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鸣凰轻描淡写地扯开话题道:“不知清源公主和师兄如何了。”
墨兰道:“不能叫清源公主了,应该叫平宴郡主。不过她不能离开京城,楚苍之又是京官,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或许有和解的一日。”
或许在大战中看到太多生死离别,她对楚苍之的成见也成过往云烟。人活一世,若事事计较,疲惫的只能是自己。不过楚苍之伤害最深的是平宴郡主,能不能原谅,恐怕真的只有老天才知道。
“对了,我听说明磊投靠了北夷。”墨兰闲来无事,与东兰驻守平城的官兵上上下下打得火热。
谢鸣凰道:“是个好去处。”东兰西蔺成一朝,最受惊的莫过于北夷。以明磊的才华,到了北夷定然会被重用。明磊救过她,也害过她。总的来说,功过相抵,不亏不欠,因此,她对他倒没什么非要处之而后快的怨恨。兼之,他是余清风的独子,在她内心深处,并不希望他死。
墨兰道:“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当初,他若是在西蔺军被王零陵覆灭之前赶到,也许大兰朝还不会这么快建立哩。”
谢鸣凰道:“他做的,本就是逆天而行之事。”
“说到逆天而行。”墨兰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和萧逆行准备怎么样?”
谢鸣凰面色不改道:“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成,还是不成了?”墨兰眼睛一眨一眨的,隐隐有兴奋之意。
谢鸣凰猛然回首。
果然,在她身后五六丈开外,正有一个孤傲的身影悠闲地踏着重重屋檐而来。
“咦?王爷不是应该在京城坐镇指挥的吗?还是说,有什么让他割舍不下?”墨兰笑嘻嘻地念完,独自朝另一个方向掠去。
萧逆行渐行渐近。
一身墨黑的装束越发衬托他脸色苍白。
谢鸣凰道:“王爷伤势未愈,不应来回奔波。”从京城到平城,何止千里。
萧逆行道:“本王来此,正是为了免去日后奔波之苦。”
谢鸣凰眼睛微微亮起,嘴角的笑几乎要将他身上的黑色点燃起来。
“本王曾问过,天下尽在本王股掌之上,”萧逆行顿了顿,眼中微现窘迫,但很快又被长年累月积累的冰霜掩盖了过去,“但本王却少一个一起俯瞰天下风景之人。不知如今的答案,是否与当日不同?”
谢鸣凰道:“不是今夜。”
萧逆行皱眉。
这个答案与当初如出一辙。
谢鸣凰笑容加深,“今夜要收拾行李,明日如何?”
“本王便等到子时。”
“……”
正文 京中风云(一)
大兰启元二年六月日入。
清惠宫屋檐飞角在斜阳照耀下灿灿生辉,然宫殿内却阴霾如灰。璀璨光芒都阻隔在密集的窗格之外,只射进来一小束一小束的白光,更显四周晦暗。
陈丽云坐在榻上,神情冰冷。只有在自家人面前,她才能暂时放下母仪天下的架子,展现自己真实的心情。
陈翀谨慎道:“因为黄河一代的水患,乾王已经亲自南下。王零陵和伏万千又分别驻守在西北两地,京中乾王派系群龙无首,正是我们一举夺回大权的最好时机。”
陈丽云不语。
“太后,”陈翀低唤了一声,似乎是想提醒她的身份,“再过几年,皇上就该亲政了。难道太后真的想交一个空坑给他?”
