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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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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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一看,那亮块里就出现了一点人影,她将饼投下去,听见了两声沉沉的击打音,就长久地呆看着那亮块的破碎和迷乱,想:成人节成人节,人人都烙饼,可成了人,人却多么不同啊!

  小水突然决定不去不静岗的寺里了。

  到了黄昏,福运来了,问小水去寺里了没有,小水说没有,福运说:“怎么不去?你没去给神烧烧香吗?人多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进去香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水说:“我恐怕再烧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福运说:“你可不要这么想!韩伯常说人生光景几节过的,说不定你以后命会好呢!晚上咱到寺里去吧,去年那个晚上,几十个老婆子在那里守夜唱歌,有趣得很,今年说不定人会更多的。”

  小水终被福运说服,晚上两人就去了寺里。寺里虽然没有白天?!那么人多热闹,但满地的纸灰、炮屑和烧过香的竹把儿。神殿的两边墙上挂满了各种红布黄布的还愿旗,供桌上堆积着各类吃食、用品,菜油竟盛了几十个塑料桶子。就在供桌下的砖地上,盘脚端坐了五六十人,一个人在领唱着,几十人都在一起唱,声在殿里回旋,使供桌边上的两盏油灯越发飘飘忽忽摇曳不定,越发光线灰黄不明。小水近前看了,一律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她们衣衫陈旧,昏发蓬乱,手搭在膝头或握着那小脚,眼睛就微微地闭上,一声接一声地往下唱。唱的什么,福运没听清,小水也听不清,似乎是唱着“女儿经”,又像是唱着什么佛文,含糊不清,吐字不准,但极流畅不打磕巴,有起有伏,有腔有调,那油灯的昏浊的光映在每一张枯皱的又泛着油汗的瘦脸上。小水倚在寺门口看着她们,先是觉得很冷,很恐怖,如进入了冥冥的鬼的世界,浑身都瑟瑟发抖起来。但听着听着,她慢慢是听懂了,这些行将老去的老婆婆们是在唱着女人们的一生,她们从开天辟地女娲捏人开始,唱到人怎么生人,生时怎么血水长流,胞液腥臭,生下怎么从一岁到两岁,从两岁到三岁,怎么和尿泥抓屎蛋,说话,走路,跌跤,哭闹,到长大了怎么去冬种麦夏播秋,怎么狼来要吃肉,生虱来吸血,怎么病痛折磨,怎么烦愁熬煎,再到婚嫁,再到性交,再到怀孕,再到分娩,一直到儿女长大了又怎么耳聋眼花,受晚辈歧视,最后是打打闹闹争争斗斗几十年了蹬腿咽气,死去了还要小鬼拉阎王来审……她们不停地唱下去,似乎在哭诉着人生的一切苦难,唱完一遍,接着又从头来唱,小水不知不觉心神被她们摄去,情绪进入唱声中,福运叫她离开的时候,她竟已经泪流满面了。

  两人踏着黑黑的夜色走出了寺院,谁也没有说话。就在走下不静岗前的斜坡时,那里有一个土坎,一人多高的,福运先跳下去了,小水却站在土坎上,恰这时远处有一两声“看山狗”叫,其声尖锐,动人心魄,她轻轻地叫了一下福运。

  福运在问:“你害怕‘看山狗’在叫吗?”

  小水说:“是害怕。”

  福运说:“‘看山狗’是避邪的,它一叫,神鬼都不敢来哩!你往下跳吧!”

  小水说:“你来扶着我。”

  福运伸出双手,他没有扶小水,却将两个拳头撑在土坎壁上做了蹬台儿,让小水踩着下。小水踩住了,往下跳,但跳下来的时候她是扑在福运的怀里的。福运赶忙要离开去,但是福运被鬼抱住了,这鬼大声喘息,紧紧箍住了福运的身子,这鬼是小水。“小水,小水。”福运不知道小水是怎么啦,慌慌地叫,但他的口被另一个口堵住,他尝到了一种甜的香的东西,在他的怀里是一团软软的棉花,是一个热热的温袋,是一个滚圆的粗细起伏的青春女人的身子,这身子正散发着一股特异的肉的馨香,使他激奋而晕眩。等他清醒过来将手触摸到小水的脸上时,福运摸到的是一脸的泪水。

