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庆门之后。便是汴京皇城的主殿大庆殿,大庆殿前一片极为开阔的广场可以容纳上万人。但大庆殿平日都是闲暇着,只有正旦、冬至的大朝会才正式启用。而今天的朔望朝参,只用得上西侧的文德殿。
一般的官员自右掖门下马入宫,而五个宰执则从左掖门而入,不过却能依旧驾马入宫。在第二道门处才下马步行。
章惇昂然跨坐在一匹枣红大马之上,周遭官员纷纷避让,作为宰相,如今的章惇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之其恩师王安石当政之时,尤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安石在任参知政事之时,尚且还有司马光、陈升之之流在朝堂上横加阻碍。而如今他的身旁,四个副宰相门下侍郎许将明哲保身,遇事唯唯诺诺而已。相尚书右丞黄履乃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唯自己马首是瞻。尚书左丞蔡卞因林自一事。和自己不咸,但谅他也不敢明着和自己来。中书侍郎李清臣已经是自身难保。不日就要将他清除出尚书省。
对手唯有曾布而已,章惇想到此处,侧头看了看身后不远的曾布,只见其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西北边事日紧,他曾布最好不要被抓住辫子。否则,李清臣之后便是他曾子宣。
文武百官穿过文德门之后,按照文武两班分站,在东西阁门处列队等待上朝。眼看大比在即,不仅是继绍圣绍述之后又一次宣誓元丰新党人执政地位的稳如泰山,还是一次新党内部势力的博弈。
据礼部员外郎许谦说,江南而来的王诩王邵牧已经向礼部递交了两浙路官吏的举荐信,应该必是要应试无疑了。这样一个人,谁都在盯着。但是殿试之上,定谁为前三甲还是得宰执说了算,人才终究逃不出他章惇的手心,不仅要用,要重用,还要借此大作一番文章,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如今谁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章惇脸上露出了一番得色,身形和举止却是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御史和阁门使就在边上盯着,若有交头接耳,或是站错位置,不是当场被呵斥,便是朝会之后一番弹劾。
章惇双手拿着玉笏板,越过蔡京带领的一众翰林学士之后,刻意地看了一眼站在蔡京之前的蔡卞一眼,随即走到了队列的最前端。站进了东班,属于自己的位置,站在此处,前面只有天子一人,位极人臣的感觉让章惇极为舒坦。
东上阁门使和西上阁门使计点过人数,作为监察朝臣礼仪的台官,御史中丞邢恕便领着两位殿中侍御史当先入殿,分列在殿内的角落里,监察着一众文武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面斥弹劾。
章惇虚着眼,看也没看邢恕一眼,心里只是冷笑,小人而已。当年是自己一手将他提拔上来,如今却忘恩负义,处心钻营。
曾布作为枢密使,站在了西班的头列,将章惇的表情尽数看在眼里。作茧自缚,邢恕这等人都敢引纳,他同样对邢恕嗤之以鼻。
林希站在曾布身后,却将眼神看向了蔡卞,朝堂皆言,蔡卞心,章惇口。林希从未把章惇放在眼里,如今蔡卞和章惇二人生隙,他就更加看不起章惇。
朝堂之上,虽是一众新党,却是各怀鬼胎。
赵煦穿着红袍带着双璞黑冠缓缓走上大殿,这已不知是他多少次朔望朝参了,但每次看到底下一众父皇留下的股肱朝臣,践行着父皇的遗志朝着变法的道路上前进,他总有说不出的自豪,尤其是在科举大比临近之时。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太宗的话犹如金玉,绍圣绍述便是由科举而始,借今次科举更要将变法往前再推一步。
