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笑生
第 1 章 缘起
那年,她十岁,还是个拿不动剑的小女娃。
那天,她在武场上拿着木剑练功,忽然看见父亲带着一个眼生的十四五岁的少年经过,歇了手问道:“爹,他是谁?”
“爹新收的弟子,叫陆仲轩,以后就是你二师兄了。”
“师妹好。”他眼睛黑得发亮,脸颊轮廓极倔强,紧抿着唇冲她点点头,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哦,二师兄好。”她不喜欢跟不好相处的人交往,那样会很累,只淡淡点了点头。
“七师妹,”烈日当空,她正挥汗如雨,他忽地出现,手中捧着只茶壶:“给,喝口茶歇息歇息,别中暑了。”
“哦,谢谢。”她很惊讶地接过茶壶,看着他明亮的黑漆漆的眼睛,心中涌起阵阵暖流。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关心她。
“不歇会儿?”他见她喝完茶便又拿起木剑,抬手制止她:“你年纪还小,何苦这么拼命?”
“因为我笨啊。”她浅浅一笑,父亲收的这些个弟子,就数她学得最慢。
他先是一皱眉,旋即沉吟道:“今后,我来陪你练剑吧。”
一剑穿胸的一刹那,文舒眼前晃过两个片段。一个是她初次见他,一个是他初次对她好。
“哎呀,今天二小姐就回来啦!”
“是吗是吗,二小姐回来啦?走走,我们去瞧瞧去。”
“瞧什么呀,不干活啦?据说二小姐已经出师,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见她的时候多着呢,别急别急。”
“啊呀呀,那就好。话说咱们二小姐人长得那样美,性情又爽朗,真是女人看着都喜欢。”
“可不是?唉,你说都是一个肚皮里钻出来的,怎么大小姐就长得那么普通,一点不像咱们夫人?”
“谁知道呢。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吧。”
那天,她拜师学艺的妹妹文槿回来,她很开心地出去迎接,却在半道儿听到这样的话。是啊,她跟妹妹不一样,她长得不像母亲,她没有母亲温柔的湛蓝色眼睛,没有母亲金色的波浪卷发,况且资质平平,所以一直不受宠。
妹妹回来的第二天,他从武场上消失了,再也没出现。于是她知道,他也喜欢文槿。他们都喜欢文槿,没有人喜欢她。
那时她已经十八岁,耍得动精钢打造的长剑。她一面挥剑,一面抑制心神,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是没用,八年来的点点滴滴清楚连贯地在她脑海放映,叫她刹也刹不住。
他以前对她那么好,为什么文槿一来,便对她不闻不问了呢?
“噗!”长剑自胸口抽出,她喉咙一阵腥甜,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嗯哼!”身侧袭来一只重脚,将她远远踹飞。文舒闷哼一声,沿着草坡滚落,不多时便昏死过去。
临昏迷前,瞧见他的眼神,有惊惶,有震动,有怜惜,有叹息,独独没有心痛。
她为他挡了一剑,他却连心痛的眼神都舍不得给她。
好吧,他不爱她,他真的不爱她,她可以死心了。
“七师妹!”
“七师姐!”
“文舒!”
各种各样的惊呼声传来,可惜文舒已然昏死过去,半点也听不见。
“阿星,你们几个去那边。阿文,你带人去那边找。阿临,你跟他们去那面。”陆仲轩冷沉着一张脸,“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是!”
看着弟兄们跑远,陆仲轩的眼神不由飘向草坡某个方位。她,应该在那里吧?她,还活着吗?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救得回来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应过来时已经把镖队的其他师兄弟支开了。他缓步踱向她跌落的位置,走了半刻钟的工夫,成功发现浑身是血的她。
她被一剑刺穿胸膛,衣襟早被鲜血浸透,红艳艳一片,极是刺眼。她一头乌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遮住大半张脸,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狰狞。
陆仲轩缓缓俯身,轻柔地拨开她面上的头发,见她满脸都是血,那血甚至还在往下滴,眸中泛起挣扎之色:文舒,你这样,叫我如何救你?