陈丽云明媚的容颜刹那阴冷下来,“叔父。”
陈翀浑身一震,急忙下跪道:“太后恕罪,是臣逾越了。”
陈丽云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抬起,轻轻地摆了摆,“哀家并无怪责叔父之意。”
陈翀将信将疑地抬头。
“哀家只是害怕。”陈丽云五指微微缩紧,“害怕乾王手中握的军权,更害怕乾王这个人。”
陈翀默然。关于乾王萧逆行的种种传言早已神乎其神,不止大兰,甚至北夷南月都流传着他的强大。这些年他们与萧逆行的冲突不断,但萧逆行每次都只是旁敲侧击的小小警告,从未下过重手。一来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二来也是因为他们这些人代表的是大兰各大世家,是大兰的中流砥柱。非万不得已,他是决计不会轻举妄动。但是……
他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心里突然犹疑起来。毕竟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可能会大大地触及他的底线。
“所以,”陈丽云接下去道,“叔父务必要除去此人。”
陈翀惊愕地看着她。
“他若不死,哀家一日睡不安枕。”她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这股恨意是她长年积累下来的,不仅仅来自于自己,更多的却是来自于先帝在世时的抑郁不得志,和如今小皇帝所受到的压制。为夫为子,她都视萧逆行为眼中钉!
陈翀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启禀太后,吏部侍郎陈文海求见。”太监的声音像是捏着嗓子发出来的。
陈丽云道:“宣。”
陈翀惊诧道:“太后为何宣他进宫?”
在大兰陈家是大家,但分为两派。一派就是与陈丽云走得极近的陈翀,一派就是陈文海。论辈分,他算是陈丽云的堂哥,但关系却是不远不近。在朝中也一直处于中立。
陈文海走进门来,瘦削的面孔越发衬托出两边颧骨高高凸起,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一张脸光影交错复杂。
“臣陈文海拜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陈丽云并没有急着让他起来。反正陈翀也在地上跪着,两人刚好跪一排。“适才,叔父进言,要哀家趁机夺回乾王手中的军权,陈大人以为如何?”
陈翀一惊。他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直白地说了。
“臣以为不可。”陈文海的答案并未出乎他们的意料。
“哦?”陈丽云漫应。
“乾王之所以掌握大兰兵权,并非因为虎符,而是因为全军的信服。万一此举激怒乾王,后果不堪设想。”陈文海头低得很低,声音却不卑不亢。
陈丽云显然早知他的说辞,淡淡道:“照你所言,乾王权力之大,竟是连皇上都不敢轻触其锋的。”
陈文海喉咙一堵。
陈丽云的话是没有错,从先帝还未驾崩之前,萧逆行就坐拥东兰兵马,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但这种事晓得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
打从心眼里说,他对目前的局势是很满意的。一来萧逆行的确有过人之才,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再英明再精明都不可能比得上一统东西的萧逆行。二来以他看来,萧逆行虽然不可一世,却从来没有逆反之心。这第二点,正是他佩服萧逆行的地方。自古以来,有谁能站在萧逆行的位置上却不抬脚走得更高?真的只是一抬脚的距离啊。
陈丽云精致的脸终于露出些许哀戚的表情,道:“先帝临终前将皇上交托于哀家,是一心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代明君。如今天下一统,是哀家兑现承诺的时候。皇上虽然年纪尚小,但哀家却不得不为他筹谋打算。兵权,哀家一定要拿到手。不为夺权,也为给皇上留一条退路。”
话说到这份上,陈文海也难以反驳。
陈丽云又道:“伏万千和王零陵是乾王亲信,他们的军队哀家自然是不敢动的。但京中守备不是,哀家记得冯未明是你的妻舅吧。”
陈翀终于明白为何陈丽云将陈文海叫来。
陈文海低着头,身体弓得像一只虾。
陈丽云道:“哀家想见见他。”
“可否请太后单独听臣说几句。”出于陈丽云的意料,在她放下一连串的重话后,陈文海依然不为所动。
陈丽云深吸了口气,朝不满的陈翀使了个眼色。
陈翀只好告退。
等他一走,陈丽云便柔声道:“如今只剩你我,有什么话,你尽管起来说便是。”
她这样的口气让陈文海内心不由自主地一荡。他急忙收敛心神,告诫自己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已非当初那个云英未嫁的小堂妹,而是一国之母,大兰太后,自己断断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这样想着,慢慢站起身,挺直背脊道:“臣想问太后一句,当初为何选先帝弃乾王?”
“放肆!”陈丽云被戳中痛处,脸色顿时一变。她胸膛剧烈起伏着,直至半盏茶后才平息下来,“陈文海,你大胆!”
