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戚少商点头,复又道,“到底如何,也只有亲眼见了才心定,若真有隐情,也还是别冤了他才好……被通辽叛国这个罪名冤了的人……实在太多……”
“而他若当真通辽叛国,却也怨不了天尤不了人了……”铁手抬眼看向官道尽头的漫漫黄沙,“便是有负晚晴的嘱托,我也要拿他正法。”
“只望,这诗中情意,不是他的计算才好。”铁手说道,侧头看了一眼戚少商,眼神中似乎是在询问,顾惜朝,可不可以信?
戚少商无奈笑了笑,看来甚是凄然。
“若我说我还是信他,却是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情愿信他……不然,这天下会发生什么事,想起来,也太可怕了。”戚少商说道,眉头愈皱愈紧。
“多说无益,还是快些赶路为好。”似是不愿再说,戚少商偏头,丢下这一句后,用力一夹马腹,马便箭一般地窜了出去,直将铁手甩下数丈。
铁手一愣,很快便回复过来,马鞭一扬,很快便跟了上去。
戚少商听见身后铁手追上来的声音,又在马身上加了两鞭,硬是比铁手多出一丈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戚少商就是不愿铁手看到他现在的神情,虽然他想自己现在满脸尘土大概是连眉眼都看不分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似乎会有什么地方,泄露出他自己的心思,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察觉的心思。
顾惜朝,这个名字明明很美,很温柔,顾,惜,朝,三个字,全部都是会让人觉得温暖的字眼,为什么,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总是要与杀戮,要与血流成河,要与生灵涂炭联系起来呢?
顾惜朝,这个人看起来明明一介书生,如画眉目,翩然青衫,笑起来甚至有孩童的天真,可是,那本该极适合弹琴的手却拿起那三尺青锋,那本该是造福天下的才学却用来掀动血雨腥风,那本该是旷世奇书的七略,偏就明珠投暗……
戚少商打马狂奔,他已经理不清楚自己对顾惜朝的心情是怎样的了,或者确切地说,他自初遇顾惜朝的时候,便已经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了。
欣赏,没错,他确实是惊才绝艳,旗亭酒肆那一夜,引为知音,甚至,至今无改……
恨,没错,他杀了自己那么多好朋友,红袍,雷卷,沈边儿……
怜悯,没错,毕竟最后是自己赢了,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的执迷不悟,他的众叛亲离,他与晚晴的天人永隔……
宽恕,没错,那么多的血海深仇,自己便这样恕了他,一心,只望着他能向善,能改过,能赎罪,能让自己可以放过他……
戚少商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矛盾的情绪像对战的双方,直闹得不可开交天下大乱,于是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
太干燥,于是戚少商轻易便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咸咸的,熟悉的味道。
抬眼看向地平线上隐隐出现的关隘,戚少商只有用这淡淡的血腥味来逼得自己不再去想顾惜朝的事情,不然,在见到顾惜朝之前,他或许会自己先将自己逼疯的。
更或者,这一切,原本就在顾惜朝的算计之内?
4、
大辽,北院,萧将军府。
极精致的园林,竟带了隐隐的江南风情,却又因了一片开阔的水面,透了些北方民族的粗犷大气。
临湖水榭中,歌舞升平,萧将军府名义上的主人,大辽驸马,萧廷燕,左拥右抱,红粉乡中,流连忘返。
湖心亦有兰舟,兰舟上亦有佳人,佳人却淡薄了红尘。
顾惜朝从棋盘上抬首,偏头从窗口远远地看了眼水榭,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天祚两眼。
“那便是驸马?”顾惜朝摇头,“酒囊饭袋吧?”
“你竟真看上了他?”顾惜朝问道,偏头,眯起眼睛,似乎想要将水榭里那个正在和侍女们玩捉迷藏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呵呵……”天祚笑着在棋盘上放下一子,“什么都无所谓,手里有兵权就可以了。”
落子的声音打断了顾惜朝的走神,顾惜朝低头,看了眼棋盘,不由微微发愣。
天祚那一子,竟生生将他布下的一条黑龙从中掐成两段。
“你知不知道,你比我弱在哪里?”天祚抿了一口茶,偏头看见顾惜朝抿着嘴微微有些不甘的神色,忍不住笑了。
这顾惜朝,当真是别扭得紧,他的天分,让他从心底瞧不起任何人,若让他觉得你不是真心欣赏他,或者你并没有够到他认为可以欣赏他的那个资格,他断是不会全心为你卖命的,而若他觉得你不够聪明算不过他,做些阳奉阴违的事,也不奇怪。
于是天祚这一局棋,隐隐的,就带了示威的意味。
“……请指教。”顾惜朝盯着棋盘,半晌开口。
“孺子可教。”天祚点了点头。
“……你我,都可谓是算尽天下人心,不过,我比你强的那一点,便是你在算计时,你自己是站在棋局之外的,而我,却是我将我自己也算了进去。”天祚放下茶盏,伸手从顾惜朝的棋盒里取出一枚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便将自己的白子吃去了好些。
顾惜朝的眉头皱得更紧,抬头看向天祚,忍不住开口:“莫非你嫁这驸马,便是这意思吗?”
