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无情还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他。
“酒太淡,无味。”戚少商这样回答。
当时自己着实愣了一下,因为这庆功宴上开的酒,全是太白楼的陈年老酒,戚少商却依然嫌淡。
“这世上最好喝的酒,叫炮打灯,那是真正不掺水的酒。”还记得戚少商一边说,一边喝起了茶,“……初入口时,你会觉得自己的头几乎都要爆开,简直生不如死,但是要不了多久,这世界上所有的烦恼,全部都从你脑子里跑开了,然后,你就会忍不住地一喝再喝……”
“除了它,世上其他的酒,都嫌淡了。”戚少商笑道,眼里却有无情也猜不出来的黯然。
……
“青,眼,聊,因,美,酒,横。”无情一字一字地念着这句诗,而后,大笑。
顾惜朝,原来你所有的心思,全只因为这一句话!
原来你布下这局只是为了困住一条没人能困住的龙!
原来你当真已经狂傲到连老天都不放在眼里了!
原来你当真已经疯癫到连天理人伦都不管了!
原来自己的对手,根本就是个疯子。
面对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疯子,你怎么去算计,你拿什么去跟他拼!
难怪,难怪自己会算错,难怪自己猜不透,难怪自己会输。
这天下,只有两种人绝对不会输,一种是傻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输赢,另一种是疯子,因为他永远都不在乎自己是输是赢。
这两种人,都是那种只知道看着自己的目标,不管不顾一路向前,多少阻碍多少坎坷多少人说不可能说没意义说不值得也不理会……
这样的人,怎么会输?自己,怎么能赢?
罢,罢,还不如就此散了心思,且来看看这疯子,将这天下怎么个折腾法,看看这疯子,将苍天怎么个作弄法,看看这疯子,逆人伦,违天理,怎么个嚣张法。
………………………………………………………………
顾惜朝猜得没错,这半年来,戚少商果然在草原上放马牧羊。
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上浮云变换,戚少商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红泪及其他人,他无法装做若无其事地瞒下自己所知道的事实,然而他也无法真个坦荡荡地告诉天下人他戚少商原是辽贼,千般矛盾之下,戚少商趁夜离开了郝连将军府。
可是待他出了关,却突然发现天下之大,竟然无他戚少商可去之处。
不想回大宋,既然已经知道那些事实,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地当个汉人?喊着那抗辽护国的口号?
亦不想去寻那自称是自己兄弟的萧廷燕,寻了他又如何,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个辽人而对大宋兵刃相向吗?
至于顾惜朝……自己又当真能够放下那过去种种,当真能够信赖他吗?
理不出个头绪,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前行,雁门关一路往北,天高地阔,路上遇着了一帮牧民,稀里糊涂便暂时住了下来。
游牧民族天性热情开朗,好客,与人相交也真心实意,接触中,竟让他的心情也好了些许。
或许自己那种随便什么人能交上朋友,对谁都掏心掏肺的性格,其实也是这游牧民族的特点使然吧,戚少商想着,突然就想起了自己那帮朋友,活着的,或者死了的。
想那红泪如今终于决定嫁给小妖,也算是求仁得仁的好决定吧,小妖对红泪用情至深,必是不会让红泪受委屈的……
红泪,对不起……自己,终究还是想不通,终究还是做不了你要的戚少商……
曾经,一直,自己坚信自己能够当大侠大英雄,自己坚信自己所做所为是正道,自己坚信这一生便该这样为国为民为侠为义放下那儿女私情恩怨缠绵方称得上好男儿……
却原来,到头来,一切,不过:苍天作弄,命运玩笑。
突然就看得淡了,仇,或者怨,是,或者非,正,或者邪,生,或者死,兴,或者亡……
倒当真不如,开开心心去寻了那知己知音,快快活活去伴了那高山流水,便再不理这世间俗务。
“知音……”念及那一袭青衣,戚少商突觉黯然,听那帮牧民的说法,那人取代萧廷燕,当了大辽的将军,似乎很是春风得意,几乎能用呼风唤雨来形容了,而他的所作所为,戚少商顿觉自己,已经失了立场去指责了。
自己一直坚持邪不胜正,一直坚持要匡扶正道,却又怎知,这天下原本可有那正邪之分?
自己建那连云寨,起兵抗辽,不知道,是不是就如那燎风寨一般,是那只求太平的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自己做这四大名捕,将那些恶人一一绳之于法,不知道,那些人当中,有多少是被逼无奈呢?
