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举半信半疑,福运更疑惑不解,两人出了门,便一直往不静岗上去。陆家傻小子当了乡政府林业管理员的合同工,这是个吃粮不打枪的差事,他每日到不静岗后边的几座山上转一转,晚上就歇在寺里后院的一间厢房中。这小子因为傻,没有多少心计,和尚做完课后,就指使他和几个小和尚给寺里挑水,种菜,一同去山上梢树林子里捡些干枯树枝回来劈烧,时常听和尚讲些神鬼之事,倒夜里吓得不能安宁。小水和福运到了寺里,陆家儿子正好去山上去查看了,小水便把前前后后的事对和尚讲了,和尚虽是清静之人,也咬牙切齿。说他已听说雷大空被抓之事,但全然不知这其中的冤情,更令他气愤的是陆家儿子竟能伪造旁证,偏此人日日都在寺里食宿,真是污浊了佛门的干净!
和尚说:“思量善法,化为天堂,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慈悲化为菩萨,毒害化为畜生。这事包在我的身上,陆家小子一回寺,我让他重写证词好了!”
小水说:“你要明着让他更改证词,陆家儿子再傻,他也知道怕田中正而不怕你的。况且这事情太紧,必须今后晌就要拿到新的旁证。”
和尚说:“你让我想想。”双目紧闭,静坐如木。
小水见和尚作功入静起来,已不大耐烦,说句“那你想想,我们先去把他人找回来”,就扯了福运到了后山。梢树林子里的一块草坪上,陆家小子帽子扣在脸上正睡了个大字形,福运走向前去,一把抓起来,照面几个耳光。陆家小子突如其来遭到搧打,又气又恼,定睛见是福运,又反抗不得,就叫道:“你为什么打我?”福运说:“你干的好事,我不打你?我还要放了你的黑血呢!”陆家小子越发恐慌,跑过来跪在小水面前,乞求解救。小水突然灵机一动,说:“我问你,你给公安局写没写个旁证材料?”小子说:“没有,我没写过!”福运上去又是一个巴掌,口鼻就流出血来。小水说:“你不要打了! 既然帮助田中正陷害雷大空,现在雷大空案翻了,上边追究到田中正,田中正把罪责全推给了他,他不说,让他到公安局去说吧!”陆家小子一听脸就黄了,忙叫道:“那不怪我,是田书记让我写的,他怎么全推给我?”小水接茬就问:“你说的是真的?”小子说:“我一句是假,让鬼把我掐死去!”小水便说:“那好,现在雷大空已经放出来了,他四处寻着要找你去公安局,你快把情况说清楚才没事哩!”小子说:“我找大空说去。”小水说:“大空见了你非揍你不可,你不如写出来我们给大空,再给你说说情。”小子说:“那我怎么写,没笔没纸的?”小水就把笔纸给他,这小子就趴在一块石头上全写了。写完,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事,竟将鼻孔里流出的血在指头上蘸了按下指印。小水和福运装了新的旁证,一出树林子就忍不住痛笑一回。福运说:“小水,你还真行,给他上了个计!”小水说:“还多亏你那几个耳光哩!”两人到了寺里,和尚开口就说:“福运,我想好办法了,把他叫来,我给他算卦,一步步套他,他会说出来内情的。”小水说:“现在不用了,他把材料都写出来了!”和尚听了经过,兴奋之余,也惊叹小水计高,自愧不如。
这日后半夜,一张排载着两个旁证人到了白石寨,小水同时捎来了那件新织的床单,一见金狗,又羞又气又伤心,眼泪就婆娑而下。金狗一一看了证据,看了两份新的旁证材料,大为激动,天不明就让福运交给公安局去。可是,如此等过三天,还是没有动静,三个人就都急了。金狗提出他要出面,和福运一块去见公安局长,小水就说:“让我替福运去,别看他是男人家,出瞎力行,人面前说话却不如我。我不怕,到这一步了我怕他怎的!”金狗就把见了局长应怎么对策一一说知小水,两人就去了。
公安局接待室里。金狗掏出了记者证,说是要找局长,接待员也就不敢怠慢,如实告诉说是局长上午到县委田书记家去了。金狗思酌:正好,一并也去给书记告状。两人就又到了田书记的家里。
自上次金狗以写内参制止了两岔乡的现场会,田有善就看出金狗回白石寨已不是一般记者的势头了,他对他的部下说:金狗是我的老家人,这小子是条咬人的狗,却是不出声的,他可以把你吹上去,也可以把你治死,东阳县书记倒就倒在没防着他!他对白石寨情况熟悉,县委内部的事就不能给他透露,要防着,但也要讨好!金狗也摸得清田有善的鬼胎,自那次写过内参之后,偏就又写了许多报道,都是正面表彰一些专业户的,差不多便拿来让田有善过目。田有善自然和颜悦色,每有上边来了领导摆设宴会,也就把金狗请来。但几次询问金狗的党组织关系能否转到县委来,金狗却坚持组织关系仍在报社,并一再给报社讲明:组织关系不要转到县上,那样,一切就得受县委控制,新闻报道就有可能失去它的真实性、全面性。
金狗和小水一推开田有善的家门,堂厅里正安着一桌酒席,几个人吃得满脸油汗,小水一看,几乎要锐叫一声,吃客一位是公安局长,一位竟是田中正!三个人刚刚举杯相碰,酒杯就都在半空静止了,随之,田有善大声寒暄道:“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金狗好口福!来,我给介绍一下,这就是咱白石寨的大秀才金狗记者,一笔好写啊!这位是……”
小水虽是仙游川人,她认不得田有善,田有善也认不出她,当下便说:“我叫小水,韩文举你记得吗,那是我伯伯。”
田有善就叫道:“知道,知道!你伯伯还在撑船吗?这文举黑瘦得一脸松皮,倒有个这么白净的侄女?!十年前我回去过一次,在渡口上见过你的,记得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辫子像独苗蒜一样!唉,我是老了,不老不行啊,手里的娃娃们都长成大人了,我还能不老吗?小水,快坐下喝一杯吧!”
