上之后,就再也不准备睁开!
他叹了一声,并没有反应。原振侠还想问些什么,可是又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刘博士言行,都十分怪异,可以揣知他内心深处,一定蕴藏着不愿被人知道的大秘密。
但如果刘博士决心要不让他心中的秘密被人所知,只怕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逼他讲出来!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暗叹了一声,感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之落后……人和人之间沟通,只能靠间接的方式,通过语言或文字进行,而无法根据对方的思想,直接了解。
由于沟通方式之落后,所以人和人之间,就有了秘密。而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不知多少纷争,都是由于互相间有秘密才发生的!
原振侠也想到,玛仙不但是爱神在实验室中,精心培育出来的,而且也掌握了超特的巫术力量。
她是不是可以知道刘博士内心深处的秘密?当原振侠想到玛仙时,自然而然,也想到了玛仙态度的怪异之处。
玛仙曾在刘量中车子失事的现场,现出过十分害怕的神情!原振侠事后,甚至没有机会问她,她就离开了他。
玛仙的离开,当然是临时决定的,是不是有什么怪异的事,使她这样做?使她竟然不想和她一生之中唯一的男人,多相处一会?
一时之间,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还想刘博士多说一些什么,可是刘博士却并不出声。病房中极静,原振侠刚想悄悄退出去,刘博士却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挣扎着说:“量中……的死……不是意外……迟早会发生……我曾责怪你……当然那不是你的责任。请你原谅一个丧失儿子的老父亲……”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原振侠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真的无法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量中车子坠入山谷,明明是意外!何以他说“不是意外”?甚至“迟早会发生”?
原振侠走近病床,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请……”
刘博士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是作了一个极其坚决的手势:“你不需要明白……”
他在近乎不讲理地说了这句话之后,突然呛咳起来,一直紧闭着眼,咳了好一会,才喘着气:“世上有很多很多事,不明白比明白好得多……”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同意这个说法。而且,他对刘博士的那种态度,觉得极不耐烦,他的语气也就不那么客气:“博士,你要是想说什么,而又不明白说,那不如提都别提……”
刘博士双眼闭得更紧,神情痛苦,几乎是叫出了一句话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然后,他用力挥着手,赶原振侠离去。原振侠退到了门口,才又问了一句:“你指名要见我,该讲的话,全都对我说了?”
刘博士没有说话,仍然坚决地向外挥手。
原振侠退出了病房,他感到院长在他的身后,向他问了几句话,可是他却没有听进去。因为这时,他正迅速地,把在病房中和刘博士的对话想上一遍。
刘博士指名要见他,一定有目的。可是这时,原振侠已经退了出来,竟然无法弄清楚,刘博士的目的是什么?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看到院长满面焦急!
他道:“放心,刘博士说他不会自杀……他拿了安眠药,是为了可以沉睡……”
原振侠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他沉睡,就可以避免一些冤魂的纠缠!”
院长现出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原振侠不等他发问,就道:“别问我,我也根本不懂,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院长叹了一声:“那意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原振侠想反驳一下,可是却没有说什么,他不以为刘博士是因为受了打击,而精神颓丧。刘量中的死,对他自然有打击,可是整件事,刘博士似乎另有他自己的看法。那一定是极其怪异的看法……那可能也是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原因。
院长又问:“他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原振侠一面伴着院长走开去,一面约略把刘博士的话转述了一下。院长神情越听越疑惑:“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女人来找你?”
原振侠摇头:“一点概念也没有……”
院长叹了一声,很为老朋友如今的情形而难过。
原振侠再次来到停车场,上了车,定了定神,才驾车回住所。
在走近医院单身医生宿舍时,原振侠感到有人紧跟在自己身后,走进了建筑物的玻璃大门。
原振侠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垂着头,任由她一头柔软的浓发,瀑布一样洒下来的女郎,穿著素净普通,显然不是宿舍的住客。
原振侠一转身看她,她收不住步子,几乎一下子撞到了原振侠的身上……
然后,她陡地站定,抬头望来。
原振侠首先接触到的,是她那一双黑白分明,大得惊人,明亮得惊人的大眼睛。可是在那么动人的一对大眼睛之中,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那是一双可以表达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所以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感到极度害怕!
她看来至多二十岁出头,脸色苍白,面型清秀,有一种令人一看,就对之产生爱怜的力量。女性有那种楚楚动人的美态,十分容易激起男性的呵护之心。
女郎的一双大眼睛望定了原振侠,眨动了几下。当她的大眼睛忽闪时,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小姐,你……”
那女郎也吸了一口气:“我……来找人……找……原振侠原医生……”
原振侠心中讶异:“我就是……”
他在答了三个字之后,陡然想起刘博士在病房中,给他的警告!
警告是:或许是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警告的进一步解释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刘博士提出这样的警告,当时原振侠听了,感到全无来由,莫名其妙。
可是这时,他一想起那些警告,就大不相同。因为,现在,就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原振侠在一剎那间,神情一定相当怪异,所以那女郎怔了一怔,反倒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用力摇了摇头,相令自己思想集中一些:“你找……我?”
女郎轻咬了一下下唇,声音轻柔:“是……量中曾对我说过,真要支持不下去,可以去找……可以找你……”
原振侠“啊”地一声:“刘量中?”
