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山一看,连忙摇摇头哂道:“二十九万贯也太低了吧,公子这次可能要失望。”
王诩也不以为意,并未开口反驳,只是听着,自顾自地喝茶。
“刘通判到了,刘通判到了。”
偌大庭院的嘈杂声随着刘权的出现慢慢地归于平静,李定山和王诩也停止了交谈。
刘权朝着四方拱了拱手,这才坐下,王诩看着心头暗忖:不愧是久和商人打交道的人,虽有官职在身,姿态也是放得很低。
“诸位都是一时千金之人,那么也就不啰嗦了。”刘通判言简意赅地说完,招来两官差把写好名字的封纸一一收了上来。
王诩的目光刻意落到靠近台上的张骏处,见其递上封纸之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台上的通判,而刘权却是气定神闲,目光闲暇如老僧入定一般品茶,似乎丝毫不关心台下的窃窃私语。
王诩递上封纸之后,没想到却引来了临近几桌人的注目,侧耳倾听之下,才发现他们对王家的这次出手大感意外的同时也颇有些丧气。不过这些话在他听来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此事做成,家喻户晓从而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过王家的家业,而任远之流也不能找来借口握权不交。
官差将木盘恭敬地递到刘权面前,只见刘权抚着肥厚的下颚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起身道:“既然诸位都已出价,那就一切照旧了。”他话音刚落,两个官差就抬来一张案几,将木盘放在案几之上,摆在他面前。
“咳咳,那么就由本官来宣布今年的买扑权将归属何家。”刘权伸出白皙混圆的手指拿起第一张封纸,然后故作停顿地扫视了一眼全场。
而台下一众商贾犹如等待审判的犯人一般,屏住了呼吸,就连离得较远的王诩也能感受到周遭凝重的气氛。
“石长生,三十三万贯。”刘权拖着特有的官腔念出了第一张封纸。话音刚落,在场的人大多长舒一口气,看来他们的出价都要比这个高些。
唯独坐在王诩身边的李定山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叹气道:“娘的,上来这就是这么个高价,白来一趟了,生气走了。诶,兄弟,你不走吗?”李定山有些奇怪地看着王诩问道。
王诩摇摇头道:“我想再看看,到底谁赢了。”
“嗨,这些鸟商人有什么看头,个个唯利是图。看着恼人,兄弟若不走,那我先走了……我暂住望湖楼,得过几天离开,且有空的时候来找我,请兄弟喝上一壶,这杭州的酒还真行。”李定山觉得王诩愿意告诉自己他的底价,算是个耿直人,于是出言邀请。
王诩见此人心直豪爽,有心结交此人,便答应了下来,起身拱手送走了李定山,又将目光投注了台上。
众人见刘权拿起第二张封纸,刚才覆起的嘈杂声又归于安静。
“秦大班,三十六万贯。”刘权的语气随着数目的提高,也陡然高出了几个分贝。
台下闻言一片哗然,有人捶足顿胸,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自认不足,也还有人出言质疑。
“出这么高,这利不就少了吗?”
“就差一万贯,说不准我就能拿下来,哎呀。”
“我是给不起这个价,今年只能陪太子读书了。”
“……”
周遭的纷纷扰扰不住地传进王诩的耳朵,而他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刘权。
过得片刻,刘权笑着才挥挥手,示意台下安静。
一个时辰不到,木盘中的封纸已被念去大半,秦大班的三十六万贯依旧高居榜首,似乎无人能撼动。坐在较远位置的王诩都已经能听见有人在朝着一个头戴玄纱巾的男子道贺的声音,王诩皱着眉摇摇头,目光悄然落在了窗外的一驾马车上,似乎一切都在朝着那个人的预料前进。
“张骏,三十八万贯。”此刻刘权的音调却是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个数字他已然知晓。
台下却再一次炸开了锅,刚才还满脸得色的秦大班此刻却犹如泄气的囊,焉了下去,围绕在他周围的人也尴尬地悄然坐开了。离着台子最近的张骏成了此刻的焦点,春风得意的他已经站了起来,朝着四周道贺的人群拱手致谢,一脸傲然的神色扫视着全场,宣告着这场竞价在他这儿已经结束,张扬的举动比之秦大班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刘通判咳嗽提点,张骏这才有所收敛地坐了下来,却仍旧在和周围的商人们交谈不歇。
离得张骏较远的商人们也开始提出一些质疑的声音。
“这就平了本了,还有什么赚头?”