她是个娴静沉稳的女孩子,所以她喜欢他的事情,只有他知道,别人都没看出来。可是他们曾经日日对剑习武,若不是这两年他对她冷淡下来,别人早把他们当青梅竹马看了。
文舒啊文舒,今日你为我挡了一剑,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娶你本也无妨。可是你跌落草坡时划花了脸……可叫我如何再娶你?
她这张脸,是难以嫁人了。而她又是为了救他才至此,师兄弟们瞧得清清楚楚。他若不娶她……他们会怎么想?
他救活她后,便得娶她!陆仲轩握紧右拳,他放着貌美、天资聪颖、活泼可爱的文槿不追求,去娶一个丑八怪?不,他不愿意!何况,他还要做忠信镖局的上门女婿,做未来的总镖头,怎么能娶她呢?
忠信镖局的总镖头文忠,年近半百却只有两个女儿,大的叫文舒,小的叫文槿。没有儿子的他不仅不担忧,反倒高兴得紧,因为他的二女儿文槿实在是习武的天才,十六岁便拥有一等镖师的实力!谁娶了她,可不就是未来忠信镖局的总镖头?
他当年并不知有文槿的存在,是以费尽思量接近文舒。可是现在有文槿这么好的选择,他干嘛还对她花心思呢?
“二师兄,二师兄!”远远传来阿星他们的呼唤。
陆仲轩眸光一沉,随手置了几抱茅草盖到文舒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这才整整表情,急速奔上去:“阿星,找到人没有?”
阿星摇摇头:“没有。”
不多时,阿文几人也来了,均是满脸的失望与恐惧:“二师兄,我们丢了镖,又害死七师姐,这可怎么办?”
“是啊,二师兄,师父他说这趟镖极重要,我们今天这样……”师父可不得将他们赶出镖局?
几人急得团团转,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年纪小的几个差点都哭出来。陆仲轩见状,仰天长叹一声:“我有个法子,不过……”
“你有什么法子?”几人眼前一亮。
“这……不好说。”陆仲轩为难地摇摇头,“算了不说了,我们去跟师父请罪罢!”
“二师兄,你有法子不妨说出来听听!”能不挨罚,能不被赶出镖局,他为什么不说?几人催他道。
“就是……”陆仲轩面上尽是犹豫和挣扎,咬了咬牙,终是道:“算了,不能说。”
“二师兄!”几人有点急,“二师兄你就说罢!”
陆仲轩深吸几口气,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转身背对几人,仰天长叹一声,道:“我的法子便是,将责任推到文舒身上。”
“什么?!”文忠拍桌怒瞪,“镖丢了?!”
“回师父,是!”陆仲轩艰难答道。
“文舒……文舒她死了?”文忠有些不能置信,他们忠信镖局的镖,居然也有人劫?还,还要了他大女儿的命?!
“回师父,是。”
“镖是怎么丢的?”他一定要搞清楚,谁敢劫他忠信镖局的镖!
“回师父,都,都怪弟子!”陆仲轩犹豫半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看到文舒师妹被一剑穿心,整个人便失了心神,连忙扑过去救她。可是却不仅没接住她,反倒失了镖。”
“哼!”文忠一拍桌子,眼珠子瞪得快要脱出来,满脸狰狞。好半晌才冲他挥挥手:“你先下去吧,叫他们几个好好养伤。”
“是,师父。”陆仲轩退出门槛的一刹那,被阳光打在眼睛上,心头微微抽搐一下,暗暗为文舒叹息。文舒啊文舒,你死了也好,不必再受爹娘冷眼了。
他深知,幸好死的是文舒。如果是文槿的话,文忠不将他们扒皮抽筋才怪!
“什么?!”乐正离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再跟我说一遍,镖丢了?!”
“回,回三皇子,镖,镖真的丢了。”
“哼,忠信镖局,真没用!”乐正离咬牙切实地狂捶桌子,脸腮的肌肉一鼓一鼓,青筋都快蹦出来了。他这镖派得极是隐秘,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这镖的存在,还成功劫了它?他当初明明跟文忠说得很清楚,这镖极重要!可是,它现在居然被劫走了?!