天祚轻轻地笑了,却没有回答顾惜朝的问题,只是夹了粒白子,在棋盘上轻叩着,似乎是在等着顾惜朝的领悟。
“将自己,也计算进去?”顾惜朝见天祚没有反驳,微微有些无趣,复又沉吟,片刻间,面上神色似有所悟。
“汉人玩的这些玩意,当真有趣得紧。”天祚落子,顾惜朝的黑龙被钉了七寸,眼见就再无生机。
“倒脱靴,常用于死中求生……可是要赢这棋局,却是远远不够。”顾惜朝终于了然地笑了起来,伸手掂起一粒黑子。
“都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如今这局才开始,胜负如何可定?”顾惜朝笑着落子,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半壁江山全舍了去。
“以前,我知道要对别人狠,自己才能活下去,三年前,我以为自己要对自己够狠,才能够死地求生……”顾惜朝看着天祚道,“如今,你倒是教会我,怎样连自己也算计,怎样在险中求胜。”
“呵呵……你果然够聪明。”天祚将手中棋子往棋盒中一丢,“看来这一局,我怕是赢不了了。”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你将燎风寨推向覆灭之时,更多的,想的只是如何向我证明你这些年来的算计……你自己野心未死,被困于惜晴小居虽然安宁却与死无异的日子终非你所愿,然后你知道我的野心……于是你便要证明自己能助我完成这野心,你要证明自己配得上我的千里求贤,你要我真正地重用你,然后在你被全天下的人追杀唾骂时手中有足够的权势能力保全自己……很漂亮的一步棋……不过,你这一步棋,却不过死中求生而已。”天祚缓缓说道,神色渐渐严肃,“可是我要你做的,是求胜。”
空气突然就觉得有些凝滞了,顾惜朝不由有些佩服天祚的魄力。
然而顾惜朝却突然笑了起来:“你教我这么多,便不怕我反噬其主吗?”
“那你呢?就不怕事成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吗?”天祚斜眼看了一眼顾惜朝。
两人对望一眼,然后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信的是成败由我不由天,勾心斗角,求的不过各自利益各自野心,互相算计,本就有了愿赌服输的觉悟。
天祚笑得仿若百花盛开。
本就不甘,为何自己便不该有野心,为何自己便不配得天下?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公主的身份?便应该去和亲,便应该去为了王室笼络重臣?
既有这能耐算尽天下人心,又如何不能遂了自己的心意?
顾惜朝亦自顾自地笑得开怀。
没错,以天下为棋局,这是一场好游戏,而好游戏,要有好搭档,要有好对手,方才能玩得尽兴。
这一次,不论成败不计得失,总之,是断不会不尽兴了。
“戚少商是枚好棋子,铁手是枚好棋子,冷血追命无情,你都敢算,有时候,你真是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天祚笑道,“不过,这样放纵你,甚至还推你一把的我,怕也是差不了多少了。”
“我算了几分,你都知道?”顾惜朝微微有些惊讶。
“你对戚少商说,你等他来杀,然后,你就大摇大摆地住进了这将军府……你袖子里藏着的,门楣上涂着的,屋前屋后种着的是什么……怎样也猜得到……得了铁手和戚少商,尾随的追命冷血也便随之受制……如今的大宋,也便是靠着诸葛那个老头支撑着……若斩得了他手下那四大名捕,便如斩了他的左臂右膀,这大宋,气数也就差不多要尽了……”天祚微微敛容,“不过四大名捕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未必会乖乖落入陷阱。”
“你能保证戚少商与铁手都会放过你而不会直接上来就一刀砍了你吗?”天祚问。
“把自己也算进去,你刚刚教我的……我与他们纠缠太多,对他们是再了解不过了……只要有一个人犹豫,便是成了。”顾惜朝看了一眼棋盘,“……突然想起来,我似乎无意间……走了一步好棋。”
“哦?”天祚微微诧异地抬头。
“恩怨未了,欠债未还,深情未泯。”顾惜朝看向天祚,嘴角慢慢泛上来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们,过两天也就该到了……”
…………………………………………
戚少商与铁手易了容,换了辽人的衣裳,牵着马,走在街上。
撞上一队骑兵正用绳子拖着一队掳来的大宋平民招摇过市,戚少商不由握紧了拳头,却被铁手按住了。
“别忘了我们现在的处境。”铁手低声说道,然后他听见了戚少商恨恨的一声叹息。
其实铁手又何尝不觉得无奈,可是这时候出手了,却只有让一切变得更坏。
两个人转身进了路边的小巷,只想能够回避就好。
自从进了辽国的境内,类似的景象便不断地看见,避了一次,总还是能遇上第二第三次。
戚少商突然就想起来了在连云寨的日子,那时候,连日征战,却也快意,哪似如今,忍不得也要忍,却堪堪,为了那一个粉饰出来的太平盛世。