“呼啦”一声,鸣鞭抽响,文武百官拜谒皇帝,黄门尖锐的嗓音遥遥递出,“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章惇率先出列,持笏一拜道,“臣闻将作监言,近日汴河之上出现了一名为冰车的什物,能快速运送物资抵京。望陛下准将作监督造此物。”
赵煦双眉一扬,笑道,“章卿果然是广知泛听,此事朕亦又听闻,准奏。”自从报纸这么个东西出现,勾当御药院的内侍们便由耳边变成了手脚,以前探听汴京城中诸事,现在只需要将各家报社的报纸带进皇宫便罢。不过在天子脚下,报纸上的新闻能有几分真假就只有天知道了。
站在东班的中间的工部大小官吏脸上均是显出抑郁不快之色,这本是工部之事,如今被章惇横杠一计,不仅夺了工部的表功还夺了工部的职权。
工部尚书李之纯只得盯着笏板上写好的奏事叹气,身后的工部侍郎王宗望亦是不满地嘟嚷了一句。
这就是宰相的权力,先于百官奏事,宰相之后,百官方能奏事。
“今次大比在即,不知章卿可以合适的人举荐为权知贡举?”为社稷选拔能秉承他变法志向的人才是赵煦最关心的事,而章惇等人无疑就是为他选人的最好帮手。
赵煦罕见地主动发问,让诸臣心里一阵骚动,他们都有各自的算盘,能不能算出自己想要的账,就要看手腕了。
赵煦问到的是章惇,自然章惇回道,“臣举荐礼部尚书蹇序辰为权知贡举,主持此次大比诸事宜。”
犹如老僧入定的曾布此刻才微微地瞥过眼,看了看章惇,蹇序辰是谁的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过现在还不是他出手的时候。
蔡卞岂能容章惇如此称心如意,既然二人已经分道扬镳,那么此时此刻的朔望大朝参就是显示自己立场和能力的时候,他要让跟着章惇的人看看,究竟章惇这个宰相没了他蔡元度有几斤几两。
赵煦点了点头,他对章惇的倚重就如同神宗之于王安石一般,但如此重要的事,还需的征求其他意见,“诸卿以为章卿所言如何?”
尚书右丞黄履正要出列附和章惇的提议,忽听一人小步趋出,急言道,“陛下此事不妥!”
一众朝臣纷纷看去,却是御史中丞邢恕,台官一出列,众臣皆都噤若寒蝉,蔡卞心中窃喜,有好戏要看了。
看见台官赵煦就微微一皱眉头,台官之职为纠察百官,肃整纲纪,规谏皇帝,参议朝政,准许风闻言事,若所言不实,也不会受到责罚。神宗时谏官的唐垌于朝会上大放厥词,肆无忌惮地攻讦王安石,但神宗皇帝也无可奈何,何况是赵煦,祖宗定下的规矩,他也不得不低头。
“邢卿何以认为不妥?”赵煦的言语有些疑惑。
第一百二十章 朝堂之上(下)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宋代特有的台谏合流,御史台和谏院纷纷将矛头对准宰执们,他们本是以言为值,无论什么事什么地方他都可以讲话,不讲话就是不尽职,讲错话转是不要紧而且这些台谏官员阶位低,权柄小,只是些清望之官。本来就挑选年轻有学问有名望有识见有胆量能开口的才任为谏官。他们讲话讲错了,当然要免职,可是免了职,声望反更高,反而更有升迁的机会。
于是,台谏就变成了一个只发空论不负实责的反对机构。他们尽爱发表反对政事堂的言论,而且漫无统纪,只要是谏官,人人可以单独发表意见。政事堂的一众宰执们却不能老不理他们的意见。
由此造就了台谏官员就形成了和政事堂针锋相对的局面,是故章惇处心积虑地想要将自己的心腹安插进台谏,但是没想到选来选去,弄了这么一个邢恕上去,真可谓是算计尽失,单是一个邢恕也就罢了,台谏之中还有陈次升和郭知章之流,不仅不肯依附于他,还时时上札弹劾他。若不是赵煦宠信有加,他章惇早就被贬死岭南了。
邢恕仗着自己的台谏官身份。自然是有恃无恐。恭恭敬敬地持着玉笏朝赵煦一揖,随即脸色一变厉声道,“礼部尚书蹇序辰不学无术,胸无点墨,钻营取巧,影附章惇。若为权知贡院,必为天下文人举子之笑柄。届时其借官职之便,任用阿奉章惇之人,以科举之名行结党之实,如此朝廷威严何在?礼仪伦常何在?”
