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鸣凰将饺子下咽后,点点头道:“水准不逊当年。”
楚苍之笑道:“我已经多年不曾亲自下厨了。”
“你如今身居高位,的确无须亲自下厨。”
楚苍之苦笑道:“师妹何必挖苦我?”
“我实话实说罢了。”谢鸣凰放下勺子,“以师兄今时今日的地位,莫说是点心,即便鱼翅熊掌也是唾手可得。”
“我只是想为黎民百姓尽份心力而已。”
谢鸣凰淡然道:“据闻师兄主张加赋。”
楚苍之眸色一黯道:“若非西蔺国库空虚,乃至军饷迟迟未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赋税所加,笔笔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谢鸣凰似叹非叹。
楚苍之道:“但军队所捍卫的,是黎民百姓的毕生血汗!”
谢鸣凰还待说什么,但目光触及他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将欲出之言吞了回去,浅笑道:“师兄所言甚是。”
楚苍之叹气道:“其实我知道劝师妹出山是强人所难。”
谢鸣凰没有否认。
“但天宇山地处西蔺,我们师兄妹也算是西蔺人氏。所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难道真的让我们当亡国之奴,受东兰欺凌?”
“百年之前,东兰西蔺本事一家。”谢鸣凰想起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宣盛世,也曾令边陲诸国臣服。可惜万物都有始终,皇朝亦不能例外。再辉煌的过去都只是过去。
楚苍之道:“我们活在当下,活在西蔺。”他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谢鸣凰回神道:“师兄所言甚是。”
“师妹。”他的眸光陡然沉凝,“我等你凯旋回来与我成亲。”
谢鸣凰微愕,但很快将诸般情绪掩藏在心中,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师兄放心,此次出征,我必定不负所望。”
“我从未担心过。”楚苍之将盛着栗子糕的盘子往前推了推,“还热着,尝尝。”
“多谢师兄。”谢鸣凰敛目,拿起栗子糕慢慢送进嘴里。
与谢鸣凰一夜长谈之后,楚苍之四处奔忙。
由于谢鸣凰从未出任任何官职,因此任命将领、联系粮饷、甚至讨要官文等事都由他亲自出马。各府官员原本拖拖拉拉,大有刁难之意,幸好关键时刻他请动两朝元老的童皋出面,才使得他们不敢借故寻事。即便如此,要在短短三天之内将所有事情办妥也颇是不易。
直至第三日深夜,楚苍之才清点完粮饷,满脸倦色地回府。换了平日,除了守门和贴身的仆人外,其他人早已歇息,但此时府里的仆人个个如临大敌,见他回来才稍松了口气。
他还不及问原因,就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飞快地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鼻子吸入熟悉的香味,让他不假思索地唤道:“清源公主?”
出山之凰(四)
清源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笑声如银铃般,在夜晚轻轻回荡。
“你怎么来了?”惊喜过后,楚苍之心头涌上的是浓浓的忧虑。这样的张扬,怕是躲不过那双眼睛。可是不知为何,知道被揭穿之后,他心里却松了口气。
清源抬头,明眸如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来?”
楚苍之回神,连忙道:“但是宫里有宫禁,这么晚了,万一皇上问起……”
清源微笑,嘴角两边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放心。父皇这几日为东兰大军的事情心烦,除了御书房和寝宫外,哪里都不去,也不招妃子侍寝,更不用说来看我。其他人我打点好了,比往常还安全,不必担心。”
楚苍之叹气道:“总归是不好。”
“又不是头一回。”清源到底是女子,很快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还是你不想见我?”