金狗便坐下,抄了筷子就吃起来,小水不动,只站在门口拿一对眼睛盯着对面的田中正。田中正知道小水在看他,不敢正眼,却故意旁若无事地去夹菜,菜是牛肉番茄鹌鹑蛋,第一筷子没有夹起来,第二筷子还是没有夹起,待第三筷子夹起来了,手指抖动,鹌鹑蛋就又掉下去,溅得一桌布番茄汤。
田有善说:“中正,你怎么啦,连鹌鹑蛋都吃不到嘴里去了?!”
小水就在那里咬着牙嘿嘿地笑了一声。
田有善说:“小水,你怎么不吃呀?”
小水说:“我不吃,我要看着乡党委书记往下吃!”
一句话说得田有善脸上下不来,金狗就说:“田书记,小水来见你,是向你告状的!”
田有善说:“告状,告什么状?天大的事先吃了饭再说吧。我好赖是个书记,谁敢欺负了我的乡亲?!”
金狗说:“小水,田书记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也来吃吧!田书记一直嫉恶如仇,他会给你申明冤情的。你就是不吃,也得来给书记敬一杯酒呀!”
小水便走近来,端起了酒杯。田有善说:“好好,都把杯子端起来!”小水和田有善酒杯碰了一下,又和公安局长的酒杯碰了一下,轮到田中正了,她却空过去,仰脖将酒倒在自己口里。
田中正脸色灰白,把酒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放,酒杯就倒了。
田有善说:“小水,你不认识田中正?”
小水说:“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的!田书记,你能说出这话,我小水就全信得过你,你们吃吧,我等着你们吃完饭了再说吧!”说罢,就又离开桌子站在一边。
田有善说:“嗬,小水看样子真是来告状的,你说吧,告的是哪一个?咱们仙游川的事可真多,才发生了殴打人的案件,怎么又有事件发生?”
小水说:“书记说的是殴打乡党委书记的案件吧?殴打人就是我!”
一句话说得田有善措手不及,啊啊了半天,无词以对。公安局长就站了起来,凶狠地问:“你是殴打人?雷大空是你的什么人?!”
小水说:“雷大空是我丈夫的朋友。”
公安局长说:“雷大空被抓起来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来给雷大空替罪的吗?你们光天化日下殴打领导干部,我还没有找着你,你倒上这儿来闹事了?!刚才瞧你对田中正的神色我就看出你来者不善了!”
田中正便说:“田书记,她一进门,我就知道是冲着县委和公安局来闹事的,我改革中触犯了他夫妻和雷大空的利益,他们就合伙殴打我,念她是个妇女,我没有起诉她,她倒杀上县委书记的门来了!”
小水说:“公安局长,田中正说我们三个人合伙殴打他,你可以把我也抓了去。但我还可以说,我们不仅仅是殴打,我们还剁了田中正的脚指头!脚指头叫狗吃了,无法拿来,剁脚指头的刀拿来了!”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菜刀,啪地就放在桌子上。
公安局长说:“好啊,凶器交出来了,是投案自首了?!”
小水说:“可我要让这位乡党委书记当着各位领导说说,我们为什么剁他的脚指头?”
田中正气急败坏地说:“韩小水,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装疯撒泼?”
小水说:“这是什么地方,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家里!你夜里到我家企图强奸,多亏我丈夫和雷大空回来,我们剁了你的脚指头,完全是正当防卫!你说有没有这回事?你当时跪在地上是怎么说的?没想竟诬陷我们反对你改革,殴打报复你?雷大空被抓进了监狱,我丈夫几次到公安局申诉,这位局长却死不露面,不知道申诉书看了没有?那些新的旁证看了没有?坏人干了坏事,反受到法律保护,这是不是共产党的法律?我们走投无路,才去报社告状,我希望县委书记能主持正义,为民伸冤!”
田中正突然把酒杯摔在地上,大叫:“你满口胡说,欺骗领导和公安机关!”
金狗说:“这酒杯可是田书记家的。小水说你夜入民宅企图强奸,你说小水他们合伙殴打你,这问题好解决啊,你把脚伸出来,让各位领导看看是不是五个指头齐全?”