自己抗辽的那些累累功绩,如今看来,竟似是自己通敌叛国的累累血证……自己杀的那些辽人,又何尝没有亲人,朋友……
都只是棋子而已,权臣的,皇上的,国家的,道义的,老天的……
“顾,惜,朝……”戚少商缓缓念着,那个不管不顾的疯子,所作所为,大概只是不甘做棋子的的一腔愤懑吧。
“权臣,皇上,国家,道义,老天……谁的棋子我也不要做!”戚少商轻声念道,不由微微一笑,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个青衣的书生一脸狂傲指天画地地说着这句话。
思及此,不由的就想到了他那首“此心吾与白鸥盟”的诗来……果然,是他能写出来的东西。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戚少商默念道,缓缓坐起,突然间恍然大悟,竟一时呆住了。
或许迟钝,或许简单,但戚少商并不是笨到无药可救。
“青眼……聊因……美,酒,横……”呆呆地将这一句默念数遍,戚少商不由笑了起来,“顾惜朝啊顾惜朝……你竟还念着那炮打灯么?你存的……原就是这般心思吗?”
自己的心口突然就猛地跳动了起来,旗亭酒肆弹琴舞剑那一夜,就这样鲜明了起来,那令自己夜晚惊醒却总也想不起来的梦,就这样清晰了起来……
该怎么说?香艳旖旎?该怎么说?百媚横生?该怎么说?风情万种?该怎么说?意乱情迷?该怎么说?一见倾心……
戚少商觉得自己突然就僵硬了起来……
原来,自己,怀的,竟也是那,逆天理、违人伦的心思……
呆楞片刻,戚少商一拍大腿,仰天长笑起来,惊得身边的羊一只只都忘了吃草。
罢,罢,反正自己也不要做什么大侠了,反正自己也不想理那天道正义了,倒不如,就去寻了那疯子,一起疯好了!
再一次,共饮那炮打灯。
然后,一起,笑他个酣畅淋漓天地变色。
然后,一起,醉他个疯癫痴狂日月无光。
然后,一起,唱他个开心快活半世逍遥。
然后,再一次,在一起……
13、
深夜,完颜晟被一个黑衣人带到了辽兵驻地的一个大帐。
与别的大帐相比,这个帐篷并无甚特别之处,特别的,是帐中,灯下,榻上斜倚的,拿着一卷书,正漫不经心地翻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是宋人的宽袍大袖,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斯文,甚至柔和的气质,与整个兵营显得格格不入。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被天祚重用的汉人了。”完颜晟心中暗道。
倒当真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若说天祚是为他所惑,也并不奇怪。
“顾惜朝?”完颜晟开口问道,心中已是确定。
“正是在下。”顾惜朝扔了书,从榻上起身。
“顾惜朝见过小王爷。”顾惜朝微一拱手,便算行过礼了。
“深夜引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完颜晟开口问道,“公主的计划我已经很清楚了,要你在此战中佯败,将大辽的兵马并入我的麾下,然后进一步并吞大辽,并以此功劳,夺我金国皇位……而如今深夜,小王私下与敌兵将领见面,传出去,未免授人口实……”
“会有人传出去吗?”顾惜朝装做惊讶地看向完颜晟,随后笑了起来,“你刚刚,一定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大辽和金国,也不知道是谁吞并谁,这皇上,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了机会,我一定要除掉天祚……”
完颜晟神色微变,却立即恢复正常:“顾公子,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天祚公主对小王恩重如山,小王又怎么敢恩将仇报呢?”
“不敢恩将仇报?不过没有机会罢了。”顾惜朝眯起了眼睛,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在完颜晟面前晃了晃,“解药,我偷来的,你要不要?”
一抹寒光从完颜晟眼底闪过,可是他却依旧装出畏惧的样子:“小王,怎敢背叛公主?如果不是公主亲自赐与的解药,小王是万万不敢要的。”
顾惜朝看了完颜晟一眼,眉梢一挑,将瓷瓶放回衣袖,背了手,围着完颜晟踱了几步,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直看得完颜晟心底发毛。
“我与天祚公主商量这个计划的时候,驸马很强烈地表示反对。”顾惜朝微微一笑,道。
“当时,我向天祚公主提出要除掉驸马,最好干脆点,杀了他。”顾惜朝站定,看着完颜晟说着,见对方神色松动,继续道,“可是天祚公主回答:‘不用杀他,他是治国的人才,得了天下之后,还用得上。如今,不用理会他便行。他不够聪明,知道了也没用’……”
“如果你够聪明,应该可以听出这句话里的意思。”顾惜朝说完,看着完颜晟微微皱起了眉头,于是哈哈一笑,“天祚公主再强,也到底是个女人……女人动了情,便狠不起来了,又如何能成大事?”
