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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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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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而至。金狗自报了自家姓名、工作单位,直截了当询问起那人情况,那人很是高兴,才说出他出外考察已有一年三个月了,走遍了陕甘宁三省。这次到了州河岸上,他十分感兴趣,又决定沿州河考察,始于州河的源头,行经了二十天才到了这里。本来昨天是到了白石寨,却听说白石寨县最好的地方是两岔镇,才又连夜到了镇上,不想觉在船上宿了一夜。金狗见此人谈吐不凡 
,又都属于文化系统人,就拿饭菜给他吃了,且喝酒助兴,侃侃而谈起来。

  金狗说:“你这工作辛苦是辛苦,却大有意思!我是自小生在州河上的,倒还没走遍过州河哩,你跑动了这么些日子,对我们州河有何感想?”

  那人说:“州河在你们省上是属第三条大河,但却是最有特点和个性的河,它流经三个省,四十六个县,全长二千八百里,深深浅浅,弯弯直直,变化无穷,也可以说它是这块边地境内最深最长也最浮躁的河!州河两岸,山光秀丽,风景迷人,物产虽然不丰但品类繁多,人民虽然贫困但风俗古朴……”

  金狗击掌叫道:“说得好,说得好,你几句话就把我们州河概括了!能来到我们这里,你就不妨多住几日,好好再了解些情况。目前农村变化很大,不夸口地说,现在所有的农民都有粮吃了,但同时存在的问题很多哩。你今日一早又是到哪里去考察了,有收获吗?”

  那人说:“我每日起得早,这成习惯了,所以也未叫醒你。我先去了镇上,在一家酒店里坐了半日,和那店主聊了聊你们这儿的历史传说奇闻趣事,又详细问了他家的经济收入。后来我就信步去了东王沟和贾家村,走访了四家农民。”

  金狗听他详细讲了这四户农民的情况后,他虔诚地请教道:“你走的地方多,见识广,你觉得中国目前的改革怎么样?下一步估计有什么发展变化吗?拿我们州河与全国别的地方相比,又会怎么样呢?”

  那人说:“你也真不愧是记者!这些问题我也正需要请教你呢?我在你们这一带,有一个最深的印象,就是这里的人,不论是干部、工人还是农民,一聊起话来,竟都关心的是天下大事!”

  金狗就笑了起来,说:“这地方穷呀,越是穷的地方,天下的变化最能关联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我近来常想这么一个问题:现在的国家政策是好的,土地承包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而允许和提倡搞商品经济,这也是对的,但现在有些人一搞起生意来,竟一下子身裹万贯,而这些钱差不多是靠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如果这样下去,个人或许是富了,但国家的经济却受到损失,以致出现市场物价上涨,贿赂严重,社会风气不好。这些现象是主流还是支流,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也拿不准,一时感到振奋,一时感到忧虑,写报道也不知如何写。当然,这也是我学历浅,知识窄,水平低所造成的原因,您能说说你的高见吗?”

  那人说:“你这些问题想得太好了,我也是带着这些问题才出来考察的。以我个人之见,党的现行政策的基本方向无疑问正确,中国发生的变化,尤其农村的变化,足以证明这点。但是,我们毕竟是在毫无可以借鉴经验的情况下这样干的,好比人在一条曲曲折折的隧洞走,看到了前头的亮光只说明方向对,可随着生活的进一步变化,这里边同时暴露了许多问题,如解决不好,也有可能导致别的危险。总之,改革是艰难的。”

  金狗说:“这是什么道理?”

  那人说:“中国历史上长期是封闭式的封建主义国家,解放以来虽然是社会主义性质,但封建主义沉淀的东西太深太厚,现在一经脱离这种封闭状态,经受商品经济的刺激而获得活力,这就像浪潮一样,一下子冲开传统生活的堤岸,向新的天地奔腾而去。在变革中,人的主体意识大大觉醒了。一些人认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和价值,而同时他自身的素质太差,这就容易使他把方向搞错,把路子走歪,这也就是之所以有人为了自己挣钱而不惜任何手段去坑集体,坑国家。金狗同志,您觉得这话有没有道理?”