田中正脚上还缠着纱布,他要拿桌边的一根拐杖撑站起来,但没有撑稳,又倒在椅子上,说:“我是没了一个指头,就是他们在地里用木棒打掉的,这有证人证词!”
金狗说:“噢,那也好办,刀剁的伤口和木棒打的伤口是不一样的嘛!要说证人证词,你是指吴明仁老汉和陆家儿子吧,这里有他们二人重新作证的材料,你看看,这是复印的一份。”
田有善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他便阴沉了脸,威严地说道:“都不要说啦,这里又不是法庭!你们吵吵嚷嚷谁说得清?是罪犯,谁也逃不脱,冤枉了人,我们也不允许,白石
寨还能乱了不成?!都安安静静坐下,金狗,是你把小水特意叫到这里来的吗?”
金狗说:“事情是这样的,小水到州城去了一趟,要求报纸上披露这事,报社领导来信让我了解情况,为了不引起社会舆论的哗然,吸取上次河运队贩卖木材的教训,我想将事情大化小,小化了,才领小水到你这儿来的!”
田有善就笑了笑,说:“金狗这脑子够数啊!”
公安局长就拍桌子说:“登报就登报吧,秀才吃饱了饭没事干,一张报纸有什么了不起!”
田有善忙呵斥道:“住口!让金狗把话说完嘛!”
金狗坐下来,喝了一杯酒,说:“报纸是党的喉舌,它的作用也不像局长看得那么无所谓。小水告状后,我是这么认为的,白石寨县毕竟是各项工作都不错的县,我也是写过许多报道的。如果这事在报上披露,那实在对这个县,这个乡,在座的各位领导都不利。小水他们剁了田中正书记的脚指头,无论怎么正当防卫,但也做得过分,说得难听些,也是强奸未遂嘛!田中正书记呢,少了一个指头,也终是脚指头,既不伤大体面,也不会多妨碍走路,且现在外边人都不知道,何必将来闹得一片风声,那田中正书记怎么工作啊?”
田有善说:“小水是农村妇女,她也能知道去报社告状啊?!”
田中正就叫道:“田书记,他们这是串通一气的,挽了套子让我们钻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得好听,难道我这脚指头就白白断了不成?你们是村民敢伤害乡党委书记,要是县上干部就敢伤害县委书记,要是中央干部,那也就敢伤害国家主席了嘛!”
田有善说:“中正,你太激动了,你到后房去安静一会儿吧!去吧!”
田中正拄着拐杖从客厅走掉了。
小水说:“田书记,我是中学毕业生,我能不知道报纸的作用吗?我先是到公安局去申诉,可我见不上局长,走投无路我才去州城报社的!”
田有善就又笑了笑,说:“是这样吧,这事情算是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要管的。金狗,你领小水先回去,我要亲自主持常委会议,研究复核这事,争取很快给以答复。金狗的做法不错,应该表扬你,以后下边有什么冤案的,你都可以领着来找我。改革时期嘛,少不得出现这样怪事那样怪事,我这个书记在台上一天,我就得管一天的事,有个电影叫《七品芝麻官》,封建时代的县官都讲究‘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更何况共产党的县委书记?!”
金狗便道谢几句,和小水出门走了。
两人刚走过门前的花坛,田有善家的门里就哗地泼出一盆脏水来,小水一回头,田中正的脑袋在窗口一透,忙又缩了回去。小水气着说:“咱前腿一走,他就泼脏水,恨死咱啦!”
金狗并不回头,只是说:“他们要不恨才是没有世事的。小水,你今天厉害得很嘛!”
小水说:“你要不在场,我哪儿有胆?我说得有差错吗?一上了胆儿,我觉得我嘴巴还利哩!那公安局长还给我发歪,他能当场吃了我?田有善这人还行。”
金狗笑了笑。
果然,两天后,县委书记田有善在电话上告诉金狗:经过研究,雷大空不予正式逮捕,但要拘留十五天。金狗申辩:既然雷大空属于正当防卫,为什么还要拘留十五天?是不是田中正是领导干部而要考虑他的利益,也是不是以此显得公安局抓雷大空不是错而是有理的?金狗据理力争,田有善则施加压力,竟说出他已经知道金狗和小水的关系,也已经知道了金狗和田中正的关系,要金狗“不要被别人说是有挟私仇的闲话呀”!金狗当下气得脸色发青,要反驳时,田有善的电话却放下了。
既然如此,金狗就以州城报社记者的身份回到了两岔镇,在民间调查田中正的恶迹。而同时福运、小水四处造舆论,扬言要到州城上告田中正强奸民女未遂而伪造证据的诬陷罪。蔡大安和田一申害怕了,因为这些伪造的证据都是他们具体干的,便连夜进白石寨见到田中正,田中正又连夜去见县委书记,遭到一顿大骂:“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才害怕了?!你回去吧,我给公安局长讲,还是把雷大空放了算了。我告诉你,金狗不是当年的金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要去给金狗说软话!”田中正便回到两岔乡,让蔡大安给画匠送去了两瓶虎骨酒,软硬兼施说了半宿话。第二天,雷大空就被无罪释放了。
第二十章
20
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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