“不是拿钱赚吆喝吗?”
“尽瞎折腾……”
刘权也不多看张骏一眼,神色如常地拿起最后一张纸,缓缓地打开。
坐在远处的王诩死死地盯着刘权的手,连握着茶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他将一切的一切都赌在了这张纸上,倘若一打开,今后的路就算再难,就只能如离弦之箭,再也没有了回头路。而他更为担心的是,若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那么封纸打开的一刻,也就是他王诩落网的一刻。
此时,他心如悬壶。
当封纸上的字展现在刘权面前之时,刘权的面皮不自然地一抽,抬起眼皮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台下,随即又神色自若地清了清嗓子,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沉稳地念道:“王诩……三十九万贯。”
刘权念完之后,放下封纸也不和众人再做客套,直接转身离开,留下台下一众人呆在当场。
直到刘权离开,王诩的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他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赌赢了。不过他也在心中暗叹,刘权遇事处变不惊,看来是个难相予的角色。
寂静的场子悄无声息,贴钱买名头,这种严重违背市场规律的买卖将在座锱铢必较的商人们震得一时间呆若木鸡,也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忽然咋呼道:“是江南四家之一的王家吗?”
“应该是,应该是,王诩王公子的名头我可听过,在风月场上那也是有一号的人物。““不是说王老爷病逝了吗?怎么王公子改了性子了?也关心起买卖的事。”
“浪子回头金不换呐。”
“四大家插手了,今后我也不用再来了。”
“赔本都要做,还真是财大气粗。”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吵杂不堪,宛若失魂的张骏这时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呼喊着:“刘通判,刘通判。”朝着刘权离开的地方追去。王诩看得心中冷笑,戏排得烂,演员选得更烂。得势骄狂,锋芒毕露的人定然难成大事,若不是搭上了刘权的车,怎能走到今天。不过让他不解的是,就他自己观察,刘权城府应该不低,怎会选中了这样的人?
被人认出来的王诩也再一众人的道贺声中将三十九万贯票号交给了官差立下字据,而江南四大家之一的王家插手酒买扑的事情也在坊间开始不胫而走,渐渐传开。
第十二章 迈出了第一步
坐在马车内的王诩释然了不少,虽然知道孟纯对他多有保留,但从竞价一事上来看,孟纯对他并无歹意,是故他也暂时不想再深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他要面对的最大问题便是经营酒坊场的生意。
一直在马车里静静观察这外面动静的孟纯也知道了王诩的选择,虽然二人彼此之间仍有心结和疑虑,但到目前为止,至少能肯定是友非敌了。
马车没有直接回王家,而是应王诩的要求去了离酒坊场不远处的仓房,仓房便是酿酒的地方,紧挨着酒坊场。
站在酒坊的仓房里的王诩第一次见识到了宋代的酒制造业,足有三丈高的仓房内,竖立着几个巨大的木桶,灰砖砌成的墙壁将四周围了个严实,四溢的醇香随着蒸汽充满了整个空间,赤膊的男人们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酒雾缭绕,犹如醉乡,王诩站在巨大的木门边上,朦胧中,一个男子朝着他走了过来。来人霜鬓微白,衣着简单但是较为得体。
