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头还疼吗?这是柳儿特意为您泡的醒酒茶。”
脱了外面的衣裳,又喝了一点醒酒茶,司挚的酒气醒了一些。他穿着中衣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尽是深深的疲惫。
柳氏大气不敢出的伺候司挚宽衣,又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脱下司挚的鞋袜,用自己保养的纤纤如玉的细手,给他揉脚。
先是用水湿了脚背,用指腹轻揉,把每一根脚趾细细按捏,连指缝都不能放过。她不敢让自己留的长指甲伤了自己丈夫,在司挚来之前,就绞了。水里映着大红色的指甲,和略有些发白消瘦的脚灯影摇曳,如果不说,谁都会以为这一幕,暧昧滋生。然后是一番理所当然的翻云覆雨可是这些都没有。
柳氏机械的洗着,身躯微微有些颤抖。司挚则是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闭着眼,半响,才说了一句话,“你回家后,别的事情先放放,第一要紧的是,把大儿的院子好好修修。他有七八年没回来了,不知还能不能住人?”
“是。柳儿记住了。”
“我给他定了两门亲事,一个是东顺君的三女儿东琴,一个是东平君的养女东瑟,你叫人把院子收拾得宽敞些,但也不必太过奢华。”
柳氏一怔。
十二姓中,东家一直高高在上,数百年不曾变过。而司家,险些就沦为下三姓了。柳氏这两年一直沾沾自喜能和东家拉到一点关系,所以巴巴的把司雨送到东家,为的,就是能接着东家的光,好提高司家的地位。顺便——也叫族里刮目相看她这个媳妇。
司雨的婚事草草了结,也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痛,让她不知道遭了多少嘲笑。如果不是司雨已经离开司家,连掐死司雨的心都有了。
就算司雨现在不顾死活,出现在她面前,也没有此刻的惊讶来得突然
“什么?娶两个?”
东家怎么肯把女儿嫁过来?东琴东瑟,虽然不比东茗正牌的大小姐,可也是东家的女孩儿,一次嫁两个,闻所未闻啊!
她就是再笨,也知道了东家和司家的关系,根本不想她想的那样!竟然白操的糊涂心!一股挫败感在她心中翻来滚去,憋的很久,才说道,“一次娶两个,不知哪一个大?”
司挚淡淡看了一眼柳氏,
“等大儿回来再说吧,也许……两头大。”
柳氏暗想,那就是两个原配?都按照正室的规格,费用不也加了一倍?
“老爷……”她憋憋屈屈的,可是又不能不说,
“鼎哥儿是老爷的长子,又是头一门亲事,当然要办的风风光光。只是,家中的费用……”
“不拘那家的先挪来,把院子置好事正经……马家的那笔钱不能动。实在不行,把各院的费用剪掉三成。”
柳氏轻轻的给司挚擦脚,闻言一惊,小心的问道。“柳儿也就罢了,桦姐姐那边呢?还有阴妹妹?”
一提到阴雪华,就会想到她那疯狂阴狠的样子,司挚头大了两圈,有些痛苦的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桦儿那边就按我说的,亭儿……就算了,他的用度不变。至于阴氏……你回去交苏嬷嬷,让她尽快办好,我不想回去的时候再见到她!”
最后一声,近乎严厉了。
柳氏立刻睁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阴夫人从今而后不在是司家人,她和我们司家,没有半点关系!叫管家挑个日子,也告知族里一声。你……毕竟和她姐妹一场,过两天,收拾几样值钱东西,送送她吧。”
柳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的措手不及,不由得想起初见阴氏,被其绝世容光震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场景。
当时她还是一个小丫头啊!青涩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会呆傻的羡慕。
十多年后她才明白,阴氏的败落。完全是咎由自取。阴雪华太蠢了,不懂得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你倔强着,高傲着,始终像高岭之花凛然不可侵犯,哪个男人能天长日久忍受?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窃喜的同时,也有些茫然,一种名为“兔死狐悲”的情绪,慢慢替代了那种彻底战胜情敌的喜悦。
是啊。她比阴雪华好一点,有个被人瞧不起的正室头衔,还有一群面上谄媚、背后不屑的奴仆巴结着,可对于自己的丈夫——她们一样无法掌握。唯一强的,就是自己的宝贝,梦儿了吧?