  金狗说:“……是这样的。能不能这么说,在改革中更要我注意到人的改革?”

  那人说:“您这话说得通俗又明白!金狗同志,你是本地人,又是记者,这里的情况一定十分熟悉,你若有时间,明日能陪我再出去考察些情况吗?”

  这要求金狗满口应允了。金狗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与这考察人一夜长谈,对他来说,简直像读了十年书!他深深感觉到自己观察的问题太窄小,思索又太浅薄,是真该抓住这机会好好向人家学习了。

  接连三日,金狗陪同了这位远路客人,走访了七里沟,夏家营村,茶坊镇等五个村镇的四十二户人家。在走访的过程中,他认真听取考察人所提的问题,以及提问题的角度,他更加佩服起这考察人的本事了。白天,他负责到农民家里安排饭食,到了晚上,就和考察人回到船上,不停地请教问题。后来,韩文举也知道了这个考察人是一肚子学问,就来凑热闹,发表自己对天下的见解,对两岔镇的看法,对仙游川的是是非非的分
  也就在这么一个晚上,山高月小,水波不兴,韩文举到船上来,黄狗也跟了来,就把狗带进舱里,三人摇船到江心聊天。后来,岸上就有狗咬,三声两声地叫得十分烦心。韩文举说:“谁又要过河了!”就把船又靠了岸。但岸上空寂无人,只有三只狗在那里吠。韩文举就骂道:“把他妈的,没有人狗咬什么!”就抄起船上一根大棒掷去,正砸在一只狗的背上,三只狗就嚎了一声散去。但韩文举才一进舱,那三只狗又跑至岸边一哇声地叫,他就说:“金狗,你跑得快,上岸把那癞东西撵走,它吵得我们怎么说话?这些狗与我都熟了,带到 
渡口来,太熟了就没皮没脸地和你闹着玩!”金狗上到岸上,狗也撵不走,且发觉岸上的狗一叫,船上那只黄狗也就叫一声,金狗就大喊道:“韩伯,你别胡吹,什么这一带人与你熟,狗也和你熟?这狗不是叫你呢,它们约船上的黄狗哩!”考察人哈哈大笑,韩文举就觉得难堪,拍拍身边的黄狗说:“叫我家的黄狗?莫非谈恋爱不成?”这黄狗经他一拍,汪地蹿出来,于船头一个跃起,身子如弓一般跳上岸头去了。

  金狗也打趣道:“韩伯,你整日在船上和妇道人家说说笑笑的,养的黄狗也学起你的样儿来了!”

  韩文举骂道:“好小子,你在生人面前糟践我?你金狗也不如个狗哩,狗都知道谈恋爱,你三十三四了,没见女人的腥,你白活人了!”

  骂罢,并不解气,觉得这狗使他在考察人面前丢了脸皮,且这骂声并不恰当,骂金狗白活人了,他自己不也是老光棍,不如一只狗吗?!就又笑着对考察人说:“你喜欢不喜欢吃狗肉?”

  那人说:“狗肉当然香哩!”

  韩文举就抓了一盘系船绳跳到岸上去了。金狗问:“韩伯你做啥?”韩文举说:“咱捉一条野狗来,杀了招待客人!”金狗说:“你知道这是谁家的狗,你捉得住吗?”韩文举说:“我当然知道,这是野狗,色胆儿和田中正一样的,你跟我来吧!”

  两人追狗到了岸边沙滩,三只野狗正围着黄狗叫,后来三只就互相厮咬,也便顾不及有人到来。韩文举手一扬,“日”的一声甩过套绳去,便将一只白狗套住。那狗一惊叫,竟带套绳而跑,韩文举就被拖在沙滩上,手脸都磨破了。金狗忙帮韩文举将狗拉到船上来,两人就在船头将狗勒死。剥狗皮,砍狗头,剖腹开膛。韩文举用刀割下那狗的鸡巴,说:“你再不能来勾引哩!这玩意儿真把你害了!”