耳边依稀传来鞭打声,呻吟声,戚少商只有加快脚步,好离那些辽兵愈远愈好。
铁手却突然拉住了戚少商。
“怎么?”戚少商疑惑地看向铁手。
“看到顾惜朝了。”铁手低声说。
戚少商猛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该死,他竟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了。
顾惜朝依旧穿着宋人的衣服,宽袍大袖甚是招眼。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子,他对她极尽温柔。
那女子的脸上蒙了轻纱,身形衣着,都似极了晚晴。
铁手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人皮面具遮了他有些泛青的脸色。
顾惜朝拉着那女子进了路边一家裱画的铺子,铁手与戚少商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顾惜朝似乎是来取画。
从铺子老板手中接过卷轴的顾惜朝,开心地笑得像个孩子,一伸手拉过那个女子,献宝一样地,便将那卷轴递了上去。
铁手与戚少商仗着脸上的人皮面具,装做一时好奇进来看画的路人,也进了铺子。
那女子打开了卷轴,却是一张仕女图,有些写意的泼墨,却勾得是极温柔的笔锋,空白处题的,出人意料的却是工工正正的小楷。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女子开口,缓缓念道。
铁手和戚少商都不由地一惊,不单为这首诗,也因这女子的声音,简直似极了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女子念完,轻声地笑了起来,“相公真是好文彩。”
“喜欢吗?”顾惜朝笑道,眼里的情意,温柔醉人。
“喜欢。”女子似乎是有些害羞的垂首。
“走罢,我们去吃些东西好了……我寻着了一家,绿豆糕做得极好。”顾惜朝温柔地说道,牵了那女子的手,向外走去。
“是晚晴?”看那两人走远,戚少商低声问铁手。
“不是。”铁手摇头,“声音虽然很像,却不是。”
“晚晴的声音里那种贵气和悲悯,旁人是学也学不来的。”铁手似乎在回想些什么。
“那么……顾惜朝……真的疯了?”戚少商皱眉,问道。
其实他也看出那人绝对不是晚晴,顾惜朝那般聪明绝顶之人,更是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是若他疯了,为何不久以前,能那样的对自己说他已经通敌叛国,他,等自己来杀。
“不知道。”铁手依旧摇头,“他或许从来没有真的疯过,也或许一直都是疯的……”
“总感觉,是个阴谋,却太明显。”戚少商沉吟,“或许他也是被人所制,就像九幽的魔药那样……”
“跟着他们,看他们到底还要做些什么,看他们会见些什么人,会到哪里……也许能看出些端倪。”铁手低声说道。
铁手对戚少商使了个眼色,戚少商会意,先一步走了出去。
两人分开行动,便少了被人察觉的危险,更因其中一人若遭遇不测,尚还有条后路。
于是铁手与戚少商兵分两路,或明或暗的,跟着顾惜朝与那女子,看那两人牵着手一起逛街,看顾惜朝买些有趣的小玩意给那女子,看两个人不时地附在一起说些什么似乎是极亲密的样子……
铁手与戚少商是越来越迷惑,迷惑这顾惜朝究竟是不是疯了,也迷惑这女子究竟是不是晚晴。
顾惜朝,笑得那样单纯,那样开心,牵着那女子的手,仿佛牵了天下最了不得的人物那样小心翼翼;在人多的地方,伸手护着她,仿佛在守护天下间最珍贵最易碎的宝物;往那女子的头上插上刚买来的珠花,动作轻柔得仿佛只是帮那女子轻轻拂去头上的柳絮落花,却让人忘了这里已是百花难开的北方……
此时的顾惜朝,看起来,不过一个深深爱着妻子的丈夫,满心满眼的,便只有自己的妻子,再也容不了旁的人……两个人间的旖旎柔情,几乎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觉得羡慕,或者,嫉妒……
虽然,无情对铁手与戚少商他们说过,见到顾惜朝,不用多说,带他回大宋,若不行,立杀,莫手软。
可是旖旎柔情下太过明显的阴谋的气息,让两位名捕都犹豫了起来。
最后,他们看着顾惜朝和那个女子进了将军府,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将军府守卫森严,于是铁手与戚少商决定夜间再来探访。
正欲离开之时,将军府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华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只一眼,戚少商与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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