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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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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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狗说:“试一试吧!”

  老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了,从一堆烂得模糊的纸片里翻出一份,双手递给了金狗,随之就捏出一支香烟来,双手擎着又让金狗抽。金狗没有接烟,劝说老头走了,韩文举说:“金狗,咱的事才弄清,管别人事干啥,你能管得了吗?”金狗没有言语,说:“咱回去!”一行人回到铁匠铺来。

  这一顿酒席十分丰盛,大家全拿了碗酒来敬金狗,金狗突然流下泪来,说:“今日就缺大空,他有这样罪那样错,可在中国的历史上,哪儿有几个这样的农民?他死了,他生的是时候,他死的也算是时候!我金狗平白吃了官司,我并不感到十分伤心,这是少不了的,不在这一场事上,或许就在另一场事上。我对不起的倒是乡邻众亲为我受累!可话说回来,大家能这样信任我,照看我,我金狗也更明白怎么去活人了!我给大家敬上一杯吧!”十多个酒碗碰在一起,金狗首先将酒饮下肚了。热酒下肚,脸色鲜红,只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小水说:“金狗叔,你是饥肚子,酒不要喝得太多,让我伯伯替你和大伙打‘通贯’吧!”金狗又喝了几下,就退出来躺在炕上歇着了。小水坐在身边,替他扑索那受伤的肋部。

  金狗说:“小水,我能出来,全亏了你哩。你瘦多了,也黑多了……”

  小水说:“听说他们打你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疼!我去找樊伯让他又找所长给你捎话,我真害怕你受不了想到短处去。”

  金狗说:“你想想我能自杀吗?不明不白地吃了冤,我就死去?这伤不要紧了,再过不长时间就全好了。你去吃酒吧,能喝就多喝些,招呼让大伙喝好!”

  小水就站起来,对酒桌上喊:“今日不放倒两个,就算没喝好呀!和尚,你要放开喝哩,来,我再敬你一下!”

  和尚满脸满头都放红光,说:“小水,我不行了,你给你伯伯敬吧,你瞧他,你瞧他!”韩文举就摇摇晃晃过来,说:“我怎么啦,我没醉哩,再喝一斤也不醉哩!你不喝,我喝,小水把酒拿来我喝!”歪过头来将小水碗里的酒一口喝了,还要再说什么,人却坐下去,脑袋一摆不言语了。

  最没有醉的是画匠老爹,他将七倒八歪的醉人扶在炕上、椅上歇了,就收拾着残汤剩水,又收拾了回去的行李,对小水说:“让多睡一会儿,半下午咱再开船吧,反正夜里有月亮!什么时候到家都行的。你去把鸿鹏接来吧,我这儿有五十元,看够不够人家的照管钱?”小水说:“我有钱,哪儿要你的!”便出门去了。

  太阳偏西后,众人都醒了过来,嚷嚷着坐船回仙游川去。韩文举说:“金狗,这次回仙游川先住一月两月,再说到州城报社去的话。回去后,我再作主儿摆一场酒席,好好在咱那儿闹一场。”

  金狗却说:“我不想现在回去哩!”

  韩文举倒吃惊了,问道:“又要去上班?金狗,你怎地把工作看得那么重!吃一堑,长一智,你还不是把工作看得真才吃了这场亏吗?”

  金狗就问小水:“小水,我记得你说过大空的那个小笔记本儿放在你那儿,还在吗?”

  小水说:“我为了保险,放在家里了。公安局问过我有没有公司的什么材料,我没有给,也没有说。”

  金狗说:“那就先回仙游川吧!”

  韩文举说:“什么笔记本儿,这么重要的,小水竟也瞒着我?”

  金狗说:“那笔记本是大空生前记的,全写着他们公司早期送给县上田家一派干部的黑食账。有了这个小笔记本儿,那些人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这一案既然现在要彻底搞清,那些人谁也跑不掉的,不能让他们暗地参与了犯罪,反过来现在又成了与不法分子作斗争的积极分子!”

  韩文举就失了声,说:“金狗你真是疯了,你能搞倒田家的人?几个月的大牢还没把你坐清醒吗?”