蹇序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闪过,他并非是没受到过台谏官的弹劾,如今立在这殿里的几部的尚书侍郎员外郎甚至五个宰执。哪个没被攻讦过。但是,邢恕虽已是人身攻击,但是其影附章惇之事确实不假,又正逢朔望大朝参,被其发难,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赵煦皱了皱眉头,也不好说重话,“邢卿其心可表。但所言之事还需查实。蹇卿乃是礼部尚书。为权知贡院似乎也无不妥。”
曾布心中咯噔一声,陛下这是要拍板了。斜眼看向了蔡卞,不知他什么时候方才出手。
章惇得意洋洋地看着邢恕,眼中尽是挑衅之色,心中冷哼,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陛下,臣也以为不妥!”
赵煦闻言看去,又是台官殿中侍御史陈次升又站了出来,真是让人头疼,“陈卿不妨直言。”
陈次升的出列让章惇心里一愕,此人非是邢恕之辈,为博清名官职而不择手段的人,若此人出列,必然言之有理。
“陛下,礼部尚书蹇序辰乃四川成都府人,今次参加省试的举子,很大部分来自成都府,与蹇尚书有亲故,所以依律蹇尚书应当回避才是,不当为权知贡举。”陈次升此言有理有据,赵煦亦是跟着点了点头。
章惇正要出列,挽回局面,让与蹇序辰有亲故的考生另辟考场就是,而且这也是有列可循的。
“陛下,臣以为陈御史所言甚是。若将成都府举子另辟考场不仅会使程序繁琐增加开支,而且有不公之嫌。是故臣举荐翰林学士承旨蔡京为权知贡举。”
章惇眼睛鼓得老圆,不相信李清臣竟然出列说话了。不仅章惇,曾布、蔡卞甚至被提名的蔡京都没想到李清臣会来这么一手,不仅堵了章惇的退路,还拉上了蔡京。如今的朝堂之上,任谁都知道蔡卞和章惇不和,李清臣这么一杠子难道是摆明了要站在蔡卞一边,抗衡章惇。
蔡京兄弟出自福建路兴化仙游,地处偏僻,多少年才出得蔡京兄弟一般的人物,再拿出亲故之说,显然是站不住脚的了。
好你个李清臣,如此一来我兄弟都不能开口了,蔡卞不知道李清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如此一提议,自己当然不能反驳,更不能赞成,御史就在殿中,若是一附议,说不准就会跳出来弹劾他一个提携亲故,以权谋私。不过,蔡京为权知贡举似乎也无可辩驳,蔡卞看不懂李清臣是走的什么棋。
曾布一直默不啃声,他也被李清臣给搅合晕了。若是李清臣倒向了蔡卞,那么待蔡卞提议人选之后,就出言附议,这样岂不是事半功倍,何必如此仓皇地提议蔡京,反倒让蔡京兄弟无从出手了。若是李清臣故意借此借此封堵蔡京兄弟的嘴,那么李清臣应该倒向了章惇,章惇一党应有后手,曾布看向了章惇身后的黄履,他的表态就能说明一切。
黄履愣了愣,似乎没有适应过来这番变故,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玉笏,从哪里下手能辩驳李清臣的话?他之前根本没有准备。
黄履的一举一动皆都落入了曾布的眼力,身后的林希也看出了端倪,压低着声音道,“枢密,李清臣是在搅混水。”
曾布此刻明白了李清臣是要为自己在朝堂上赢得空间,在蔡卞和章惇出现分歧隔阂之际,从中取利。
曾布岂能坐失这个大好的机会,蔡卞和章惇离析,李清臣出来搅合一杠子,章惇的势力必然受到重创,他随即出列,“陛下,臣亦以为李侍郎所以极是,臣亦举荐翰林学士承旨蔡京为权知贡举。”
赵煦听曾布附议。点点头道。“蔡京乃是熙宁三年进士科状元,由他任权知贡举也是合适。”
章惇气极,心头很是不痛快,没想到李清臣会忽然跳出来,但面对他提议的蔡京,章惇也是没有想好反对的理由。
“同知贡举不知李卿可有举荐之人?”赵煦见李清臣的提议没有受到反对,最重要的是没有遭到台官们的反对。心头很是舒坦。
“臣荐太学博士陈瓘为同知贡举。”