司挚下一句唤醒了她又酸又涩、又甜又苦的胡思乱想,“今天东祁正式成为岛主,往后,东陈岛要变天了。你没有事少和你母亲家人来往!”司挚闭着眼,状似累及,“还有,今天东祁有意提到梦儿的婚事,被我拒了,过几日把梦儿带回家吧,年纪也不小了,该准备亲事了。”
“老爷不要啊!”柳氏失口而呼。
梦儿是她的全部希望啊!为了梦儿,她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梦儿刚刚晋升圣女还不到两年,老爷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前途无量的梦儿给嫁了……这不等于毁了她吗?
不行啊!
柳氏刚要说话,被司挚一个阴冷眼神扫来,冻的险些成了雕像。
快天亮的时候,司挚警醒的睁开眼睛。
灰蓝的房间只有些暗淡的影子,迷迷蒙蒙,叫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柳氏低垂着脑袋,背脊都佝偻着,按着自己完全没有反应的膝盖,一动不动,神色哀哀欲绝。
她的面前,是一盆已经冷透的洗脚水。
司挚没有表情的坐起来,冷冰冰的眼睛中慢慢交织起一片隐忍的怒气。
柳氏一夜未睡,灰暗中,也察觉了司挚的怒气,心中惴惴。
不过,为了梦儿,为了梦儿的前途,也顾不得了。
“老爷……”
她嫁入司家十多年了,从未有过任何不恭顺的时候。想她操持家务,数年如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老爷能不能看在自己辛勤的份上,让梦儿不要离开圣山?
“蠢货!”
司挚一开口,便骂道。
怎么会有这样看似聪慧,实际蠢不开窍的女人?阴氏就是太过聪明了,而这个柳氏,太愚蠢了!
他恼怒的踢翻了木盆,一盆子的水都溅到柳氏的衣服上,淋了个透心凉。
“都告诉你东陈岛要变天了!你把梦儿留在圣山才是害她!想让人人都知道她的秘密不成?”
柳氏哭哭啼啼,辩解道“可是梦儿已经好多了,这么多年,不也平安过来……”
“你当那些那些仙师是假的?个个跟你一样蠢?一点痕迹也没看出来?”
司挚恨恨的说,
“玄冰崖虽有三位圣女,可只要一位主人,梦儿的资质、性格……不合适,就是我的女儿,也没有可能做玄冰崖主的。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早早回来嫁人正经。”
“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亲骨肉,我还会害她不成?你不也想和女儿多团聚?”
柳氏抽抽噎噎,提到团聚,不由得对女儿的思念压倒了一切。
岛上大事她是不懂的,不过凭着直觉,知道司挚说要“变天”,那就肯定会“变天”。也许把司梦接回来,真是好事?
“放心,她的夫婿,自然千挑万选。你可记得六年前,曾经到家里做客的那一对父子?”