“三,三皇子,落月阁还查出消息,说,说……”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个屁啊?”乐正离又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恨不得抬脚踢他。
“是,是,小人这就说!落月阁打听出的消息,说,镖之所以丢,是,是因为有人……泄密。”跟他汇报的男子暗暗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后面两个字几乎是掐着大腿上的肉才说出来。
“泄密?!”乐正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一脚踢在桌子腿上,生生将桌子踢飞好远:“谁泄的密?!”
“是,是……”男子冷汗连连,控制不住地想往外跑,脚下刚刚一动,已被乐正离一把揪住襟口,豁出去道:“是三皇子您身边的流莲!”
他紧紧闭着眼睛,认命地等着乐正离的飞踹,然而半晌后襟口松了,并没挨打,不由微微睁开一丝缝隙。这一瞧,蓦地心酸起来。
只见乐正离瘫在椅子上,双眼无神,面色惨白,嘴唇微张,半点也无方才的张狂暴躁劲儿。
“怎么会,是她?”落月阁的情报万无一失,他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他,被背叛了,被心爱的女子背叛了。
“你……”他面上神色痛不欲生,嘶哑着嗓音道:“你,派人去查查,她最近都在跟什么人来往。”
他实不愿相信,那么娇弱怜人的她,那个口口声声唤他“离哥哥”的她,居然会背叛他。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这章更像正剧咧?其实,它是个轻松文啊……Orz……
第一卷 宁州别
第 2 章 养伤
“孩他爹,这姑娘咋还不醒?这都昏迷了十几天了,眼看着瘦下去好几圈,唉!”妇人坐在门槛前搓着苞米,回头往炕上望了几回,终于忍不住道。
院子里劈柴的男人却不似她这么忧心,手下不停歇地道:“你急什么?这姑娘被前后捅了个血窟窿,能活下来不错了。”
“可是你看,她总也不醒。”妇人不似男人那般镇定,“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只吃些糊糊之类,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她要是还不醒,这饿也饿死了呀!”
“那你说怎么办?”男人无奈地歇下手中活计,摊手道:“这大夫给她请了,药给她吃了,能不能醒、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话是这么说,唉!”妇人又叹一口气,终是坐不住,起身往屋里走去:“我去给姑娘喂些水,这半天没喝水了。”
“唉,这可怜的。”炕上躺着一个满脸血痂的姑娘,脸庞瘦削,嘴唇又干又苍白,活像地狱里逃出来的凄厉女鬼。然而妇人眼中却只有慈善与怜惜,抚了抚她的头发,轻柔地在她脑后垫了只软枕,继而拿起桌上冷好的水喂给她喝。
“姑娘啊,你这是糟了什么孽哟。”妇人看着她缓缓起伏的胸膛,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想起那天捡到她的情景。
“娘,娘,停车停车,我要撒尿!”蜿蜒小道儿上,悠闲走着一辆驴车,车上坐了一家三口:驾车的男人,抱着包袱的女人,以及半蹲在车沿的小男孩。
“吁——”驾车的男人拉紧缰绳,还没待车停稳,小男孩已经急不可待地跳下车去,拧眉骂道:“小兔崽子,你等车停稳再下去能憋死啊?摔着怎么办——哎哎,乖儿子,没摔伤吧?”
男孩太小,只有六七岁的样子。这么往下一跳,果然没站稳,“哎哟”一声骨碌碌地往道两旁的沟里滚去。
“儿子?儿子?”男人赶紧跳下车,一把将男孩抱进怀里左摸右摸地检查一通,见他无碍,遂嘘了口气,一巴掌扇他屁股上:“叫你急,叫你不听话,臭小子!”
车上的女人笑起来:“行了行了,你赶紧把他放下去,他还要嘘嘘呢!”