楚苍之苦笑道:“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对于感情,他从来分清。他爱清源,也爱清源的身份地位。但正因为分清,所以在面对谢鸣凰的时候才会痛苦,才会心虚,才会惭愧。
这几天的足不点地是因为忙碌,更是因为心底那掩不去、盖不住、忘不掉的愧疚。他只能让自己不停地忙,只有这样的忙碌,才会让他暂时不去想起自己的卑鄙和无能。
清源眼睛如密雨般在他的脸上搜寻一番,见他并无厌烦之情,反而一脸内疚和担忧,才重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腰,娇声道:“那就好。”
她身后三丈开外,一抹如月华般清冷的身影幽幽而立。
苍青色的披风随风摇摆。
楚苍之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不断地下沉。
梧桐阁,窗大敞。
墨兰趴在桌前,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却是谢鸣凰推门而入。她看着她轻轻解下身上的苍青披风,小声道:“小姐?”
谢鸣凰将披风抓在手里,默然站在原地半晌,才转头道:“夜深了,明日出征,你早点睡。”
“但是……”公主入府的消息外头或许不知,但是里头哪里能不露风声。她今天稍微费了点心思,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未出阁的公主三更半夜偷偷跑来一个尚未娶妻的朝廷重臣府中,是人都猜到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想起楚苍之先前的态度,她心中越想越气,忍不住道,“小姐真的决定还要出征?”
“军令如山,圣命难为。”谢鸣凰将披风顺手挂在屏风上。
墨兰道:“只要小姐不出手,西蔺败于东兰不过迟早。到时候哪里还有军,哪里还有圣?”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但是谢鸣凰表情却稀松平常。
“纵然没有军,没有圣,总还有鼎。”
墨兰疑惑道:“鼎?什么鼎?”
“我的一言九鼎。”谢鸣凰回头望了眼门的方向,须臾,嘴角噙起一抹讥嘲。
日出。
谢鸣凰整装出门。
楚苍之抓着一包袱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晨露湿发梢。
“师兄。”她淡淡地唤道。
楚苍之抬手抹了把脸,“从这里一直往西走,有一道门,门外有马车。包袱里有我的手令,包管你一路出城无人阻拦。”他伸手递出包袱。
谢鸣凰连眼角都没有扫一眼包袱,“师兄等了一夜。”
楚苍之道:“一夜足够我坚定我的决定。”
谢鸣凰微笑,“真巧,我亦然。”
楚苍之放下手,“你不后悔?”
谢鸣凰反问道:“师兄后悔?”
楚苍之答不出。
她又问道:“师兄觉得做错了?”
楚苍之笑容发苦,“是。”
谢鸣凰笑了,若是隆炎看到一定会觉得很眼熟。因为她此刻的笑容就是大殿上,在他说‘燃眉之急’时所露出的笑容,满是轻蔑和不屑。“既然是错,就不该做。既然做了,就不该悔。人之一世,怕的不是做错,也不是错而不改,而是做了错了却不敢承担。最后反反复复,犹犹豫豫,颠来倒去,蹉跎一生。”
楚苍之呆了半晌,才叹息道:“不想我在师妹的眼里竟然成了一个反复小人。”
“师兄是反复,却不够小人。”谢鸣凰缓缓不下阶梯,“师兄若是真小人,就不该在这里站一夜,更不该在门外准备马车。不过,师兄若真是真小人,此刻我或许早已坐着马车出了平城。”
楚苍之被她奚落到哑口无言。
谢鸣凰在他面前停步,“师兄,你对清源公主是真心的吗?”
楚苍之望着她明澈的眼眸,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谢鸣凰敛眸,微微一笑。
“你……”楚苍之说了一个字,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堂堂公主为你置清誉宫规于不顾,至你的府邸私会,可见她对你也是真心真意的。”谢鸣凰从腰际解下玉佩,“这是我来平城之前,在市集上买的,是好玉,不过摊主不识货,所以让我占了便宜。你帮我送给公主。”
楚苍之推拒道:“怎么能让你割舍心头好?”