陈文海站得稳如泰山,“臣只是想提醒太后。”
“提醒哀家什么?”她面容微微扭曲着。
陈文海道:“太后当初放弃乾王的原因。”
陈丽云一怔。当年她母亲与吕妃情同姐妹,因此吕妃便自告奋勇想为她牵线。当时先帝后位空置,而乾王也未娶亲,两段都是极好的姻缘。她记得当时她思量再三,终是选择了先帝。那理由每字每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乾王虽好,却无登上万人至尊之志,终是池中物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终究证明她错了。
乾王并非无登上万人至尊之志,他只是无登上万人至尊之需。
陈文海低声道:“乾王从来不是皇上的威胁。”当初他也曾请父亲向陈丽云提亲,这些话都是他宛转打听来的。没多久,陈丽云便真的坐上了凤座。
陈丽云深吸了口气道:“出去。”
陈文海一愣。
“哀家命你出去。”她一字一顿道,显然是极度压抑。
陈文海心中叹息,默默地躬身告退。
门开启,又关上。
门外的关停留在屋内的时间不过一瞬。
陈丽云抓起桌上杯盏,狠狠地甩了出去!
砰。
陈翀守在门外,见陈文海出来,刚要开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掷杯声,不由一震,“你……”
陈文海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陈翀看了看宫殿紧闭的门,将他拉到稍远处,沉声道:“你与太后说了什么?让她如此大发雷霆。”
“没什么。”那些话传入陈丽云的耳里已是逼不得已,何况陈翀。
陈翀冷声道:“我陈氏与皇上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你莫要总将自己置身事外。”
陈文海道:“我只是朝廷的臣子。”
陈翀面露怒色,“你将皇上放在……”
“宣陈翀……”太监站在门口冲他们喊道。
陈翀只好将怒意吞了下去,恨恨地转身朝殿里走去。
陈丽云已经从软榻上走了下来,“哀家要出宫。”
陈翀呆住。
“你与哀家同去。”
“但是宫中有宫禁。”太后若要出宫,牵扯太多问题,何况这个时间?陈翀几乎可以想象,此事一出,御史台会如何兴奋和激动。到时候弹劾自己的奏章定然会像雪花片般纷飞。
陈丽云瞥了他一眼道:“哀家要去乾王府。”
萧逆行不在京城,那么此刻坐镇乾王府的自然是——乾王妃,谢鸣凰。
说起谢鸣凰,尽管她嫁入乾王府整整两年,但无论喜事丧事庆事她都从未出席露面。大事小事皆被乾王一句告病在家打发。陈丽云也宣了几次,都请之不动。又或者说,根本越不过萧逆行去。
陈翀当下摸清了陈丽云打的算盘。
此刻萧逆行的确不在京城,但谢明凰在。作为西蔺曾经的九天战凰,她的实力也不容小觑。陈丽云若想拿回京城兵权,她也是一道障碍。
太后要出宫这件事很快被吩咐了下去。
陈翀和陈文海一同在宫外候着。
等陈丽云坐着銮驾出来,陈文海才用极轻的声音道:“纵然拥有京城兵权,又如何?”
陈丽云脸色一厉。
陈翀心头猛震,不知陈文海之前说了什么让她如此震怒。要知道陈丽云在人前从来都是温柔婉约,轻声细语的。
陈文海恍若不知,又道:“太后,乾王是有底线的。”
萧逆行的确是有底线的。
这些年来,陈丽云和她身后的那班势力动作频频,萧逆行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眼。但他毕竟是萧逆行,以前不出手不等于以后不出手,以前纵容不等于一直纵容。他冒死说这句话,是真的怕陈丽云这次会触及萧逆行的底线。事实上,萧逆行从来不否认他将底线藏在乾王府。
陈丽云的手紧紧地抓着裙子,嘴唇抿得死紧,半晌方道:“哀家只是想看看乾王妃。当初乾王婚礼仓促,哀家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陈文海见她意已决,无奈地退到一旁。
太后銮驾便浩浩荡荡地朝乾王府驶去。
正文 京中风云(二)
乾王府,掌灯时分。
谢鸣凰没什么胃口,直接撤了晚膳,含着一颗酸梅听墨兰扒着东家长西家短。
“听说明磊被北夷王封为南相,正结合与烈星峰敌对的朝中势力崛起。”墨兰幸灾乐祸道,“哈哈,这算不算是狗咬狗一嘴毛呢?”