“臭小子,去吧!”男人又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这才把他放下地。
小男孩哼哼着往旮旯里一钻,对准一个半人高的草垛,扯下裤子就开始嘘嘘。他嘘着嘘着,那半人高的草垛被尿水一淋塌下半边,露出一片浅绿色的纱布。小男孩好奇地拿脚扒拉扒拉,忽然一张沾满血迹的女人脸出现在他面前,顿时吓得尖叫起来:“爹,娘,这里有死人!”
“什么?”男人心疼儿子被吓到,赶忙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怎么了儿子,哪里有死人?”
“这里。”小男孩被男人抱着,稍微不那么害怕了,往草堆里一指。
“呀!”这时,车上的女人也走了过来,离近一看,惊讶道:“他爹呀,这姑娘还没死,还喘着气儿呢!”
男人仔细一瞧,她胸膛微微起伏,脸侧的树叶随着她的呼吸一摆一摆,将小男孩放下来:“确实没死,哎呀快救人!”
女人给炕上的姑娘喂完水,便起身继续搓苞米,一面絮叨道:“他爹,你看这姑娘还真挺能撑,这样都死不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救了这姑娘,看看能不能沾沾她的福气。”
男人嗤笑一声:“得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就连给人家姑娘请大夫的银子,都是卖了人家的头钗换的,咱能积多少德?”
“那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咱狗蛋儿发现她,她便是有再多的银钱不也得丧命?”女人反驳道,“我觉得咱救了她,就是给咱家狗蛋儿积德呢!”
“行行行,你说积德就积德。”男人一想也是,那姑娘能续命到今天,可不是沾了他狗蛋儿的福?说不准是谁沾谁的福呢。
她,居然没死么?
屋里炕上,满脸血痂的姑娘睁开眼睛,看着头顶半旧的砖瓦,圆滚结实的房梁,心头一阵恍惚。院外不时响起男人和女人琐碎的话语,听起来那么真切,那么朴实,教她冰凉的胸膛稍微缓解了些。
挨了那一剑,她居然没死,老天爷还真照顾她。
“咳咳。”她每每呼吸,都觉得胸前一阵撕拉挫痛,忍不住轻咳起来。
院外,耳尖的女人听见声响,僵了一僵,小声道:“他爹,你听,屋里是不是有声响?”
“咳咳。”
男人竖耳一听,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奔进屋:“那姑娘醒了!”
女人哎哟一声,随在他身后奔进屋,率先往炕边一坐,紧张兮兮道:“姑娘,姑娘你醒了?姑娘你能听得见我说话么?”
“嗯。”她点了点头。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落得这个境地?”
“我叫文舒。”
男人捅捅女人,训道:“人家刚醒,怎么就问这些问题?”说罢,转向文舒关切道:“姑娘,你觉得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忍?我们村头有个大夫医术很好,我叫他过来给你瞧瞧?”
文舒扯扯唇角,艰难一笑,感激地道:“不用了,我还好。”她想了想,又问道:“大姐,大哥,多谢你们救了我。”
女人连连摆手:“嗨,我跟你说姑娘,你要真想谢啊,该谢我们家狗蛋儿才是!要不是他半道儿上憋尿,才发现不了埋在草堆里的你。那草堆半人多高,要不是我们狗蛋儿一泡尿下去,哪里能看出下面埋着个人?”
埋在草堆里?半人多高?她呼吸一窒,仅仅从草坡上滑下来,至于埋在半人高的草堆里?
仲轩他们,没找着她吗?还是当时她伤得太重,已呈假死状态,他们当她死了便给埋了?可是,如果她死了,他们不该把她的尸体运回家么?还是说,劫镖的人太厉害,他们全都受了重伤,没有力气找她?
她心中担忧,面上只笑道:“等我伤好得利索了,便好好谢谢狗蛋儿。”
“嗨,姑娘客气了。”她不笑还好,一笑更显得面上伤疤狰狞。女人心头一阵抽搐,嘴角动了动,暗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出口。
男人和女人出去忙活了,剩下文舒一人待在屋中。她仰面看着房顶,伸手去摸面庞,只觉所触之下尽是凸起的横亘,心头一阵紧缩:她,这是毁容了么?
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