  这时候,河面上有哗哗的水声,像是一只船从下游上来。韩文举说:“有人来了!”随之就将狗皮狗头狗下水以及那个狗鸡巴全丢进河里,大声地问:“谁?谁在行船?!”

  下游处果然有回应:“是伯伯吗,我回来了!”水光迷蒙处一只船出现,船头上站着福运和七老汉。

  韩文举说:“老七,你老家伙吓我一跳,要不你会多吃个狗鸡巴呢!”

  七老汉和福运将货船靠了岸,就上到渡船上,七老汉见是杀了狗,眉开眼笑,要寻一句脏话回敬韩文举,发现船上有一干部模样的生人,就不言语了。金狗互相介绍之后,考察人的兴趣便大增,一眼一眼盯着七老汉和福运的装束。问:“老伯伯和大哥是从哪儿撑船回来的?”七老汉说:“荆紫关,给镇子商店运了些香烟,今日船轻的!”考察人说:“荆紫关是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七老汉说:“是州河下游处的一个码头,远倒不远,顺水一天就到,逆水一天零两晌就可以了。”韩文举就说:“今日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七老汉说:“这你问问福运!”

  福运已经按韩文举的命令把炉子生着炖狗肉了,火光喷出炉膛,映得他一脖脸一胸膛赤红,几天的水上行船,日头和风沙已经使那张老面的脸越发粗糙了。听七老汉说他,他就嘿嘿直笑,说:“七伯还在埋怨我?我不在荆紫关耽搁半晌,一路上你让我给你讲故事解闷,我拿什么给你讲的?”

  金狗说:“荆紫关出了什么趣事,你讲讲,这位同志是作州河考察的,他也是专喜欢听这些的!”

  福运说:“荆紫关北十五里那边山里,出了一个山里娃子,这娃子前年考上了大学,好有名哩,是那一带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上大学前在村里定了一个女子,到大学后,他学习特别好,开始写起文章,是写的什么小说的,就写得也出了名,竟能在省城的几家报刊上得奖!这山里娃子命壮哩,他班里有一个教授的女儿,那女子就也爱上了他。对,我说漏了,他到大学后,穿的当然还是咱山区人穿的衣裳,同学们倒瞧不起他,那个教授的女儿叫过他‘稼娃’,当众戏弄过他的。后来他文章写得好,教授的女儿就和他最能谈得拢,送他钱,帮他买好东西吃,买新衣服穿,他病了住医院,她哭哭啼啼到医院日夜伺候他。后来他们也就睡觉了。后来,他竟把那教授的女儿杀了,是他们在睡觉时他掐死她的。女子死了,他还搂着她直睡到半中午。后来就去自首投案了。”

  韩文举说:“福运你讲完了吗?你那嘴真是木头做的,讲得没盐没醋的!”

  福运说:“这还不生动吗?我在荆紫关街上看的布告,那山里娃子是被枪决了,布告上说的才要简单。我看了,真觉得怪,这娃子怕是疯了?!”

  韩文举说:“这有什么怪的?他一定是还在爱着村里那个女子,和教授女儿睡了觉就良心受谴责了。男人家干那事,事后都要后悔的。他怕良心受到谴责,又摆脱不了那教授女儿,就把她杀了。巩宝山的事和这是一样的,只是结果不一样,巩宝山进城后爱上个女学生,但他不先提出和原老婆离婚,要叫老婆提出,就整日折磨她,将那女学生领到家来气她,晚上回来迟了,老婆问他是开会去的吗?他就说:不是开会,是那个女学生陪我去玩了!老婆就哭,他却又哄劝,拿了手帕让擦泪,却说:这手帕就是那个女学生送我的!这老婆是张家 
岭张善子的女儿,人心小,就上吊死了。她要不上吊,再发展下去,说不定巩宝山也要杀了她!”