  金狗恶恨恨地说:“不管他巩家田家,还是张家李家,谁要是借权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我金狗也豁出来闹腾哩!”

  七老汉说:“你金狗在牢里不说这个笔记本,出了牢就找这个笔记本作铁证,你金狗行啊!大空就是缺你这份心劲,把什么都说了,人家才毁了证据,又要了他的命。大空是露牙的狗,金狗才是好狗哩!”

  韩文举说:“老七,你还在怂恿金狗呀?!你叫和尚说,和尚你说!”

  和尚说:“我该怎么说呢?佛门里讲摩诃般若波罗密,摩诃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罗密的意思是到彼岸,到彼岸就是讲终极和究竟。以此法行,心量就广大,犹如虚空,虚空了就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天堂地狱尽在空中啊!可这些金狗怕是不这么办的。”

  金狗说:“要是两岔乡和白石寨都是一个大寺,我一定给你当徒儿的!”

  韩文举就拿眼睛瞪金狗,拉面有难色的和尚到船舱去,说:“他不信,我现在倒服你这一套的,你往后就多给我讲讲功课。”

  船逆河而上,两岸黑山峭峭,流水沉沉,船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稳,直至鸡叫三遍的时候方回到仙游川。众人散去,金狗和爹便同小水韩文举又坐在小水家说话,金狗就让小水拿出那个小笔记本,在灯下起草开一份揭发材料来。韩文举劝阻不了,就说身困,先往渡口的船上去睡了。矮子画匠陪着他们坐了一会儿,也觉得坐着白坐,说是回家收拾些酒菜,明日肯定来人多,别误了大家吃喝,也起身走了。只有小水眼睛光亮地抱着鸿鹏在一旁守着。待到材料写好了,小水突然问:“你到了州城还是去找那个石华吗?”

  金狗扭过头来,猛地愣住了,但立即说:“是要找找她的,起码得感谢人家哩!”

  小水说:“石华是什么人,本事倒挺大的!你在报社时认识的?”

  金狗喃喃起来,点头说是。

  小水还在说:“这石华待你可真好,我一谈了情况,她就哭了,第二天便去了省城,一办妥就又赶到白石寨!可在你要出狱的前一天,我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是不是也来接你,她却说不,她不见你,说是她先头给你来了几封信,你全不回她……我再不敢多问其中原因,金狗叔,这人倒怪哩!她结过婚吗?”

  金狗低着头静静地听着,末了说:“她丈夫和她在同一个单位,孩子都好大了……小水,夜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小水说:“早着哩,慌什么呀!是嫌我在这里不方便吗?你中午饭没吃好,我给你做一点清汤面吃吃。你把孩子抱着吧,这小东西今晚也没瞌睡了!”

  小水去了厨房,金狗就逗着孩子玩。孩子的眉里眼里太像福运了,金狗心里就酸酸的。很快,清汤面端上,小水坐在一边看着金狗吃,一边问咸不咸,酸不酸,撩了衣服将奶子塞进孩子的口里喂。金狗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她的上衣第三个纽扣没有了,顺口说:“你扣子掉了,刚才我见你的扣子好好的,怕是遗在灶火口了。”

  小水却勇敢地仰起了头,直看着金狗说:“是掉了,你不是拿着我一枚扣子吗?明日,你给我带来,我再钉上,好吗?”

  倏忽之间,金狗想起了当年上州城前在州河岸边的那一夜!那一夜是那么遥远的事,又是那么清晰,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一样,他看着小水,无声的热泪就骤然涌出来了。小水拿了手帕去给他擦的时候,她浑身竟然一下子软瘫,栽倒在金狗的怀里,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油灯在摇曳,昏昏地却结了心花,睡着了的鸿鹏发出细微而又均匀的酣声。金狗感受到了小水的心跳,小水也感受到了金狗的心跳,那心律就合成一个节奏;他们都没有说话,后来看着那灯焰,一闪一闪的,就各自都在想:那也是心脏吧。

  一声亮亮的鸡叫,窗纸白了。

  小水说:“金狗叔,你今日就去州城吗?”