语不惊人死不休,李清臣的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在了众人的心中,曾布此刻彻底笃定了李清臣是想两头不靠,为自己在蔡卞和章惇的争斗中寻找缝隙。
蔡卞此刻终于可以说话了,对于陈瓘他是恨得牙痒痒,随即持笏出列道。“陛下,臣也举荐太学博士陈瓘为同知贡举。”
章惇已经顾不得朝会礼仪了,直愣愣地就转过了头看了蔡卞一眼,却见他面色沉静,不像是得了失心疯的征兆。
黄履更是呆如木鸡,今天的朝会和他之前跟章惇商量的完全不一样,李清臣半路杀出,莫名其妙地来上一下。这一向诡计多端的蔡卞竟然也像是着了迷怔。把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陈瓘抬了上去。
李清臣亦是一惊,本以为蔡卞会激烈反对。没想到他却出言附和,若不是他此刻出列,位置显眼被台官盯着不似章惇站在队列里,他也想回头看看究竟是不是蔡卞在说话。
此时曾布率先醒过味儿来,蔡卞此乃毒计,陈瓘一项主张经史,不赞成激进的变法,若除其为同知贡举,蔡卞再授意蔡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陈瓘拔擢长于经史的举子,而将支持变法,主张荆公新学的举子放在后面,蔡卞一伙就能借口陈瓘人在绍圣,心在元佑进行打压,甚至能暗算章惇一计。虽然他曾布也是新党人,但是对于过分的打压旧党或是中间派尤其是有才学的人士,他是大为不赞同的,“陛下,陈瓘虽然学高才大,但仅为一太学正八品博士,贸然除其同知贡院,恐怕不能为天下举子信服。”
同知枢密院事林希也跟着出列道,“臣亦以为曾枢密所言甚是,科举一毕,状元郎即被除授正八品官衔,若用正八品陈瓘为同知贡举,恐怕不当。”陈瓘的存在,其矛头是指向章惇蔡卞等人的,所以林希当然愿意其长期在京,即便不能有太大作为但能时不时地扎一下章惇蔡卞也是好的。
“咳,臣亦举荐太学博士陈瓘为同知贡院。”一直一言不发的门下侍郎许将忽然出列出言附和李清臣的提议。
章惇和蔡卞有矛盾皆因陈瓘而起,所以将陈瓘弄出京城去,才是章惇的目的,至于李清臣和许将两人则应该是希望通过抬陈瓘来牵制章惇和蔡卞,这一点章惇看得懂。他恼恨的是蔡卞,如今蔡京成为权知贡院已成定局,陈瓘兴风作浪有蔡京压着怎么也惹不到他蔡卞身上,而会受到冲击的便是他章惇。
朔望朝参之上暗流涌动,对于李清臣的出手,许将的附和以及蔡卞的应对,各方都有基于自己利益的猜测或是赞同或是反对。而最终的决定权却是在赵煦的手里。
一番争论之后,赵煦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中书省拟旨,蔡京除权知贡举,陈瓘、上官均除同知贡院。”
中书侍郎李清臣此番朔望朝参明面上可谓是最大的赢家,不仅进一步离间了蔡卞和章惇,而且抬上了陈瓘,以免蔡卞做大,但能不能达到效果,还要看陈瓘其人了。
李清臣拟好旨之后,之后便交由门下省复议,再由尚书省施行。
见事已尘埃落定,赵煦摆手道,“蔡京留对,退朝。”
大小官员除蔡京外,皆躬身趋步,按照品级依次退出大殿,章惇经过蔡京身旁之时,刻意地一拂衣袖,这才走开。今天的朔望大朝参,他异常憋屈,蔡京不仅捞了个好差事,还被陛下留对,和陛下单独谈话,却不知蔡京会在背后使什么绊子。
“蔡爱卿,科举一事乃是为社稷选可用可塑之人才,切勿大意。”赵煦叮嘱道。
“臣鞠躬尽瘁,以报陛下隆恩。”蔡京恭恭敬敬地答道,他才不会以为赵煦留他对话会说这么不痛不痒的话题。
赵煦对蔡京的表态很是满意,拿起御案上的一本书问道,“蔡卿可有听过王诩王邵牧此人?”
正题来了,蔡京不慌不忙地揖道,“有所耳闻。”
“蔡卿以为此人才学如何?”赵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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