男子上前拱手道:“我是酒坊场的主事,也是酒铺的总管事杨冶,刚才官爷来吩咐过了,王公子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问我。”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如此之高倒是让王诩感到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杨冶,年过四旬的样子,举止得体,面相严肃,只是衣衫较为朴实,不像是个管事的人。王诩对他的第一影响倒是很不错。
“杨管事给我介绍下这里的制酒流程吧。”说实话,王诩来此一是对古代酿酒怀着些好奇,二则他想来虽让酒坊场是隶属官府,但终究是他坏了别人好事,所以他是想要从源头开始了解探查,以防被人使坏下绊。
杨冶领着王诩和孟纯二人一路走,一路介绍道:“先在这里,将酒曲块捣碎,然后再放进这个桶里浸泡,称之为浸曲,待达到一定时间后,用滤网滤出曲汁放入大口缸内,混合着蒸熟冷却的酿酒原料发酵,继而再次过滤,就能得到成酒了。”
王诩点点头,心里暗忖:看来这个杨冶处事很有分寸,既没有拂自己的面子说这是官府管理的酒坊,不能泄露酿酒过程。又能拿捏恰当地将一些关键步骤省去,能让人听懂的同时,又不露出关窍。但若此人是张骏和刘权的人,以后的事就麻烦了。就在他听着杨冶讲解时,忽然有所思地侧头看了看孟纯,见其悄悄地用手指蘸取了一点酒,然后面色凝重地放入口中,他留下了个心眼,没有当场说破。
三人绕着仓房走了一转,王诩再三叮嘱了些安全事宜之后,便和孟纯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进中,王诩忽然开口问道:“孟兄刚才品了些酒,可有什么收获?”
孟纯笑笑道:“收获谈不上,只是证实了一些事。”
“孟兄能否言明。”
“官酿之酒一酿用粗米二斛,曲一斛,得成酒六斛六斗,出酒率有二倍还多。”孟纯说完,斜眼看了看王诩的表情,见其似乎有疑惑于是解释道:“公子不必怀疑,我可以算是与酒打了一辈子交道了。那酒一入喉,我便知道它的来龙去脉。仓房所出之酒,较之杭州所行之酒要好上很多。”
“倒不是怀疑,只是好奇罢了。孟兄何以认为仓房之酒要好上许多呢?若以仓房好酒出售,买卖岂不是更旺。”
“经商之事,其中关节我也不知。所以和公子产生了一样的疑问,才前来证实。”孟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但有一事,我倒可以帮助公子。”
王诩眼前一亮,急忙道:“孟兄快快说来。”
“公子是否还记得在我寒舍所品尝过的酒。”孟纯不缓不急问道。
“佳酿入喉难忘。”其实王诩早就在打孟纯酒的主意了,但是碍于种种原因,他不好开口,不想孟纯今天却主动提了出来。
孟纯见其心切,也不卖关子,说道:“我仔细看过仓房酿酒之后,发现他们出酒率虽高,但用曲率亦是很高,而酒曲不够,那么即使出酒率再高,也会限制酒的出产量。”
“小的不才,以为能通过改变用曲的方法,酸浆的使用,发酵的改进和温度的掌握来改变出酒量。虽说公子在寒舍喝到了好酒,但是那是偷偷摸摸地酿出来的酒,所以,比照着一样的方法放大,能不能得到好酒还是个未知数。”
王诩听出了他话中有话,继续问道:“那以孟兄所见,眼下应该如何?”
“若能让小的进入仓房主持酿制,应该没有问题。”孟纯道出了他的想法。
王诩暗想:既然孟纯不肯说出具体制作改进方法,那让他进入仓房也是件好事,一来可以让他酿制出好酒,二来也可以让他防范这杨冶,不要给自己下绊子。
于是点头应允道:“全依孟兄所言。”
马车行得一会,孟纯似漫不经心地轻声开口:“小的能改得了酒,改人却还要靠公子。”
王诩闻言一愣,细细咀嚼着孟纯的话,只觉他是想提点自己什么,但似有难言之隐,想要追问,却见孟纯将头偏出窗外,王诩自知他不愿再说,也只有将到唇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的内心却依旧在思虑着:改人?是指刘权和张骏吗?孟纯究竟要暗示自己什么?
