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再说,组织了船队,统一采购货源,统一寻找销货出路,对船户也是有益。众人听了,言之有理,便推金狗出面与田中正具体商谈组织船队事宜。
金狗便在乡政府呆了一天,商谈的结果是船权还属于个人,无船而想参加船队的人家就投资入股,所得盈利,按股提成。这船队对外名称就是“两岔镇乡河运队”,直接属乡党委领导。
但是,在决定河运队具体负责人选时,先是蔡大安当着金狗的面对田中正说:“金狗是州河上的一条水龙,就让金狗当队长,我兼给咱跑货源采购吧!”田中正当场应允。船队很快就张罗起来,蔡大安也确实卖力,几天内联系到一大批桐子运输任务。运桐子的这天,田中正一定要一起行动,头尾相接,一字儿摆个长龙阵,领头的船由金狗撑,船头上还打出一面“两岔镇乡河运队”的旗牌。河运队开拔之后,田中正就立即给白石镇县委田有善挂了电话,报告了组织河运队的经过。田有善当时正召开常委会,便领着常委们去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观下来的河运队阵式,县委常委们要到河边看船队,消息传开,寨城许多人都赶到渡口去,黑压压站得寨城南门外没了插脚之地。
河运队的船只被白石寨的人观看欢呼,船工们也觉得脸面光彩。这批桐子运输,盈了一笔钱,金狗却并没有分给大家,以此又营造了两只船,且组织了一些无船而入股的人编了十几个木排,由他亲自领着往复州河。这支河运队有船有排,各家各户再不为货源四处奔波,且行驶水面上,互相照应,互相提携,伤亡事故也随之大减,村人倒对田中正改变了几分看法。
事过半月,田中正却到渡口找去了金狗和蔡大安,听取了二人汇报,说了许多鼓励话,又传达了县委对这个河运队的赞扬。末了却说:“河运队办起来了,我们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么就对不住县委的关怀了!为了扩大河运队的生意,我想咱蛮可以在白石寨成立一个货栈,这样既可以有固定销售点,又可以周转货物,咱们争取年内使河运队成员个个成为万元户,为全县树立一个典型!货栈负责人我们党委研究决定了,让田一申去,他在这方面也是有经验的,为了便于工作,他就也当个河运队队长吧。”
蔡大安一听则急了:“一个船队怎么有三个队长?金狗,你说呢?”
金狗说:“我无所谓。”
田中正就说:“金狗这话很对,你在河上熟悉,木排组任务又重,你就以后主要管理木排组。田一申是生产干事,现在乡上又没别的事,让他在船队多负起责任。就这样先干吧,过上一月两月,咱还可以再调整嘛!”
蔡大安在田中正面前再不能说什么,下来就在金狗面前大骂田一申是狗头,为人狡奸,心底歹毒,偏偏田中正宠他。金狗只是发笑,觉得这么个小小船队的队长也争来夺去,实在有些无聊,却兴趣田中正为什么这么信任田一申?蔡大安也是心中窝火,说了田中正原准备与其嫂“熟亲”,可田一申却拉线为田中正勾搭上了陆翠翠,有心要娶。
蔡大安说:“你瞧瞧,田一申充了什么角色?我去过书记家,英英她娘哭哭啼啼给我诉苦,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需要了搂在怀里,玩够了就掀到崖里?那妇人也不是个软面儿,事逼急了也会做出神鬼都怕的事情!田一申却引着陆翠翠勾书记的魂,弄了就弄了吧,却还要娶了陆翠翠,这不是要让书记犯错误吗?”
金狗在心里一阵好骂,气都出得不均匀了,正好墙根下卧着一头母猪晒太阳,他照着猪肚子踢了一脚,看着母猪嗷嗷地逃走了,说:“书记是两岔乡一乡之主,他愿意弄谁就弄谁,他有这个权嘛!”
蔡大安说:“背地里咱也放了胆儿说,田一申是把心瞎了,咱书记也是把眼瞎了!”
