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护土打量着她,对她的反应感到吃惊。
“你怕我了吧?”韦罗妮卡接着说道,“再过一天或是两天我就要死了,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姑娘,为什么你不去散一会儿步,让我把书看完呢?”
“因为这里是一所监狱,还有一个女看守,她装作在读一本书,目的仅仅是为了向别人表明她是个有学识的女人,可实际上,她正注意看病房里的每一个动静,保管着房门的钥匙,仿佛那是一件宝物。规章里应该是这样讲的,她则照章办事,因为这样她可以显示自己的权威,而在日常生活中,在丈夫和孩子们的面前,她是没有这种权威的。”
韦罗妮卡浑身发抖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钥匙?”女护土问道,“门一直是开着的。你也不想一想,我怎么能留在这里面,和一群精神病患者关在一起呢广”门怎么会开着呢?几天前我想离开这里,这个女人一直跟到卫生间对我进行监视。她正在说什么呢?“韦罗妮卡想道。
‘你别以为我看管得很严。“女护士说道,”病人都服用了安眠药,事实上我们并不需要进行严密的监视。你是冷得发抖吗?“
“不知道。我想是因为我的心脏有什么问题。”
“如果你愿意,就出去散一会儿步。”
‘俄实话,我真正想做的是去弹钢琴。“
“客厅在一个单独的地方,你弹钢琴不会打搅任何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韦罗妮卡的颤抖变成了羞怯和克制的低声抽泣。她跪了下来,把头放进女护士纷怀里,不停地哭了起来。
女护士放下书,用手抚磨着韦罗妮卡的头发,让她如浪的悲伤和哭泣自然而然地平息下来。两个人就这样持续了近半个小时:一个伤心地哭泣而没有说明为什么,另一个进行安慰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韦罗妮卡终于停止了哭泣。女护土把她扶起来,挽着她的一只胳膊,将她领到了门口。
“我有一个女儿,年纪和你一样大。你来这里的时候,吊着血清瓶和插满了管子,当时我就想,一个来日方长的年轻又漂亮的姑娘,为什么会决定自杀。
“你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你留下了一封信——我从不相信这是你自杀的真正原因——,你的心脏出了毛病,无法治好,所以活不了几天了。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女儿的模样:万一她也决定去做同样的事情呢?只要能活着就要为活着而斗争,这是生活的自然规律,为什么有些人想要对抗这种规律呢?”
“我正是因此才哭的。”韦罗妮卡说道,“当我服用安眠药时,我想杀死的是一个我所厌恶的韦罗妮卡。当时我不知道,在我的身上,还有着我会喜欢的另外一些韦罗妮卡。”
“一个人为什么要厌恶自己呢?”
“也许是因为缺乏勇气,或是说总害怕自己做错什么,不能像别人期望的那样行事。几分钟之前我还很高兴,忘记了我已被医生判处了死刑。当我再次明白了我目前的处境时,我就感到了恐惧。”
女护主推开了门,韦罗妮卡走了出去。
她不可能是在问我这些的。她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要哭?难道她不知道我是个绝对正常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有愿望也有担心,提出这类问题——现在已为时晚矣——,会让找产生恐惧吗?