  金狗说:“你还叫我是叔?”

  小水说:“……金狗哥!”

  金狗说:“今日怕不行的,既然回来了,村子里就有好多人要来的,我们家还没请过客的。”

  小水说:“是要请客的,是要请客的。到了后晌,你去看看大空吧,他死了还没有埋,‘浮丘’在洼地里。过会儿我就去找伯伯,让他写一篇祭文,仙游川只有伯伯能写这类文章的,写了咱去给大空化化纸。”

  金狗说:“是呀,得去看看大空,也该让他知道巩宝山的那个女婿被逮了,一命还一命了。”

  这日中午,金狗家果然来了上百人,矮子画匠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多客,酒菜当然不够,他就把饭供足,小水擀好的一案长条面被捞吃完了,再擀一案还是吃完了,就直擀了十三案。

  吃罢饭,韩文举把给雷大空写的祭文拿来,金狗看时,竟是老格老式的骈文。金狗就说:“这文章也真只有韩伯能写了!”

  韩文举说:“你以为你当记者就文墨深吗?我有一本旧式文体书,怎样写铭锦,怎样写碑文,上面全有!你要学,我可以教你。你看看我写得像不像他雷大空的一生?”

  金狗一边看着,就一边说:“你怎么能这样评价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是‘失却根本,忘形得意’,更不是‘家聚万贯空身去,亡魂警示后人寒,生命如灯忽吹灭,人世烦乱向谁遣’!这我得改改!”

  金狗就一字一句认真修改起来。

  韩文举不悦了,说:“那是祭文,一烧化就完了,那全是给活着的人过眼的。”

  金狗说:“韩伯这话对着的,可大空一死,却不是让活着的人都心灰意懒啊!”

  小水也说:“伯伯你没金狗了解大空!国家干部死了是开追悼会的,大空原本是农民,咱给他写祭文,也就是和追悼词一样的!”

  祭文改好以后,金狗就同抱着鸿鹏的小水去了雷大空的“浮丘”地,两人跪下,献了酒,上了香,化了纸,金狗就念起祭文来:

  维公元一九八×年岁次××初冬月壬子日傍晚,愚兄金狗痴妹小水率内侄鸿鹏谨以灯光之明,香烟之绕,纸钱之化,杯酒之奠,盒食之供,致祭于弟兄雷大空之灵前曰:四者虽微,一聊表思念之心。贤弟笃兄幼生寒门,性情烂漫,父母早逝,行不检点。咱三人苦里结识,同命煎熬,数十年风风雨雨霜露冰霰,金狗从军,小水外迁,你浪迹社会,卖鼠药子荆紫关,下广州而贩银元,衣不蔽体羞丑不顾,蓬头污面遭人作践。幸遇世道变迁,巫岭上多种经营荣繁,州河上往来商船梭穿,你帮福运行船万里无事故,浪里白条赫赫显显男子汉,协小水整理家务,上敬下恭,爱人友邻和睦相处,沧桑共济费尽心肝,偏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你为小水义愤填膺,剁断仇人脚趾而复仇,身陷牢狱,蒙受冤情,咆哮公堂斥凶顽。千难万苦,逼你不甘可怜,政策英明,催你一腔大愿,贷国券,办公司,善于经济商行,通于人事周旋。几何时,千般聪明,万般精干,身缠万贯,气势喧喧,脱草履换皮鞋,着西装去蓝衫,视田巩于眼角,抛贫贱于天边,吃山珍海味,住高级宾馆,天上有乐你都享,地上有福你也揽,州城抖风万人侧目,七万赞助白石寨谁不惊羡?铮铮耿直,硬不折弯,可敬你虽明知是火,飞蛾偏要赴焰,雄雄之气,莽撞简单,可叹你急功近利,意气侠偏陷进泥潭。你是以身躯殉葬时代,以鲜血谱写经验。呜呼,左右数万里,上下几千年,哪里有这样的农民?固有罪有责,但功在生前一农夫令人刮目相看,德在死后令后人作出借鉴。泥沙俱下,州河泛滥而水大好行船,浮躁之气,巫岭弥漫而山高色壮观。今愚兄痴妹幼侄想你念你爱你恨你怨你怜你,情绪万般,素文闲铭,无法体现。只告你凶手已捕不日即斩,帮凶落网余孽将剪,红日高照冰川必会消融完全,州河波起将扫荡一切暗滩。吾贤弟笃兄可俯视以欢,亦会笑于黄泉。光阴好快,不觉数月已满,若有阴瞑,贤弟笃兄之灵尝我爵飨,收我纸帛,呜呼哀哉,伏维,尝飨。

