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手,也早应该是烧焦了的手,而烧焦了的手,没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摸得出那是一只手来。所以,自然而然的结论是:刚才摸到的,是一件摸上去,很像是一只冰冷的手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单靠触觉,不是很靠得住,得要看一看才行。
于是,原振侠就准备缩回手来。
从他不可控制地尖叫,到这时候定过神来,只是极短的时间。其余的人,被他吓得不知所措,别说采取行动,连出声的人都没有。
原振侠的手才一动,突然之间,他心中所感到的恐惧,甚至令得他发不出尖叫声,而只是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呻吟声!
幸而这时阳光普照,要是三更半夜,原振侠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抵受得住。
抵受不住的最后结果,是昏过去,而最坏的结果,则有可能被吓成程度不同的各级疯子!
他的手才一动,他就肯定,刚才摸到的,真是一只冰冷的手!
令原振侠肯定,他刚才真是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是因为那只手动了起来。不但动,而且还塞了一样,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他的手中!
原振侠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把那不知是哪里来,到了他掌心中的东西握住。
(他一直不肯承认,那是由一只冰凉的手塞给他的。)
同时,他的支持能力也到了极限,身子向外一侧,跌出了一步。可能由于他手的动作,带动了车门,车门随着他外跌而打开。
原振侠没能站稳,一跌出,就半蹲着身,右手紧握着拳(由于掌心中有那东西),姿势相当怪。但也由于如此,他才能看清车门打开后的情形……这时,如果他看到一只手爬出来,他也不会再感到什么恐惧,他的恐惧感早已到了顶点,完全麻木了!
他没有看到什么手,或者,根本没有手。在毁坏了的车厢之中,是一团焦黑了的尸体。
原振侠宁愿刚才的一切,那种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的感觉,只是一场噩梦。此际既然没有手,自然是噩梦已经醒了!
可是,他紧握着的拳头之中,分明有一样东西在!
阳光灿烂,可是原振侠还是感到遍体生寒,当每个人的视线都投向他时,他还得竭力装出镇定的神情。他紧握着拳,没有勇气打开手来看看,在那么怪异的情形下,到了自己手中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绝不可能存在的冰冷的手,塞过来的东西……虽然小得可以握在拳头中,但也可能是任何怪异。确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打开手来仔细看看。)
(原振侠当然不是没有这个勇气,但是他至少需要定一定神。)
(而这时,他未能定过神来,所以他仍紧握着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在一剎那间,他只觉得耳际有许多嗡嗡的声响,像是有许多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他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这时他心中想的,只是一件他听过的事,那位先生记述过的一种情形……人脑在接受了外来信号之后,会作出错误的判断。
例如人面对镜子,看不到镜中的影像,又例如一直以为手上有一只蛾停着,等等。他希望如今手中握着东西的感觉,和刚才碰到冰冷的手,也全是由于这种“错觉”!
可是,有东西在手的感觉,又那么实在!
原振侠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听出四周围的确有不少人,在向他发问。有的是在问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有的在问他,是不是肯定这辆车子冲下山谷。
原振侠已然有了足够的镇定,可以一个个问题回答。同时,他心中不断在想:我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他这时,故意不打开手来看,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感觉也更实在。
他感觉得出,那像是一小片,有着尖角(六角形、正方形,或五角形)的一片……金属?玻璃?一时间不能肯定。
那一小片东西,本来应该相当凉,但现在在他的手中握得久了,就有点温热。看来,那是相当容易传热的物体。
这一切感觉,都十分普通。令得原振侠骇异的是,当他紧握着那一小片东西的时候,他竟然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颤动!