从病房看到的那盏走廊里的电灯光线十分微弱,韦罗妮卡从中穿行时发现一切都为时晚矣,她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需要自我控制。我是一个能把决心要做的任何事都做到底的人。”
的确,在她的一生中,她将许多事情都一直做到了底,但那都是些小事,比如把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争吵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或是断绝与她所钟情的一个男人的联系,因为她认为这种关系不会有任何结果。她恰恰是在比较容易做到的事情上表现得十分严格,以向自己显示自己的力量和冷漠,而实际上她却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她从未在学业上、学校的体育比赛中和试图维持家庭和睦方面有过出色的表现。
她克服了自身一般的不足,却因此而在重大和主要的事情上遭到失败。当她极其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却能给人以独立妇女的假象。她每到一处都能引起众人的注目,但晚上却通常是一个人独自呆在修女院里,打开电视知从不改换频道。她留给所有的朋友一种令人羡慕的堪称楷模的形象,井竭尽全力企图使自己的举止符合她为自己所设计的形象。
因此,她从没有多余的精力使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一个和世界所有的人一样,为了得到幸福而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但是与其他人相处实在太难了!这些人的反应难以预料,他们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保护起来,同她一样,对一切都显得十分冷漠。如果有人对生活采取更为开放的态度,他们会立刻将他拒之卜「,或是令他忍受痛苦,将他砚为低贱和“天真。
她以她的毅力和决心感动了很多人,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呢?空虚,彻底的孤独,维莱特,死亡候车室。
韦罗妮卡再次对企图自杀感到侮意,但她又坚定地把这种念头赶走,因为现在她正体验到一种过去从不允许产生的情感:仇恨。
仇恨。差不多如同墙壁、钢琴或病房这类实物一样,她几乎可以触摸到发自体内的一种具有毁灭性的能量。她放任这种情感的萌生,而不管它是好还是不好,只要能够自我控制、加以伪装并以适当的方式流露就行了。韦罗妮卡希望在她生命的最后两天或是三天里尽可能地举止失当。
她先是在一个最年长的男人脸上扇了一记耳光,又与男护士大吵一场,当她想一个人独处时就板起面孔不与其他人交谈。现在她有充分的自由去体会仇恨,尽管为此要有足够的机敏,以免破坏周围的一切,并不得不在镇静剂的作用下,躺在病房的一张床上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仇恨此时此刻所能见到的一切:她自己,整个世界,面前的那把椅子,走廊里损坏了的一个暖气,十全十美的人,罪犯。她住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可以感受到世人对本身加以隐藏的那些东西——因为我们所有人接受的教育都只是要我们去爱,去接受一切,去试图找到一种出路,去避免发生冲突。韦罗妮卡仇恨一切,但主要是仇恨过去指导她生活的方式,正是这种方式,使她一直未能发现自己的体内生存着数以百计的另外的韦罗妮卡,她们风趣、疯狂、好奇、大胆和勇于冒险。
在某个时候,她开始对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她的母亲——也产生了仇恨。母亲是个出色的妻子,白天工作,晚上操持家务,牺牲自己的生活以便使女儿受到良好的教育,送她去学习钢琴和小提琴,让她穿得像个公主,为她购买网球和名牌裙裤,而自己则把穿过几年的旧衣服打上补丁。
“我怎么能仇恨只给了我爱的人呢?”韦罗妮卡羞愧地想道,并想改正自己的情感,但为时已晚。仇恨已被释放出来,她已然打开了自己的魔鬼之门。她仇恨母亲给予她的爱,因为母亲不求任何回报,而这是荒谬、失真和违背自然规律的。
不求任何回报的爱使她充满一种责任感,一种要与母亲的期待相符的意志,哪怕这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这种爱试图在若干年内向她隐藏世间的挑战与腐败,却不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现这一点却没有进行抵抗的能力。
那么父亲呢?她同样也仇恨父亲,因为和整日忙碌的母亲相反,父亲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常带她去酒吧和剧院一起娱乐消遣。在她还是个少女时,曾偷偷地爱上了他,不是像爱一个父亲,而是像爱一个男人。她仇恨父亲,因为他总是那么迷人,对所有的人总是那样地坦诚热情——只有对她的母亲不是这样,而母亲却是实际上惟一最值得他善待的人。
她仇恨一切:讲解人生的书籍堆积如山的图书馆,迫使她整个晚上都要学习代数的学校,尽管她不知道有任何人——教师和数学家除外——为了生活得更幸福而需要懂得代数。
为什么要强迫她学习那么多的代数、几何和一大堆绝对没有用处的东西呢?
韦罗妮卡推开客厅的门,来到钢琴前,掀开琴盖,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双手敲打了一下琴键。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了疯狂而恼怒的互不相关的合奏声,撞到四周的墙壁,变成尖利的噪音,又回到了她的耳内,仿佛抓伤了她的心灵。这正是此刻她心灵的最好写照。
她用双手又敲打了一次,不和谐的音符再次混杂在一起响彻了四面八方。
“我是个疯子。我可以这样做。我可以仇恨一切,可以敲打钢琴。从何时起,精神病患者懂得要让音符和谐一致呢?”