  念毕,已是苍暮之时,金狗将祭文火化之后,抬头望天边,万山若黛,州河似带,夕阳也一半在水中将浮将坠,红如血染一般。
 




第三十二章




  州河在清静了几十年后,重新有了船行,一行开就再也安然不下来了。吃水上饭的人越来越多,东阳县的,庆亭县的,甚至州城附近的那些种庄稼的,一杆猎枪在山上吃饭的,或那些做了城镇摊铺买卖又破了产的,都云集到州河来。水上的好手在两岔镇,“浪里蛟”却全在仙游川。可是,几年里的水上饭,皆在阎王爷的饭锅里抢吃的,于是有的发了财,有的折了本,有的发了财后破的产,有的破了产后又翻上来再发了财。但见仙游川的村里,新屋不停地在盖,新屋的主人却常易其姓。新屋易姓有的是大大小小一齐走,一齐来,有的则只换一个男人,男人死在了河上。巩家和田家的人多是在外工作,那些年里是杂姓人养活干部的家属,现在反倒巩家、田家的小伙要比杂姓的多起来。这实在是悲惨的事。仙游川的人越来越多地咒诅州河,但还得咬了牙子吃水上的饭,如要赌一样全红了眼,全豁出去了,拿一切前途、命运和性命去“碰”那一点希望了!七老汉是最早洗手不干的人,一是看不惯一些世事,二是年岁不饶人,三是被灾事吓怯,将钱财看淡,就在山上砍荆条、割龙须草混度日月。到后,那些上了年纪的,伤了身子某一部分的,就做河运事业的辅助性的买卖:开办小本的饭店呀,旅店呀,小的零碎杂货铺呀。几何时,这流氓、盗窃、暗娼、二流子也粪中苍蝇一样产生了。州河两岸再也不是往昔的州河了,家家出门要上锁,晚上睡觉了关起门还要下贼关。都养狗,见人就咬,无人有风吹草动也咬,一家一咬,家家都咬。门上来了人,再也不会热情招呼,让吃让喝,勉强使其在门前的捶布石上坐了,主人的一双眼睛便一直盯着来人,怀疑稍不注意,这人就会将檐簸上的一件东西,或者一串烟叶,或者一吊辣椒拿了去。纯朴的世风每况愈下,人情淡薄,形势繁嚣。韩文举就在渡口上一边和寺里的和尚吃酒,一边说经论佛,神色庄重,态度严肃。河面上行来一只船,有人喊:“韩老伯伯,你真活得要做神仙!你知道吗,镇上王老八的女子又被一个外地人拐走了!你是本地一老,你也不出面想想办法,你老了不稀罕女人了,让我们都当光棍吗?”

  韩文举说:“王老八的家我哪儿不清楚?羞丑他王家,也羞丑了咱两岔乡!王老八的女子也是少数,怎么能生人生事地就收他在家做活?一个青春,一个年少,这不是干柴遇着了明火?!王老八算是瞎了眼了,白吃了几十年的五谷,什么也不管!这下好了,女子跟着野汉子跑了,他才哭哩,哭那尿水子顶什么用?能来的都来吧,能挣钱的就挣,挣了钱要走就走吧!过去是说钱难挣,屎难吃,现在是屎难吃,钱好挣,有能耐的就去挣啊!小子,可你得记着一条,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没钱你受罪,钱多了钱又不是你的了!”

  船上人说:“韩老伯伯这话也对!可你怎不就去管管?你给乡政府书记谈谈,书记又不是田中正了,你让他出面也整顿整顿!”

  韩文举说:“要我去管?你韩老伯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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