什么叫作“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总之是一种十分模糊,但又实在存在,实在发生的一种感觉。
起先,他以为那是自己在发抖。但是他随即知道不是,的确有极轻微的颤动,发自那一小片东西!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问题,大约已令得所有人满意了。一个警官向他示意,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他也看到,仵工已经把烧焦了的尸体,用白布小心包了起来,放进了黑箱。
烧成了那样不成形的尸体,连解剖的价值都没有,而且也绝不适宜给死者的家人看到。原振侠长叹了一声,一个警官来到他身边:“原医生,送你回医院去?”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不,送我回宿舍去……我太疲倦……没法子工作。”
警官谅解地点头,请原振侠上车。
原振侠一直紧捏着拳,不打开来,一直到了住所的门前,他用左手在右边裤袋中,取出钥匙来开门,右手仍然握着。等到进了屋子,原振侠来到了桌前,将右拳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握拳,已经握了很久,而十分僵硬,以致摊开手指的动作,相当缓慢。
在手指慢慢摊开来的时候,他真愿意手心中什么也没有,一切全是幻觉。
可是,他还是看清了手掌心中的那一片东西。那是一小片东西,等边六边形,每边不会超过一点五公分,极薄,既非金属,亦非玻璃,或者说,既是金属也是玻璃。
那一小片东西相当怪,所以要比较详细来形容一下……面积不大,“厚度”极薄……约莫十分之一公分。看来一面是玻璃,透明的,另一面是一种深灰色的金属。在金属板上,有一点(极小的一点)随着那一小片东西的移动,而滑来滑去,那一小点是深黑色。
怪的是,那深黑色的一点,虽然会移动,却全然不受控制──或者说,不合常理。
这又需要详细解释一下。
那一小点,当然是一粒细小的物质。能移动,当然是玻璃和金属片之间,有可供它移动的空隙。
(“玻璃”、“金属板”都还只是假设,原振侠那时,还不能肯定那是什么物质。)
两层薄片之间有空隙,一小粒物体能移动。当拿起那薄片时,向哪一边倾斜,那一小粒东西,就应该向倾斜的一边滑下去才对……这是地心引力作用,和牛顿运动定律的共同结果。没有甚么物质,可以不遵照牛顿运动定律运动!
可是那小黑点却不一样。
当薄片平放着,它静止不动,只要一动薄片,它就动,可是全然没有规律。不论薄片如何倾斜,它有时向下,有时向上,有时向左,有时向右,有时“躲”在一个角落,很久不肯再动,有时,就在薄片之中,飞快地转动,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原振侠看得目瞪口呆。从第一个印象起,到勉力镇定下来之后,都使他感到:那小黑点是活的!像是一只极小的、活跃的硬壳昆虫,被困在那两片薄片的空隙之中!
他立即想到了跳蚤,这种小虫,甚至可以被训练来作表演。
但他当然立时推翻了自己这种想法……那小黑点比跳蚤小得多!
联想到了“小昆虫”,原振侠又镇定了很多,虽然一切仍然如此诡异,可是昆虫没有什么可怕。现在看来,只是一个小黑点,那是由于它形体太小,但可以利用显微镜作进一步观察。
原振侠是医生,有倍数高达两百倍的双筒显微镜。他连忙找了出来,把那片薄片,放在显微镜下,着亮灯,调节着焦距。
那小黑点,在放大了一百二十倍之后,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
当然,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昆虫。因为它只是深黑色的一团,呈不规则的圆形。放大之后,可以看到黑色略有深浅不同。
原振侠轻轻移动薄片,令那小黑点移动。小黑点移动之际,形状略有变动,可是变化极微。由于在显微镜之下,所以那小薄片,这时看来,和生物学上常用来作显微观察的“切片”,十分相类似。
原振侠终于伸直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他足足看了那小黑点超过半小时,可是却全然弄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他有足够的怪异经历,也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可是却实在对这个薄片,无以名之,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那薄片,不是在那样怪异的情形下到他手中的,他或许不会那么在意。他盯着那薄片,思绪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才好。
由于长时间注视显微镜,他眼睛十分疲倦,所以,他闭上了眼睛,手指在眼皮上轻轻抚揉着。他闭着眼,可是在他眼前,仍然可以看到那个小黑点。
那是十分普通的感觉……任何人,在注视了一件物体若干时间之后,再闭上眼睛,就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眼前(人人都可以做这个实验……闭上眼睛,当然不是真正看到,而只是感觉看到)。所以,原振侠一点不以为异,仍然闭着眼,休息着。
可是在过了至少三分钟之后,他“眼前”的那个小黑点,并没有如常地消失,仍然十分清楚。“看”起来,就像是睁着眼在看一样!
当原振侠感到这一点时,他睁开眼来,眼前黑点消失。再闭上眼,黑点依然出现,有时静止,有时移动。可是既然用显微镜来观察,都不明白那是什么,这种闭上眼睛的感觉,自然更不能判明那是什么。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之中,原振侠没有再去看那薄片,他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甚至曾小睡了一下。可是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小黑点就固执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令得原振侠更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挥动,想将那小黑点挥去。
他是医生,首先想到:这种不正常的情形,是不是一种病症?