  也就在这“成人节”的漆黑的夜里,就在这四周空旷无人的山坡上,就在这“看山狗”的叫声中和隐隐约约传来不静岗寺里没完没了的人生全程的诵唱声中,小水向福运透露了心迹,她提出她要同福运结婚,做生生死死的百年夫妻!福运是毫无准备的,也是毫无勇气的,他发痴着,疑惑着,拙手笨脚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突变的女人!小水却是那样主动,无所顾忌,殉葬式的勇敢,拥抱着福运,要求他来用身子压迫她,她也去压迫他,让他亲她揉她咬她,她也亲他揉他咬他以至于用手在他的背上抓出血道用牙在他的脖项和腮上咬出深印。她终于顿悟到了是她自己失去了金狗,并不是金狗遗弃了她,她就要在现在从另一个男人,她并不看重的憨实的蠢笨的丑陋的福运身上补回自己的过失。这不是向金狗赌气,这是一个弱女子的自强自立,而将她的兽的东西,也是她原本最正常的人的东西全然使出来了。当福运还在说:“这,这……”的时候,她骂自己是傻瓜,更骂福运是傻瓜,低声地但深沉坚定地说:“我就要这样活人!我就要这样活人!”

  一个月后,小水和福运结婚了。

  新房是在福运的三间厦屋,操办的自然是韩文举。这一日,村人前来相贺的十分多,虽没有接收到什么毛毯、线毯、太平洋单子、丝绸被面,却每一家来人都买了一串鞭炮,在新房门口哔哔叭叭鸣放。且三家五家了,合买一副中堂对联,在三间厦房的墙壁上,挂得红红绿绿的。

  福运没有想到,来祝贺的竟有英英。他正上下一新到邻家借了桌椅板凳招呼来客安坐,一抬头,看见英英进了门,当下就愣了。英英穿戴十分入时,一条纯黑的筒裤,覆盖着一双只露着脚尖的皮鞋,手里拿着一条绸子被面,朗声笑叫:“福运,还不接客吗?”

  福运反应不过来。

  英英就说:“喜日子真是喜糊涂了!小水呢,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通知我,我临时才买了这件薄礼的!”

  小水闻声出来,拉她入坐,说:“本来要给你说的,怕你上班,叫你为难的。”

  英英说:“再忙也得来啊,这被面算我和金狗送你的!你真有福,年纪比我小,结婚倒比我早!”

  小水听到“金狗”二字,心里隐隐地疼了一下,但她脸上还是笑着,去给英英倒茶的时候,险些把杯子撞翻。

  这一切,福运都看见了,心里暗叫:英英是田中正的女儿,她这面子上的事做得多好!她来了,专是给村人看的,似乎她一直待小水是亲姊妹,夺走金狗,并不是她的自私和狠毒。可怜的小水,有口什么也说不出,苦只能往肚里咽了!福运就走过去,对英英说:“英英,要入席吃饭了!”

  英英说:“我和新娘子就坐到炕上吃吧,我来陪她。你放心,我会照顾她周周到到的!”

  客人便在屋里、院中入席就坐。年长的围坐了桌子,年幼的孩子和妇女就在院里将门扇卸下,将筐篮翻过当了席椅。凉菜端上,水酒倒上,一时叫声吃声划拳声顿起。小水按规矩坐在炕上,两个陪娘,再加上英英,四人对面儿盘脚吃饭。小水羞答答的,两个陪娘因为有英英在座,一时自卑,少了言语,手脚也瓷呆笨拙,就显得英英最为活跃了。她喝过几杯,脸色如故,又给小水倒满了一盅酒,举起来说:“我再敬你一盅!”

  小水脸色已红,说:“不敢多喝了,我酒量你不知道吗?”英英说:“没事的,这一盅权当我替金狗敬你的,你也不喝吗?”

  小水只得接过喝了。喝得口呛,喝得心慌,问一句:“金狗叔现在可好!”