金狗说:“那都是你们的事,你们去处理吧。现在是田一申当了队长,就让他当去,咱各自把咱的工作搞好,明日镇上逢集,你收购四千斤龙须草,听说荆紫关那儿草价比这儿高一角二分,后天我们木排组就运下去。”
两人说罢,也便分了手。自此金狗倒后悔当初不该让田中正插手河运之事,事到今日也无可奈何,只是暗中留心各宗生意,以防田一申和蔡大安从中得了经济上的黑利。
半年光景,白石寨有了一个大大的货栈,船队已形成二十五只梭子船组和一个三十六人的木排组,声势浩大,财源茂盛。白石寨到荆紫关的水路险,除富有经验的十只船下行外,其余船只来往两岔镇到白石寨。而木排是随编随撑,撑到目的地拆掉,便州河里无处不到,金狗领着这伙亡命徒,木排曾撞翻过十次八次,次次倒没有伤人。一月一次,河运队清账盘点,金狗每次都要在场,一宗一宗亲自过目,不能有半点差错。再加上蔡大安处处留神田一申在货栈的活动,田一申又暗中监视蔡大安的采购,各人虽有一些账目出入不符的,但三查两查也都怯了手脚。金狗也心中暗喜,故意不撮合两人团结,使河运队盈利之钱除按规定为他二人付了报酬后全都分给入股人家。不静岗、仙游川以及两岔镇上的一些人家日渐富裕,人人都念叨这个河运队的好处了。
第五章
这一年,是壬戌岁的夏天,难得又风调雨顺,大麦丰收,小麦丰收,连扁豆麦也大面积丰收。不静岗寺里的和尚去化缘,坐在渡口上大发感慨:“麦收八十三场雨,去年八月、十月,今春三月,场场雨都及时,活该当今的政策合了天意!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见无可取,法则常如。世之至人,有证于此,得无漏不尽漏,度有为非无为……”和尚最后虽说的佛言,村民却觉得不能听懂的那些话也是言之有理。民国末年,商州大旱,十八个月滴雨不落,韩文举船到月日滩,去饭铺吃饭,包子里咬出个人脚指甲。国民党政府不几年就垮了。一九七六年,报纸上、广播上接连报道唐山地震,河南发水,东北某县降下大块陨石,这和尚就私下说不好了,天翻地覆,国要乱了。果然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相继逝世。这还罢了,到华国锋上台二年,州河岸下了一场冰雹,仙游川王家的二小子山坡放牛,人钻进石洞没事,牛满坡乱跑,被几百颗冰疙瘩砸死在沟槽里。风雨过后,一地的冰雹不消,大者如拳,小者似蛋,白花花像铺了一层石头。不用和尚说,村民就知道华国锋不行了,真的不到半年,世事又是另一番世事。
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哲学,城里的文明人不承认,村民却信服。
这一夜,风清月明,正是忙麦场的时候,仙游川村中的大场上,各家在规定的平方面积上摊麦碾打。牛几乎全都变卖,碌碡也推去垒了猪圈,所到处就梿枷起落,一片繁杂。待到麦草拢起,一家一个麦积子,上大下小,像是大清朝里文臣武将突然罢官放下的花翎顶帽;人在其中,又如出没入少林寺前众长老的墓塔中。男人们扬好了麦粒,浑身骨骼就要散架开来,一等女人们回家去烧火做饭,便脱个精光,拉张草席在麦堆间抽烟清谈,一边悠悠地看渡口上的一盏灯。
灯是一盏马灯,韩文举点的,高高地挂在船舱门口。
自从小水到了白石寨外爷家拉风箱之后,韩文举就不大回家,吃的用的全放在舱里,一口铝制的小锅一天三顿在岸上石垒的灶上做罢饭,就挂在船的横杆上,船一行走,撞得叮叮价响。如今麦扬了堆在单独的门前场地,回到船上就喝起闷酒解乏,叫道:“小水,炒些芋头丝儿下酒!”话喊出口,方记起小水已不在身边了。这种一天喊叫几次每次都方醒悟的空落感,使他恨起这侄女了。恨侄女不如说更恨白石寨的铁匠麻子:麻子也真不长心,五黄六月的,也不放小水回来帮他收获!