柳氏虽然愚钝不开窍,记忆是好的,也是对那对父子印象太深刻了,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
“老爷说的是……”
“没错,就是那个孩子。年纪和梦儿一样,如今出落的更是……家世倒罢了,他的性格最是温柔,梦儿嫁给他,委屈不得。”
柳氏想到那个面如仙童的孩子,与梦儿正是良配,不由得破涕为笑。
说到底,女人的归宿,还是嫁个好夫婿,生儿育女。哪怕修不了仙,也没甚紧要的。
明晃晃的灯火照在巧娘有些蜡黄的脸上,如果不是多了一丝生动的表情,换个胆子小的普通人,只怕会被她的模样吓坏。轻轻擦拭着眼泪,今天,是东祁正式成为东陈岛主的日子,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光宗耀祖,那种欣慰感,比自己成功还要快乐。
只是,这才刚开始,她日后更要谨慎,在东祁身边提点一二,“祁哥儿,你为什么主动提议,司鼎娶琴姑娘、瑟姑娘?司挚不肯嫁女,分明是不死心。”
神说,你羊皮披太久了 九十、儿戏婚姻(2)
九十、儿戏婚姻(2)
“他自然不死心。五百年前。谁也不比谁高贵。甚至作为正式册封的新雨公主梵惠的直系后人,比我这个私生子的后代,还要名正言顺,难说不会有翻身的一天……”
巧娘一时急了,“祁哥儿,凰、凤两族从来不分高低,你既然明知如此,那为何又……”
她眉头一皱,蜡黄麻木的脸庞居然放出一丝凛冽杀气,“琴姑娘和瑟姑娘可以嫁,但是一定要把司梦娶过来!”
东家要的是融合凤族血脉的孩子,培养成一代天骄,名副其实的“帝王”!不是送给司家,让司家成就一番伟业的。
“我还要娶弘扬世家的千金呢。娶她来作甚?做妾吗?老祖宗这两天可清醒着,他老人家公正严明,不偏不倚,不会允许嫡女做妾这种事情发生的。只要司挚上前一告,还得作罢。”
东祁轻轻一笑,俊朗的笑容流露出一丝玩味,“若论家底,和未来的助力。还是石境大陆那边强大啊!巧娘,不要急。现在是关键时刻,十二姓要紧紧抱成一团,不能有任何裂缝,给人可乘之机。我初登大位,如果第一天传出绯闻来,强逼娶人爱女,只怕会引起不满。”
巧娘一惊,自己只顾气愤了,忘记现在是关键时刻,祁哥儿绝对不能受人把柄、引人攻击,顿时把那股形于色的杀气化为无形,恢复了刻板呆滞的蜡黄模样,心里却暗暗筹划日后再计较。
“巧娘,今天见到司挚,倒是发现一些奇怪的事情。”
“……关于司雨。司雨在司家的处境并不好,马荔跟我提过,司挚对她可有可无,从没有主动问候过一次,甚至生日之时,连件像样的礼物也没有。按理说,不应该啊。他不可能不知道司雨的身份,既然是故意养灵窟妖,为了将来筹划,怎么不知道示以恩惠?这么冷漠,让司雨怨气冲冲,对司家没有任何感情的牵绊。”
想起司雨离开东陈岛时。那种强烈的企图心,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似乎不离开岛上就不活了的决心,东祁前所未有的,竟然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我觉得,司雨,可能是他的女儿!他的亲生女儿!唯有如此,才能让他恨、恨不得,爱、爱不能。他看到我时,看到马荔时,那种神色——着实耐人寻味啊!可究竟连一句也没有提,避讳到这种程度……”
巧娘一怔,忙低下头,“祁哥儿关心这个做甚?他司挚的过去,有什么紧要?就是司雨,她是妖非人,祁哥儿还挂怀作甚?”
东祁目光炯炯的看着眼前的妇人,算起来,这个妇人是他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了,然而,他也没忘了她是谁的心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话中隐含忧虑的说,“司挚当年怎样,我不知,也不关心。只是,他多年来大风大浪经历过来,我就有些小聪明,和他一比,也成了黄口小儿。他司家想要翻身,没有一两百年的沉淀和累积,难和东家比肩……不论家族势力,还是族中子弟,他司挚所想要的,堂堂正正是不可能成功,只有一条路——剑走偏锋!”
“我若不能对他多一些了解,日后对上,难保不会吃亏啊!”