  英英说:“好呀,他已经正式到记者部了,来信说,他要去东阳县采访,写一批大通讯在报纸上发表。你想想,这些文章要是发表了,会对全地区农村形势产生指导作用,他也就是大名人了!”

  小水吃惊地看着英英,眼里充满了忘却一切的激情,连问:“这可是真的?”

  英英就从口袋掏出信来,是整整三页,哗哗地直抖,说:“这是他来的信,你瞧瞧,你瞧瞧!”

  小水将信接过来了,却又还给了英英。

  英英说:“信上再没有写什么别的话,哪有什么呀?哼,前一段,外边一片风声,说金狗不三不四的话,事实怎么样呢?你不是体体面面的黄花闺女吗,不是幸幸福福的在结婚吗?那些长舌妇和长舌男现在怕是连一个屁也不敢放了!”

  小水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了头,大声出气。末了说:“来,咱们喝酒吧,我也衷心盼金狗成功,当了记者好好尽他记者的责,也盼望你们尽早结婚!”

  酒盅子端起,每人都喝了。小水又倒了酒,让各位再喝一盅。那英英也又倒了酒,再让对喝。后来,就又各自自倒自喝。两个陪娘一会儿看看小水,一会儿看看英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说:“哎呀,喝得多了!”小水说:“醉不了的,喝呀!”端起盅子又喝了。

  一个陪娘就害怕了,起身出来对福运说:“小水和英英今日怎么啦,酒量那么好,一壶酒两个人快要喝完了!”

  福运就骂道:“这英英她娘的黄鼠狼子给鸡拜年,她又是来作践小水的!”当下火气泛上,要进屋去轰英英出门。

  韩文举忙将福运抱住,压低声音说:“你疯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家能来也是给咱赏了脸的,即是她成心来作践的,咱闹起来也大理不通!”

  韩文举就进了屋去,英英已经趴在炕席上,眼神发直,小水却在说:“伯伯,小水自小没爹没娘,全是你老人家拉扯大,这场婚事又是你一手操持,我还没有给你敬酒哩!福运,福运,你来和我给伯伯敬酒呀!”

  端着酒盅走过来,身子一歪,撞在桌角,盅子就从手里掉下去碎了。
 




第十四章





  班车一进东阳县站,金狗就被县委的小车接走了。小车经过县城街道,街上的人多得如潮水,司机就不停地鸣放喇叭,但依然让不开空地,且一起扭转头来往车里看。金狗几次提出下车步行,迎接的人却将他拉住,解释说:“你别见怪,这里的山民文明度不够!”就摇下车窗玻璃,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大声斥责和吆喝。车终于钻进县委大院,那位曾在州城报社见过面的书记,笑吟吟地与他握手,说着热情的欢迎词,把他安置在后院的一排平房里。一位瘦小精干的少年立即去打来了水,一壶热,一壶冷,热水倒在盆里了,用手试试,再倒冷水,再用手试试,又倒了些热水,又是探手试试,说:“抹把脸吧?”金狗把脸抹了,去泼脏水,少年先抢过泼了。立即又沏了茶端来,立即又递了烟,将火柴点燃。金狗有些不好意思了,书记说:“让通讯员干吧,他专门干这些的。”就问起一路行车情况,来没来过东阳,东阳的感觉如何?说:“这里山高沟大啊,县上干部有这么一句话:祖国山河可爱,东阴东阳除外。东阴是我们朝南的一个县。有些城市女同志到这里来,一路在车里吓得胆战心惊!”金狗说:“我无所谓,车上倒瞌睡了一路,我也是山地人,白石寨县的。”书记则叫了:“你是白石寨的?白石寨哪儿人?”金狗说:“仙游川的。”书记越发高兴了,说:“怪不得的,出人才的地方!”就谈起他怎么认识州城的巩家人,如何又与白石寨县委田书记熟。如此交谈半个小时后,书记陪同金狗在县委小灶上用膳。饭菜极丰盛,大多又是本地特产。金狗顶感兴趣的是一种娃娃鱼和一种魔芋制作的凉粉,书记就大讲了一通县上养娃娃鱼的专业户,以及广泛开展群众种魔芋,说这本是野生植物,这几年突然身价百倍,含极高营养,防治癌症,外地人都来抢购,广种魔芋便成为他们县委为民致富的一项具体措施。