“或者当做我和墨兰住在相府几日的食宿花销?”她见他脸色骤变,轻笑道,“戏言罢了。我或许狂狷,或许桀骜,或许口不择言,或许不通人情,但我也愿祈祷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何况,她以后是我的师嫂。”
楚苍之这才收下。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来喝师兄师嫂的喜酒了。”谢鸣凰说罢,擦身而过。
“师妹。”楚苍之在她身后道,“你寄意天地高阔,我属心庙堂深远。你我是两路人。”
谢鸣凰一笑无言。
……
他永不知,曾经有一个人,甘愿为他抛弃高阔天地,俯首深远庙堂,纵然双手染血,游走黄泉。
他更不知,曾经有一个人,以为一生已得一知己,为其生死无怨语。因此愿作权贵马前卒,沦落棋子。
出山之凰(五)
十万西蔺大军浩浩荡荡东行。
镇东大将军的旗帜迎风招展,但是士气却与这一面面喇喇作响的战旗相反。女人为将,总让他们的胸口生出一股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的悲怆。
但是显然有人并不做此想。
马车颠簸。
谢鸣凰坐在车中,手不释卷,眼不离书,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而不停地晃动着。【小说下载网﹕。。】
墨兰只在旁看了一会儿便觉头晕,“小姐,这本书你已经看了三天了。”
谢鸣凰缓缓翻页,“在马车上看书总要比平日里慢一些的。”
墨兰提议道:“小姐何不睡上一觉,待晚上再看?”
谢鸣凰道:“那些官兵本就看不起我,我若是再吃吃睡睡昏昏沉沉,怕是他们直接会当我是头猪。”
墨兰道:“小姐惊才风逸,岂是他们这等凡夫所能领悟。”
谢鸣凰斜睨着她。
“我说错什么了么?”墨兰小声道。
“一个人再怎么惊采绝艳,也无法独自征服天下。”谢鸣凰道,“想让东兰退兵,必须要靠你口中的凡夫。”
墨兰道:“那小姐有何良方将他们收归己用?”
“没有。”谢鸣凰的目光重新落在书上。
墨兰嘴角一歪,在旁闷坐了会儿,才试探道:“小姐该不会是因为楚苍之,所以至今还没恢复心情,无心作业吧?”
谢鸣凰道:“你认为我应该为他无心作业?”
“当然不应该。这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坑蒙拐骗花言巧语说得面不改色的无耻之徒早认清早脱身。”墨兰冷哼一声,“我现在倒是同情那个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认清他的真面目。”
谢鸣凰失笑道:“师兄纵然有过,也没有你说的这般不堪吧?”
“小姐你怎么还为他说话?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又如何?不伤心难过又如何?”谢鸣凰淡然一哂,“身上包袱从来都是自己拿起,自己放下,其中分寸也应当自己拿捏。该放不放,是谓自扰。该拿不拿,是谓自虐。”
“小姐又说得深了。”
谢鸣凰道:“那我说得浅一些。”
墨兰狐疑道:“小姐又肚子饿了?”
“不是肚子饿,是口渴。”谢鸣凰道,“陪你说了这么些话,总要喝口水才能继续。”
墨兰急忙将水囊递给她。
谢鸣凰喝了一口,“我让你了解的事,你了解得如何了?”
墨兰道:“前锋军的许永年许将军练的是铁布衫,虽然还不入流,但普通人想用刀剑伤他也是不易。”
“为人如何?”
“为人骁勇,我曾亲眼见过他和牛对阵,最后牛被他徒手掀翻在地。”
谢鸣凰似笑非笑道:“或许我该修书一封,请东兰多派几头牛来对战,以免他一身蛮力无用武之地。”
墨兰见她不悦,连忙道:“左将军康威凭一手飞燕分柳刀法勉强能列入当世的一流高手。”
“勉强?”