巧娘听闻,顿时犹豫起来。左思右想下,想到东祁已经长大了,言行得体,思想成熟,这种事情没有必要避着他,更是能让他警醒。何况他已经成为东陈岛主,未来这个藏在岛上的巨大秘密,也必然会知道。
“……司挚少年试炼,去的是石境大陆。在那里,他结识了几个貌美如花的世家少女……”
巧娘的声音不算动听,但是这个美好的,青春的。带着纯真和良善的故事,还是令东祁听的津津有味。
“……巧合之下,遇上了仪殊……真是冤孽啊!”巧娘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却流露出一种憧憬的神色,“仪殊那个女子,我只见过一次她的侧影,那个侧影美好得……让人感动得流出泪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无法忘怀。司挚当年疯狂的爱上了她,为她抛下所有,远走天涯,连自己的红颜知己、未婚妻子,都不顾了,只要能多看她一眼,看到她对他笑一笑,便满足了……”
“这样的爱情,太过狂热,好像能把人的身心灼烧干净——你的祖母就说过,司挚太过用情,不是善终的。”
“仪殊死后,司挚就变成今天这样了,暮气沉沉,冷峻忧郁。如果不是宏图大业的念头支撑着他。也许他早就死了。”
东祁静静的听着,
“司雨,会是仪殊的女儿吗?”
巧娘沉默了一会儿,“有八成可能。”
“这么说来——”
窗外有一丝月光投射下来,惨白惨白的照在他搁在自己窗棂边的手背上。
东祁忽然觉得有些寒意,这个故事,用最平板客观的话来诉说,还这么曲折,当事人可想而知。
他垂下眼眸,心里想,
“司雨。本来你是妖,与凤朝大业无关,我想放过你的,现在看来,不能了……将来我们对敌的一天,不要怪我……”
当太阳再一次高升,蒸蒸日上的云气变得如梦幻般形态各异,舒展成千姿百态。变换身份的东祁站在麟趾殿前的高台上,身穿大氅,系着明珠宝冠,三彩缨络垂在前胸,气质非凡,雍容华贵。
仰首望天,淡色的眼眸彷若天青无垢,纯净淡薄,映着青天的色彩,此情此景——让桃溪恨的牙痒痒。
东祁看到桃溪来了,轻轻笑了笑。
这种笑容,是经过千锤百炼、推销员般无懈可击的笑。换了一个人,可能会被东祁的谦逊有礼而感动,可桃溪是谁,他一眼就看出了东祁的本色!
“你,不配!”
一开口,他就说了这句话。
见东祁没有动怒,而是微微挑了眉,做出倾听的神色,他更是气怒了,“你以为谁都会被你的假面具骗过吗?早晚有一天,人们会发现你是一个冷血的,没有心、也没有情的怪物!你的心里谁也没有装,有的,只是你自己。你这么自私自利的人,怎么配做东陈岛主!”
“哦”。东祁听了,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轻轻一笑,笑容无懈可击,“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圣山同意我这种没有感情的‘怪物’做东陈岛主吗?因为,他们不需要一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领袖,他们要的,就是我这样杀伐决断,冷酷无情,必要时候,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人。”
“婆婆妈妈,多情善感,左右摇摆的人,已经过时了。”
“……就好像,我痛快的答应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如果是你,能做到么?”
“你能这么牺牲自己吗?”
东祁轻声的质问说。
神说,你羊皮披太久了 九十一、知人识人
九十一、知人识人
身为未来东陈七杰之一。桃溪以“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靡,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而著称。他精致的面容和袅袅出尘的气质,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人们惊羡的焦点。
但是不知为什么,和临风飒飒的东祁并肩而立,总是落了下乘。
桃溪知道,名份已然定下,此后任凭自己如何努力,都是无用的,心中忍不住激愤才出言讽刺。他东祁不就是出身在东家么?哪一处比自己强?
此时听见东祁毫不自惭的问话“你能这么牺牲自己吗”,他的眉尖跳动不止,从牙缝中崩出几个字来,“这与你来说,算是牺牲?可笑之至!”
桃溪的眼中的寒意,如霁雪山那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你是求之不得吧?娶谁对你来说有分别?娶来也不过是个摆设,只要摆的好看。哪管人家嫁你幸福与否!”
东祁明朗的笑容依旧,微微偏着头,举止优雅,任谁见了,也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