“吁”地一声,马车夫朝着车内说道:“已到府上了少爷。”
二人下车之后,孟纯站在原地开口道:“公子,小的还要去一个地方,公子请先行回去吧。”
“那就让马车送孟兄一程。”王诩正要吩咐车夫,却被孟纯制止:“不劳公子费心,所去地方不远。”
王诩也只好作罢,目送着孟纯的背影离开,他很想让马车夫跟上去探个究竟,但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深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旦发生间隙,将来就不可能再真诚地走到一起。至少目前来说,孟纯对他是有利有助的,他手中能打出的牌有限,所以,他还不能冒这个会丧失孟纯信任的风险。
王诩走进家门,突然想起了他和孟纯在马车上讨论的问题,于是脚步一转,朝着夏彦的屋子走去。
夏彦热络地将自己的堂弟迎了进来,为王诩倒上了一杯香茗。清香随着蒸汽溢入王诩的鼻息,让王诩不禁赞叹道:“只是味道就如此好问,敢问堂兄这是什么茶?”
夏彦颇有些自得地笑道:“此茶名曰:顾渚紫笋,产于湖州。昨儿我去会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从他那儿匀来的。”
二人对坐品得一会茶,还是夏彦提醒道:“堂弟来我这儿有何事?”
王诩这才一拍脑门,笑道:”都是堂兄的茶太好,事儿都给我带走了。”
“是这样,刚才我和孟纯前去酒坊场看了看酿酒过程,小弟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堂兄。”王诩对夏彦倒是丝毫没有隐瞒。
孟纯此人夏彦也是知道的,但他仅仅以为孟纯只是王诩的一个食客,帮忙做些事,听说是正事,立时坐直了身子,收敛笑容道:“堂弟请讲来。”
“孟纯告诉小弟,仓房出的酒比之杭州所卖的酒要好很多……而且小弟昨日遇见一人,来自舒州,他说销往那里的酒品质更次,为何能出好酒却不买好酒呢?”
王诩的一席话倒惹来了夏彦的笑声,夏彦连忙摆手道:“堂弟可能有所不知,获得买扑权之后,酒的买卖就落入了一个人的手里,百姓们不买他的酒,就没有地方买到酒了。所以,即使仓房出了好酒,商人们为了获利更多,自然会向酒里掺水。而事先已经拿了钱的官府是不会管这件事的,掺水的多少,也就依凭商人自己的良心了。再假如,酒的产出很少,那么掺的水就会更多。”
喝了一口茶,夏彦又说:“但为了使民怨不至于过大,在官老爷们所在的地方商人们也会适可而止,但销往偏远地方的酒,那就不好说了。”
王诩不禁讶然失笑,作为科班出身的他,这些道理应该知道,只是没想到到了宋代,结合着官商勾结,制假售假,垄断贸易竟然会变形成为这样一个畅通无阻,豪取鲸吞的样子。
夏彦的话和王诩自己的领悟也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就在二人相谈甚欢之时,冉儿却闯了进来,急匆匆道:“夏大少爷,夏管家……少爷您怎么也在这儿。”
第十三章 处处都是坑
冉儿有些幽怨地偷瞟了一眼几天不见人影的王诩,这才对夏彦说道:“夏管家请您去他那里一趟,任少爷也在。”
冉儿后面的一句话让王诩心里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应该和他有关。
王诩和夏彦二人对望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随即跟着冉儿来到夏陆的屋子。一路上王诩虽说想要安慰冉儿几句,不过碍于夏彦在场,终究没有说出来。
夏陆的住处也在北屋,却是一间松柏掩映中的僻静所在,四周多木草而少花,显得清幽雅静,王诩一进屋便见一个青山炉冒着缕缕檀香,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福禄寿三星的水墨画,几张花梨木的古朴椅子依次放置在两边。而其中两把中,一把坐着夏陆,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白衣纶巾,眉带英气,神色傲然的俊朗青年。
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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