墨兰道:“我大约要十一二招才能将他打败。”
谢鸣凰点了点头,“在军中,这也算难得。”
“不过他似乎喜欢喝酒。我曾两次见他在军营中偷偷饮酒。”
谢鸣凰脸上讥嘲之色更浓。
墨兰又道:“右将军周子甫,心思缜密,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他发现。”
“哦?”谢鸣凰略显兴味。
“不过他武功稀松,只是名智将。”
谢鸣凰微笑道:“在西蔺国难当头之际,他若是文武双全,早非区区一个右将军了,更轮不到我将他纳入麾下效力。”
墨兰道:“至于后将军曹越在后防运送辎重,我至今尚未见过。”
谢鸣凰道:“我了解师兄为人,他向来稳扎稳打,喜欢后发制人。四位将军之中,我最放心的就是后将军。”
“小姐还信他?”墨兰对楚苍之的印象已经跌入谷底。
“信。他骗我是为了西蔺,如今目的达成,自然再无骗我的理由。”她笑得飘忽。
墨兰的心莫名抽紧,“小姐。”
“嗯?”
“打完东兰,我们就回天宇山好吗?”
谢鸣凰望着外头倒掠的景色,缓缓道:“若是能回得去的话。”
她的话中很有几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墨兰定了定心神,道:“我们一定能回去的。东兰四大名将虽然声名在外,但是声名都是靠积累的。只要胜过一两场仗,指使些人歌功颂德一番,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名将。这年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人还少么?我看四大名将纵然有几分本事,也比不上小姐的。当年天宇圣师不也说小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么?”
谢鸣凰道:“衡量名将的标准并非赞许,而是战绩。”
墨兰小心翼翼道:“小姐没有信心?”
谢鸣凰转回头,定定地望着她,嘴角露出一抹淡笑,“有。”
大军在七角城外驻扎。这已是他们在大雍的最后一道防线。
谢鸣凰轻装进城。
七角城知府率领城中十几个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下官七角城知府徐西坡参见镇东大将军。”知府恭恭敬敬地下拜。无论他们心里多么不愿意屈居一个女子之下,在十万大军面前,都不得不忍。
谢鸣凰淡然道:“我听说两雍巡抚已经到了七角城?”两雍指的是新雍和大雍这两个相连的州,为了两州通商交流方便,西蔺皇帝将他们并授于一个巡抚管辖。
“是。”知府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好有一句答一句。
“他不来,是否意味着不想交出七角城?”谢鸣凰道。
知府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要知道两雍巡抚之所以至今迟迟不回京述职就是希望找机会戴罪立功。谁都知道朝廷不会对七角城之危视而不见,派遣援军是迟早的。只要到时候巡抚配合援军守住七角城,纵然不能功过相抵,却也比现在灰溜溜地回去强。
但是谢鸣凰的计划中显然没有这位巡抚上台唱戏的份。
知府到底是巡抚旧部,在这种时刻少不得替他遮掩几句,“巡抚大人自从东兰进攻之后,一直忧心如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所以身体欠佳,不能亲自出迎,还请谢将军体谅则个。”
“看来是我错怪他了。”
知府听她口气微缓,正要松口气,却听她接着道:“既然他身体欠佳,为何不上禀朝廷早日回京休养?皇上向来爱臣如子,惜才如命。巡抚大人是朝廷栋梁之才,若是他在守城时自个儿不小心将自己累死了,你让皇上情何以堪?又让天下人做如何想?”
知府张口欲言,又被她截断,“如今外患未除,还是请巡抚大人莫为皇上添加新忧。我即刻派人送巡抚大人回京养病,务必保他安安稳稳度过下半生。”
知府见她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回转余地,只好连连称是。
谢鸣凰对专门跟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亲兵道:“传右将军,请他派人护送巡抚大人回京。”
亲兵领命而去。
知府原本想找个机会派人通知巡抚这里的情况,但是谢鸣凰这样快刀斩乱麻,竟是半点机会也不留给他,心中更是焦急。
“徐大人。”谢鸣凰轻声唤道。
知府听得心神一荡。从头到尾他只远远地看了谢鸣凰一眼,虽知她容貌绝美,却也未及深想。如今她近在咫尺,气吐幽兰,令他不自禁地心跳加速。
但谢鸣凰的语气陡然下沉道:“或许你们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