谢鸣凰道:“若非烈星峰太早丢弃西蔺军队,西蔺或许不会这么快沦落。这样说来,明磊迁怒于他不无道理。”
墨兰道:“他们斗得越激烈,大兰朝的边境就越安全,是好事。”
谢鸣凰笑意不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墨兰被她看得心头发虚,问道:“小姐看什么?”
“看你。”谢鸣凰拈起酸梅塞进口中,“看你今天能不能忍住不提伏万千三个字。”
“我哪里有天天提他?”墨兰眼睛猛然瞪大。
谢鸣凰道:“昨日提的是边境风情。前日提的是府中美食……”
“看。没提他。”
“顺带提到军营食物难以下咽,然后延伸至……”
墨兰双颊一红,外强中干地叫道:“我只是顺口罢了。”
谢鸣凰自顾自地笑。
“小姐……”墨兰撒娇。
谢鸣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有何不好意思的?”当年的东兰四将只余其二,王零陵早已娶妻生子,看来看去,伏万千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更何况,两位当事人并非无意。
墨兰噌得站起身道:“我再去找些酸梅来。”
“不必。”谢鸣凰摆手道,“浅尝即可。”
墨兰道:“可是小姐最近胃口不大好。 ”
谢鸣凰神秘一笑。
墨兰最了解她,见她如此神情狐疑道:“小姐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有倒是有一件。”谢鸣凰并不避忌。
墨兰眨巴着眼睛。
“不过我想让逆行先知。”谢鸣凰道,“因此要再过两日,等信到了他手中之后方可告诉你。”
墨兰撅嘴。
府中管家匆匆赶来,“启禀王妃,太后驾到!”
墨兰一惊,脱口道:“她来作什么?”
管家苦笑道:“怕是前几次召王妃进宫都不可得,所以这次趁王爷不在府中,亲自来了。”
墨兰冷哼道:“来了又如何?只管像以前王爷做的那样,说小姐不在就是了。”
管家看向谢鸣凰。
太后纵然尊贵,但在乾王府中,也尊贵不过谢鸣凰去。
谢鸣凰悠悠然道:“既然来了,就见见吧。”
墨兰愣住,“小姐真要见她?”她好歹在京城也住了两年,大体也知道大兰朝如今微妙的局势。这位太后三番五次联合朝中大臣弹劾萧逆行也不是什么新闻。此次突兀前来,也绝不会怀着善意。
谢鸣凰按着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道:“反正闲着,见见也无妨。”
有些事情,是该有个收尾了。
陈丽云坐在前厅足足等了一盏茶。
陈文海和陈翀眼观鼻,鼻观心,四周噤若寒蝉。
尽管她没有将怒气表现在脸上,但他们是娘家人,对陈丽云的脾气早就了若指掌。此时只怕她心中斩人的念头都有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
谢鸣凰穿着一袭浅色衣裙从容前来。
堂中灯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原本清艳的容貌硬生生逼出三分妩媚来。
“臣弟媳谢鸣凰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她微微曲腰,并不下跪。
陈丽云面无表情道:“乾王妃认为哀家不配受你大礼么?”
谢鸣凰抬起头,轻笑道:“太后一定要谢鸣凰跪下,才能感到高居于我之上吗?”
陈翀和陈文海相继跌落下巴。
早知率军打败当年四大名将联手的谢鸣凰绝非易于之辈,却没想到竟难缠至斯!
陈丽云只觉怒气在胸口急剧凝聚,攥着扶手的五指根根发紧,但神情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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