  这顿饭金狗吃得蛮有兴趣,他初步的印象是,作为这么一个偏僻边远的小县,如何致富,充满了极大的学问,仅仅一种魔芋的生产,足可以证明这些山区特产发展前景。饭后,金狗就专门和书记交谈,让他介绍情况,金狗对他的口才十分佩服,一个仅仅初中毕业的领导干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慷慨激昂,金狗觉察到他是极善于运用排比句的。也就在这天晚上,第二天的早上、中午,他接连召开了几个干部座谈会。每次座谈会,人都来得很整齐,都争着发言,但发言必持了讲稿,座谈会的桌子上摆满糖果和香烟,金狗目之所及,迎着的皆是笑笑的脸。他足足记录了两个笔记本,显得很激动,会后要求能到乡下转着看看,作些亲身感受,书记说:“应该这样,形势的发展非常快啊,下去转转,你就会更爱上我们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不要急,再过两天,我也要下去检查工作,咱俩一块走,行吗?”金狗就留下来,在房子里翻阅县委办公室送来的一沓一沓材料,脑子里慢慢形成着这篇通讯报道的角度和形式。

  县委这个后院并不大,一排儿平房里,书记是住在第四号房子里,他并没有带家属,老婆和孩子全住在州城里,他是想仅在这里工作两年三年便罢了,还是嫌老婆孩子在身边,分散和拖累自己工作的精力?这一排平房里,除了书记的住房,还有一间电视室,一间常委会议室,一间设有象棋、麻将的游艺休息室,其余的就是接待重要客人的房子。每日早晨,金狗一爬起来,通讯员就打好了洗脸水,洗罢脸,脏水就被端出来泼了,那地板,桌椅茶几,已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金狗发现,待他是这样,待书记更是这样。他有些不好意思,让这瘦小少年抽烟时,少年只会摆手,脸上是十二分和气的笑。书记的会特别多,要审阅的文件又堆满桌头,金狗不忍心去打搅他,在院子里的高枝阔叶的大芭蕉树下站了一会儿,就兀自往城街上去。城街主要有两条,一条是旧式的,一条是新兴的,沿街的店铺门前,隔一段就拥集一堆人,挤进去,却差不多是些卖老鼠药的,卖肥猪粉的,耍猴的,有一推销羊毛衫的小贩,为了证实他的货真价实,竟当场用火点燃了一件羊毛衫,狂呼乱叫。也有几个小姑娘在这里作气功表演,囚首垢面,衣衫破烂,拿指粗的铁丝在脖子上缠,故意难受得脸面扭曲,然后持了草帽向围观者讨要零钱。金狗是见不得这种刺激的,却疑惑县城里怎么能允许这种现象?心沉沉地踱进一家饭店买了一壶酒坐喝,却见门里进来了一个汉子,面黑如漆,形象丑陋,将一根扁担在饭桌靠了,两条皮绳缠在腰上,买了一瓶白干一斤饼干便大嚼大饮起来。眨眼工夫,白干饮尽,饼干吃完,唱起“丑丑花鼓”拽扁担出走,至店门口就栽倒下去了。店堂服务员叫道:“倒了,又一个倒了!”过去将那醉汉拖到外边台阶上,就回来笑笑地说:“这个还能唱‘丑丑花鼓’,他唱得不错哩!”金狗觉得奇怪,问这是什么人?回答是,山里的。再问怎么这种吃喝法?回答得越发使金狗不解:这些人都是亲无妻小,家无财产,每日在山上砍了柴挑进城卖了,就来这里吃喝一顿,醉个烂泥,天黑返回,第二天又来卖柴醉酒了。金狗再没有问下去,出了店门,瞧见那醉汉还卧在台阶上不醒,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了,露出肮脏不堪的黑屁眼,而同时擦身进店的又是三个提了扁担的汉子,粗声吼着:“来三碗酒吧,要纯酒!要是掺了水,老子扭你的胳膊见×书记去!”
  金狗返回县委后院,书记已经开完会在那里休息了,游艺室的棋盘移至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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