“她有了不舍得杀的人……”完颜晟转眼看向顾惜朝,“……可我为什么要信你?”
“我是个汉人,却做了大辽的将军……”顾惜朝笑了起来,“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顾惜朝从来不嫌多。”
“天祚公主当不了这天下的主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顾惜朝不是笨蛋,自然知道怎样最好。”顾惜朝看着完颜晟,要名要利要权,要得坦坦荡荡。
“你能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完颜晟微一仰头,竟也显出了称霸天下的气势。
“我将解药给你,明日战场上,还是依照天祚公主原先的计划……不过,我会助你,真真正正地吞并大辽,真真正正地取得皇位,真真正正地称霸天下……”顾惜朝说道,完颜晟不由地面露喜色。
“封我为王,予我兵权,赏我黄金土地,我可以助你连大宋都吞下来。”顾惜朝说完,定定地看着完颜晟,等着他的回答。
“好,事成之后,你要的,我一分不差,全给你。”完颜晟用力一点头。
“击掌为誓。”顾惜朝抬起手。
“击掌为誓!”完颜晟亦抬手,与顾惜朝对击一掌。
收回手,顾惜朝微微笑了,掏出瓷瓶,丢进完颜晟的手里,旋即拍了拍手,立即有黑衣人从阴影里出现。
“送小王爷回去。”顾惜朝命令,对完颜晟一拱手,“小王爷,好走不送了。”
黑衣人领命,带着完颜晟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顾惜朝转身,踱回榻前,想要拿起那本书,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站直了身子。
“大当家,你终于来了。”看见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身影,顾惜朝转身,面上喜悦的神色却一闪而逝。
逆,水,寒。
“……大当家,这已经是第三次你用逆水寒架在我脖子上了。”顾惜朝微微一愣,随即冷笑道,甚至不怕死地用手指微微弹了一下逆水寒的剑身,“都说凡事不过三,大当家,看来,你这次,是非要做个了断不可了?”
“没错,顾惜朝,你造孽太多了……”握着逆水寒的那人开口,却正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不管这一剑我劈不劈得下去,你我,都要做个了断了。”
“哦?”顾惜朝挑眉,“我觉得……大当家你,如今,并没有立场来责备我的作为吧?”
“不,我有立场,虽然我依旧不知道辽宋间我该如何抉择,但是以一个辽人的立场,我不能看你就这样将大辽送给金国,只为了你的名利权势。”戚少商皱眉。
“呵呵……我可是在帮你啊,大当家。”顾惜朝笑道,“我就是担心大当家你夹在辽宋之间作不出决定,索性帮你把两个都灭掉好了,这样你就不用苦恼了。”
“便这样就让生灵涂炭吗?”逆水寒剑气更盛。
“不然如何?”顾惜朝双手一摊,露出很无辜的表情。
看着顾惜朝不知悔改的表情,戚少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首诗……都是些什么意思?”戚少商再次开口,却是换了话题。
“哪首?”顾惜朝心念一动,却仍然装出茫然的表情。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戚少商开口念道。
“这两句是写给铁手的,他如果早抛了公家事,陪了晚晴,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顾惜朝嘴角一弯,回答道。
“……落木千山天远大……”戚少商微微一顿,看着顾惜朝,继续念道。
“这大片的好河山啊……呵呵……天下无长属,能者为主人。”顾惜朝眉梢微扬。
“……澄江一道月分明……”
“长江天险,便是那大宋最后的倚仗了,如果守住,大概还能再撑他个几世安宁……不过平分天下,却是注定的了。”
“朱弦已为佳人绝?”戚少商的声音里微微有了波动。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顾惜朝说道,却不见悲伤。
“青眼聊因美,酒,横?”戚少商加重了语气。
顾惜朝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戚少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
“……这一句,便是天下人都不明白,你戚少商也该是明白的……”
“旗亭酒肆弹琴舞剑那一夜……惜朝……永生难忘……”
“……万里归舟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戚少商也是呆了半晌,方才念这最后一句。
“若惜朝心愿得遂,只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顾惜朝,我并不想杀你。”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放过我那么多次。”
“我们,本可以是好朋友。”
“我知道,可那于我远远不够。”
“你这心愿,违天理,逆人伦,你知也不知?”
“不知,我只知这是我的心愿。”
“只为如此,便要让生灵涂炭?便要让这天下,血流成河?”
“不管怎样,你,毕竟是九现神龙,我又怎么能不摆出些大阵仗?”
“……果然,你,我,道不同。”
“那又如何?”顾惜朝闻言,呵呵笑了起来,“都说天不变,道亦不变,那么我便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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