如果是病症,他自然首先想到“飞蚊症”。那是一种视觉上的毛病,没有什么大碍,患者会觉得眼前总是有一只“蚊子”在,或远或近地移动。那是由于眼球内的玻璃体中,飘浮着细小的浑浊物而引起的。
原振侠想到这里,又闭上眼睛一会,否定了自己的“诊断”。
他是在闭着眼时,才“看”到那个小黑点,并不是睁眼时才看到。多半是对那小黑点印象太深刻了,他想。
在那时候,原振侠对那小黑点,并不是太在意。下午,医院催他回去,在忙碌的工作中,虽然一闭上眼,小黑点就出现,他仍然不在意。
原振侠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才离开医院。他走向停车场,在经过一个十分阴暗的角落时,他陡然呆了一呆,眼睛睁得极大,定定地望着前面,神情十分怪异。而且,用一种看来十分诡异的动作,伸手向前挥动着、抓着。
这时,如果他身边有人,看到他这种情形,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他眼前实在什么也没有!
然而,在原振侠看出来,却看到那个小黑点,就在眼前……本来是闭上眼,“看”到的那个小黑点,现在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小黑点。
那仍然是十分难以形容的一种感觉,黑暗中,应该看不到黑色的一点。可是原振侠却清清楚楚,看到那小黑点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它抓在手中!
他停了没有多久,又向前走,等有了灯光,小黑点反倒消失。闭上眼,它又在。
原振侠开始感到有点困扰,而且,莫名其妙,感到了焦躁和不安。甚至令得他呼吸加速,可是却又全然说不出原因来。
原振侠加快了脚步,快到停车场了,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叫声:“原医生!原医生!院长到处在找……”
原振侠站定脚步,用手在脸上抹着,他十分疲倦,只想回去休息。可是那呼唤的声音却又十分急促,使他不能不转过身来。
一个医院职员奔到了他身前,重复着刚才叫的那句话。原振侠叹了一声,再走向医院建筑物。才一进去,就看到院长大失镇定,团团乱转,一见了他,一把抓住:“快跟我来……”
院长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原振侠只能猜到有急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一直到进了电梯,院长才缓过一口气来:“刘博士企图自杀……”
原振侠吓了一跳!下午,在医院,他曾好几次企图和刘博士接触,可是由于院长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连他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本来想要硬闯进去,但是想到刘博士才有丧子之痛,情绪一定极坏,见了自己,只怕会引致他更加沮丧。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也就忍住了没去见他。这时他听到了刘博士自杀的消息,当然吃惊,望着院长说不出话。
院长说:“他是医生,要结束自己生命,比普通人更容易──”
原振侠失声道:“他……他……”
院长不由自主抹了一下汗:“还好,护士发觉得早。唉,他竟然偷偷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
原振侠和院长,这时一起跨出电梯,原振侠不禁埋怨:“院长,病人就算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充其量不过是意图自杀,不等于他一定自杀……”
院长压低了声音:“他情绪那么低沉,藏起安眠药,当然是立意自杀。”
原振侠站定脚步:“那我去也没有用,我不是精神病专科,我……”
院长闷哼一声:“他指名要见你!”
这一点,倒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刘博士要见他,目的何在?是再将他痛骂一顿,把刘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头上?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他吸了一口气,跟着院长,一起走进了刘博士的病房。刘博士面色惨白,半躺在床上,两个体力壮健的护士,坐在床边上。
院长来到床前:“老刘,原振侠来了……”
刘博士疲倦地睁开眼来,口角牵动了一下,眼珠转动着,声音低沉:“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院长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却没有说什么,和那两个护士作了一个手势,三个人一起走出去。
原振侠站在病床面前,刘博士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可是却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他的眼皮在不断跳动,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足足等了五分钟之久,刘博士仍然不出声。原振侠轻轻咳了一下,刘博士并不睁开眼来,但声音相当清楚:“原医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个电话给你?”
原振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为从种种方面来看,刘博士都在干涉他儿子的行动。先是在聚会中不让他畅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听刘量中的电话,刘量中驾车来找自己,他又跟在后面。虽然说他是刘量中的父亲,但一向喜爱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侠,也觉得太过分了!
所以,尽管刘博士这时的神态,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侠还是十分不客气:“是!我相信,他在电话中说些什么,你一定通过某些装置,早已听到了的……”
刘博士震动了一下,长叹一声,仍然不睁开眼,讲的话,也像是自己在喟叹:“真不明白,现在年轻人……为什么总不相信父亲。”
原振侠闷哼一声,没说什么。
刘博士的那个问题,可以写一篇论文,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现在也绝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场合,所以原振侠不出声。
又过了足有两分钟,刘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十分低……”
原振侠又忍不住说了一句:“知道有人偷听,谁都会那样!”
刘博士陡然睁开眼来,用一种十分异样,难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看出他想表达什么,可是又无法确切知道他的用意。
刘博士沉声问:“在电话里,他向你说了什么?”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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