就立起身来,对着高高河岸上的打麦场上喊:“福运——喝酒来——福运,你死了,让你喝酒你也不肯吗?”福运应声了,受宠若惊的语调,走下渡口的却是三个五个光着身子的人。
韩文举就怒嗔道:“谁叫了你们?你们是吃屎的狗,一叫就来了!”
众人说:“韩伯那壶里是屎,是马尿!你一个人吃喝央死在船上谁来背你?”
韩文举说:“央死了有福运,福运会用家里那一口浆水瓮装了我,放到州河一直漂到州河口,到大洋去!”话是这么说着,就从船上丢来几个草团垫子,直指令众人坐了,骂着福运去捡柴生火,一边熬罐罐茶,一边把酒壶提上岸。
福运是来喝酒的,却干了苦力差事,生了硬柴火架起吊锅烧水,同时用一个砂罐放了油燉在火边炒茶叶和大料,直待吊罐的滚水冲在罐里,一人一泥腥罐浓茶。福运干这事最拿手,耐劳任怨,热得满头是汗,等每人添过三罐浓茶了,酒壶里已喝下了一半。
一个问:“韩伯,忙天小水也没回来?”
韩文举说:“老麻子不是人!他需要小水,就不知道我也少不得小水!小水也是不生心,你怕什么,田中正是老虎,总不能把咱吃了!……多亏福运帮我,要不麦子还在地里。”
喝酒的就说:“韩伯缺人手,收打倒比我们快!我们老婆娃娃一堆,黑来睡觉炕下尽是鞋,吃饭锅巷里尽是嘴,地里做活就没一个帮上力的,麦子还堆在大场上。等收拾清了,也请韩伯到家去喝酒!”
韩文举说:“说得倒孝顺!你家的酒我还未尝过是酸味还是臭味!我家麦子哪儿收拾停了,扬了还堆在场畔的。”
众人倒睁了大眼,叫道:“那你夜里还睡在船上,不怕贼偷了?”
韩文举说:“怕啥?有人看守的!”
福运就问:“谁给你看守?”
韩文举说:“咱老支书和贫协主席嘛!”
众人愕然不语,以为老头在说鬼话。老支书六年前得了癌症死了,贫协主席也死了五年,都埋在韩文举家门口场畔的空地里。这老不死的船工,说鬼弄神吓唬人哩!
韩文举很作势,把酒一一倒给众人盅杯里,为自己的一句幽默而得意。“老支书和贫协主席都是仙游川的强人,在世的时候,你们不怕?他们死了这些年,我拿眼睛看着,连个娃娃也不到坟头上去玩!强人死了就是鬼雄,谁不要命了去偷我麦子去?!”
福运却补充说:“听人说他们做鬼,还吵吵不休。这倒是真的?”
韩文举说:“当然是真的,每晚上我都听见,活该阴阳先生选坟地,偏在一起!一个坟上,‘咯哇’、‘咯哇’叫,一个坟上‘GFDB1GFDB1’、‘GFDB1GFDB1’叫,直吵到天明才停止。”
听讲的以为真是鬼,面色寡白,严肃紧张,待听过争吵之声,回味半天,方觉得这是癞蛤蟆和蛐蛐叫,吃亏上当,骂了韩文举嘴里要生蛆。便说:“就算他们给你看麦子,可保不定他们各自偷起来,比别人还凶哩!村口水蹬台上那十八棵柏树,是仙游川风脉树,老支书还不是伐了,说是送给县上搞建设,结果白石寨的县长他娘做了一口棺具,田中正他丈人爹守了一口,一口留给他用了!八大块的好料,全油红了心,现在掏千儿八百哪儿买得?”
韩文举说:“着!正是老支书为他们田家多吃多占,巩家的贫协主席才上告到州城的本家子,他们全不偷我哩!想想,两个人魂在那儿,你眼睁睁监视我,我眼睁睁监视你,我麦子一颗也少不了的!”