女郎点了点头,大眼睛之中,隐约有泪花乱闪。原振侠忙向电梯作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起走了进去,那女郎才道:“我姓施,施哲。”
原振侠礼貌地点头,那女郎……施哲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是量中的好朋友。”
原振侠迅速地转着念,同时咀嚼着她所说的话。她说“我是刘量中的好朋友”,而不说“刘量中是我的好朋友”,那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本来,这是根本不值得思索的事。可是施哲的出现,十分突兀,又有刘博士的警告,所以在原振侠的心理上,形成了异乎寻常的警觉。
施哲又低叹了一声:“我和他……偶然地在海边认识。你如果是他的朋友,应该听他说起过,在海边见到我的经过。”
这时,电梯门打开,原振侠一步跨出去,一听得施哲那样讲,他又怔了一怔,转过头来,望向施哲。想起那天聚会,刘量中说他在海边,听到身后有人交谈,转过身来,只见到一个少女的那件事。
原振侠并不觉得那件事有什么怪,怪的是,刘量中说到这里,他父亲就出现,用异乎寻常的态度,禁止他再说下去!
接下来,一切怪异的事,几乎全从那里开始!海边的那个少女,似乎是一个关键性的重要人物,而今就在他的面前!
原振侠站在电梯口,施哲还在电梯中,由于站得久了,电梯门自动关上,几乎把原振侠夹在中间。施哲按下了开门掣钮,门再打开,原振侠后退,施哲跟了出来。
原振侠这才道:“他……我只听他说了一点点,他说……”
原振侠的记性好,一面打开门,请施哲进去,一面就把刘量中的叙述,说了一遍。
说到刘量中被打断处,他就望定了施哲。施哲幽幽地道:“他心情不好……事实上,坐在他后面的,只是我一个人。”
原振侠提醒她:“可是他说听到你和另一个人……相当苍老的声音在对话……”
施哲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中有无言的悲哀:“我到海边去,是答应参加一个慈善演出,担任一个单人剧,需要一个人演几个不同角色,我正在排练……”
原振侠“啊”地一声:“一定是施小姐的演技十分出色,才使他误会了……”
施哲坐下,原振侠指了指一堆酒瓶,她也随手指了其中的一种酒。
她把酒杯放在手中,缓缓转着:“接下来的发展很自然,他讶异地问我,我据实回答,他哑然失笑。我们都很享受和对方的相遇,他坦然告诉我,他正失恋,我一见面就喜欢他,自然想尽女性的本分,把他从痛苦的陷阱中拉出来……”
原振侠用心听着。施哲说得十分直接,也十分坦白,原振侠极欣赏这种说话的方式,他呷了一口酒:“你一定毫无困难地,可以达到目的……”
施哲垂下眼睑,长睫毛闪动。原振侠望向手中的酒杯,有点不忍心去盯着她看,因为那种情景,有点像施哲的努力,未曾成功……
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极伤自尊心的事!
当原振侠的视线,集中在手上的酒杯中时,借着酒杯的反映,可以约略看到在一边的施哲的行动。施哲坐着不动,原振侠看到,她抬起头来,发现原振侠并没有望向她,她就向四面看着。
杯身的反映不是很清楚,施哲只是四周看着,动作的幅度极少,本来也不容易看清楚。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实在太大,眼中又有着异样的光采,在杯身的反映中,显得十分夺目。所以,。电子书她那种游目四顾的情形,也看得十分清楚。
原振侠一见,就呆了一呆。
原振侠立时想到:她正在寻找着什么……施哲会在他的住所,寻找什么呢?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根本是个陌生人!
接着,原振侠看到,施哲的眼光,停在那具显微镜上。而且立即收了回来,像是她已找到了她所要搜寻的东西了。
多年来异常生活的经验,使原振侠有十分敏锐的观察力。即使是在酒杯的反映中,看到一些小动作,他也可以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而在这时候,刘博士的警告,起了作用……本来他绝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对施哲起疑。可是这时,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放下酒杯,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喝问:“你在寻找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可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看到施哲的大眼睛中,泪花乱转。随着她眼睛的眨动,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晶莹明澈,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那是极动人的情景,看了之后,使人真正觉得,把眼泪和珍珠联在一起的人是天才。也使人相起鲛人的神话……长发而美艳的鲛人,一面梳着头,一面神伤,眼泪落下,化成珍珠。
原振侠不忍心再发出任何责问,但那绝不表示他心中不再起疑。
看来,施哲的伤心是突如其来的……这就更令人起疑,她看到了什么,才忽然伤心?
原振侠不由自主,也向显微镜那里看去。那一角,绝无异状,也没有什么看了令人伤心落泪的东西。
原振侠盘算着,应该如何开口询问,就听得施哲幽幽地叹了一声:“对不起,忽然之间,我想起了量中,觉得太难过……”
原振侠转回头去,施哲已抹干了眼泪,可是悲切的神情更深。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心中在想: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之后,才想到了刘量中的。可是那显微镜……他一面想,一面随口问:“你到本市多久了?为什么那次聚会,没见到你?”
施哲垂着头,她的柔发偏向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截颈子:“在机场,打电话给他,才……知道已发生了不幸,真……不知该如何才好。”
原振侠又问道:“刘量中曾向你提及过我?”
施哲点头:“他说过,他崇拜你,超过他的父亲。他似乎预知,有不幸的事将发生在他身上……”
原振侠一扬眉:“请说得明白一些。”
施哲侧头想了一想:“没有什么具体的例子。只是有一次,他说起,如果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巨大的变化,而……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我可以来找你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