  韩文举讲到这儿,才发现他举例的巩宝山要杀的是自己老婆而不是野老婆,和山里娃子所杀的不一样。但别人没有提出异议,他也就不解释了。

  福运又说:“荆紫关的人议论纷纷,说这小子不会享福,你进了城不想要山里女子可以离婚,山里女子当然不如城里女子,可偏偏把人家杀了,杀了人也就把自己断送了!有的人说,这娃子从小就性硬,要打人就要打赢人,打不赢他就不动手,活该是挨枪子的坯子!有的人说,那一带地方有一条河,天下的河水往东流,那里河水却流西,风水不好就出怪人怪事。他的上辈人就野蛮得很,他老爷当过山大王,他爹一九六○年聚了好多人闹事,说是暴动进过牢,后来又说不是暴动,人是放了,但都是性硬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能打洞,这小子就杀了人!”

  考察人一直听他们说,这时开口道:“这案件我不大了解,听这么说了,倒觉得这事极有意思。往荆紫关怎么个走法?”

  金狗说:“你感兴趣了?想去考察吗?”

  考察人说:“这件事很值得去考察考察,一个山里娃子上了大学,成了名。又被一位教授的女儿爱上了,应该说是够幸运的吧,可他偏偏在与人家发生关系后杀了人家?!这似乎是神经失常了,是疯了!可我想,这其中怕不这么简单,因为对于一个心理偏狭的人来说,他大都是患得又患失的,成功了,虚荣心更强,只要有一点点挫折,一天到晚就要疑神疑鬼,认为别人设了圈套让自己钻。而失败了,那更无法容忍,时时刻刻都只想着复仇……”

  金狗问:“这种人你说是心理偏狭?那怎么就能有这种心理呢?”

  考察人说:“我国长期以来经济不发达,地区之间贫富差别很大,商品流通又不开展,在许多山区,又加上闭塞、保守,这种偏狭心理就容易形成了。更何况这后面还有一层社会心理,就是说一场大的动乱过后,社会心理容易产生变态情绪,狂躁不安,丧失公德,不要法纪,把流血也不当回事。日本战后的情况就是这样,而中国的一场‘文化大革命’之后,也正是这样,这次我沿途考察,碰到这样的人和事就很多的。在我接触的一些人身上,总是怎么也不如意,怎么也不合适,甚至总有一种复仇欲,但到底向谁复仇,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实际上就是毫无对象,也要恨,要憎,要报复。只有让这种浮躁不安的情绪狠狠发泄上一次,他的心灵似乎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这种人是时时都需要一种‘强刺激’!”

  考察人的口若悬河,使七老汉和福运目瞪口呆,连韩文举也自愧不如了。他们虽然听不懂这陌生人的文绉绉的言辞,但他能这般滔滔不绝就够他们心服口服,何况新名词一个接着一个!

  韩文举说:“这同志你文墨深,是啥学毕业的?”

  考察人说:“大学。”

  韩文举叫道:“难怪你一套一套的,原来是科班!”

  考察人笑着说:“我一口学生腔,惹你们听烦了!我跑了些地方,碰到过这种类似的事情,爱琢磨,一激动就胡说了。”

  金狗一直没有插话,使他吃惊的是,这位考察人说的一席话竟似乎全是对着他来说的,是对着这个仙游川的人来说的!当福运揭了狗肉锅,用筷子插肉烂了没有,所有人都叫“好香”!他闻不来,还在问考察人:“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怎么就能分析到这一步呢?”

  考察人说:“如果不从法律观点看,仅从社会学角度看,法院判他是‘极端个人主义’而发展的结果,这是不准确的,判他是流氓杀人也不准确,因为这后面包含赤裸裸的实实在在的一种时代‘心态’,即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普遍意识。”

  金狗忙问:“心态?你怎样看待这种‘心态’?”

  考察人说:“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是浮动着这种特有的时代心态的。我们可以说得更远些,五十年代,我们国家处于苦战胜利后的高度兴奋之中,那时的心态是积极的,完全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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