众人哈哈大笑,骂韩文举是门背后头的霸王,老支书和贫协主席在世的时候,他乖得连个屁也不敢放,岁数比人家大,见了鼻子眼睛都给人家笑,现在就说话刻薄难听。虽说贫协主席一死,巩家在仙游川大势殆尽,可田家还在势头,少不得将来要收拾他!
韩文举说:“现在是什么世道,地分了,庄稼各人做各人的,我不犯法,谁也不能看我两眼半。他田中正书记到了河口,我不让他坐船,他也得光了屁股趟水走!”
话到这儿,河对岸出现一个人,软软地喊船。韩文举说:“瞧,谁到这儿,不给我低三下四!”船摇过去,接过来的却是寺里的和尚。大家立即又乐了,叫道:“和尚,深更半夜的你到哪儿去的,莫要做了花和尚再让把庙烧了!”四十年前,寺里长老是个色鬼,长年蓄一个粉头在佛堂后的暗洞里受活,被百姓群起攻击,一把火将寺烧了。寺院重建后,这和尚倒一心念经,待人十分和善,常被村民作践,也不生恼。当下说:“罪过,罪过。佛性本在人心,心正则诸境难侵,心邪则众尘易染,能止心念,众恶自亡。众恶既亡,诸善皆备;诸善要备,非假外求。悟法之人,自心如日,遍照十方,一切无疑。”
和尚每遇难堪,就口诵佛语支应,且一脸正经。韩文举见话说得远了,就问道:“和尚是从哪里回来的?”
和尚说:“从白石寨云驾而来。”
韩文举说:“白石寨那儿麦收停了吗?”
和尚说:“白石寨一带今年麦客多,一亩地六块钱,人要放抢了似的,麦子全都碾晒入库了。想来也是可笑,人生在世七窍俱生,多有受惑,性是万恶之首,钱为熏心之根啊!”
韩文举便骂一句白石寨人有条件做生意,挣得钱雇麦客;却不同意和尚的观点,说:“和尚,你是法门之人,我们尘世怎能比得,没有钱你让我们喝风屙屁去?”
和尚说:“但凡见性之人,虽处人伦,其心自在,无所惑乱矣!”
韩文举就笑了笑,回头往岸上各个掌火扬场的场畔看看,不免也心胸达观地说道:“和尚,白石寨的麦子哪会有咱这儿麦子厚呢?今年收成好,你们庙里又该热闹吧,到年底,和尚吃供油吃得肥头大耳,连老鼠怕也肥得亮光油色的了!”
和尚说:“这倒不一定!白石寨麦收得这么紧,是有原因呢。满到处传一股风,说是上边政策要变的。先前到白石寨,粮价没有菜价高,寨城的人全拿粮食换鸡蛋,一斤换一颗,还是个儿小的。现在不了!说是又要收地了,地一收,集体去种,以后粮食又该涨价了。可见治国之道亦正是治心之道,欲要治国先治人心,治心不能以物归治,我佛无修而修,无得而得,能使学者,还其天识,如黑而迷,仰目斗极啊!”
众人并没有被和尚的说教所动,但他带来的消息却使大家顿时怔住,韩文举第一个就害怕起来。韩文举害怕的不是粮食涨价,他能吃得了多少?他和小水都是劳力,上不养老,下不供小,粮食再紧张,少得了他一张嘴吃的?韩文举害怕地一收,集体经营,那仙游川又是田家管理,那田中正真的要报复了!心里不悦,要和尚爻测,说:“和尚,你虽教我《六十四卦金钱课》,但毕竟道行不深,人都传说你有一本《透天机》,上面从三皇五帝到下一辈人的下一辈人朝代,分分明明记载着。你查查,是不是朝代有动?夜里看天星有变化吗?你不是说今年风调雨顺,必是国泰民安,怎么又起这股风?”
和尚没有《透天机》,夜里观星斗变化,也只是晓得翌日风雨阴晴,即使一张嘴再能说,说到政治上的大是大非,和尚的嘴就只剩下能吃饭。“夜里起来看过天象,好像有变,好像又不变……天下这事如同州河的风雨一样,说不定的。合合分分,分分合合,不停地变变也好……”
韩文举说:“好个屁!怎么能变?再变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