她又敲打起钢琴来,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每敲打一次,她的仇恨就减少一分,直至最后彻底消失。
于是,她的心中重新充满了一种深度的宁静。韦罗妮卡再次注视繁星遍布的天空,一轮她所喜欢的弯月把温柔的光线洒满了她所在的地方。她又一次感觉到无限与永恒正携手而进,只需看到它们中间的一个,比如无限的宇宙,就能发现另外一个,即永恒的时间:它不会消逝,而是持久地停留在现在,那里包含着生活的全部秘密。在由病房去客厅的路上,她已经把仇恨强烈而集中地进行了发泄,现在心中已没有余留下任何怨愤。她让多年来压抑在内。动的消极情感最终流露了出来。她已经体验过了这种情感,现已不再需要,可以让它们离去。
地静静地过着她的现在的时光,让爱去占据仇恨所腾出的空间。当她感到可以开始时,就转向月亮,为它弹奏了一支奏鸣曲。她知道,月亮在倾听,并为此感到骄傲,但却引起了群星的妒忌。于是她又为群星弹奏了一支曲子,为花园弹奏了一支曲子,为群山弹奏了一支曲子——夜里虽然看不见群山,但她知道它们就坐落在那边。
在为花园弹奏曲子时,另一个疯子来到了客厅。他叫埃杜阿尔德,是个无法治愈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韦罗妮卡对他的出现没有感到吃惊,相反还对他荣尔一笑。使她吃惊的是,埃杜阿尔德也对她微微一笑。
在她那遥远的世界里——比月亮还要更加遥远——,音乐可以穿透一切和创造奇迹。
“我非要买个新钥匙链不可了。”伊戈尔医生边开他在维莱特小小诊室的房门边想道。原来的那个摔碎了,用来装饰它的一个小金属盾牌掉在了地上。
伊戈尔医生弯身把它抬了起来。怎么处理这个作为卢布尔雅那标志的小盾牌呢?最好是把它扔掉。不过,也可以拿去修一修,让人做一个新的皮抓手;或者也可以送给他孙子当玩艺儿。他认为后两种选择未免荒唐:一个钥匙链不值几个钱;他的孙子整天都是看电视或是玩从意大利进口的电子游戏机,对盾牌根本不会感到兴趣。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扔掉,而是把它装进衣袋,留待以后再决定究竟如何处理。
因此,他是收容院的负责人而非患者,因为他在做出任何一项决定之前都要进行反复思考。
他打开了灯。随着冬季的来临,天亮得越来越晚了。光线不足以技家庭发生变故或是离婚,乃是压抑症患者数目增加的主要原因。伊戈尔医生盼望春天立刻到来,并帮他解决一半问题。
他看了一眼日程安排表。他必须要想出一些措施不让埃杜阿尔德饿死。精神分裂症使这位患者行为无常,现在他彻底不吃任何东西了。伊戈尔医生已经开了静脉注射营养液的处方,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埃杜阿尔德二十八岁,身强力壮,即便给他注射血清,最后也要变得虚弱不堪,骨瘦如柴。
埃杜阿尔德的父亲是年轻的斯洛文尼亚共和国一位著名的驻外大使,是九十年代初期与南斯拉夫进行微妙谈判的代表之一,他对这件事会做出何种反应呢?此人曾多年为贝尔格莱德工作,成功地战胜了对他进行低毁的人——这些人指控他为敌人效力——,继续留在了外交使团,只不过这一次代表的是另外一个国家。他有权有势,声望甚高,所有的人都惧怕他。
伊戈尔医生考虑了片刻——如同刚才考虑钥匙链上的盾牌该如何处理一样——,但随后就把不安的念头赶走了:对一位大使来说,儿子外貌的好与坏并无关系,他不打算带儿子去参加官方的聚会,或是让儿子陪伴自己前往他被任命为政府代表的国度。埃杜阿尔德住进了维莱特,并且会永远或是在父亲继续领取高薪期间留在那里。
伊戈尔医生决定停止营养液的静脉注射,让埃杜阿尔德再瘦弱一些,直到他自己想要吃饭时为止。万一情况恶化,他就提交一份报告,把责任推给管理维莱特的医生委员会。‘办果你不想陷入困境,那就总把责任分摊开来。“他的父亲曾这样教导过他。他的父亲也是位医生,曾有几个病人死在他的手里,可当局却从未找过他的任何麻烦。
开完停止给埃杜阿尔德输液的处方之后,伊戈尔医生着手处理下一件事情:报告书说,患者泽德卡·门德尔已结束了她的治疗期,可以出院了。伊戈尔医生想亲眼进行核实。归根结底,对一位医生而言,最糟糕的莫过于收到在维莱特治过病的患者的家属投诉。这种事几乎总要发生——在一所精神病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一个患者极少能够重新适应正常的生活。
所以出路只有一条:发现治疗精神病的方法。伊戈尔医生不遗余力地为此而奋斗,正撰写着一篇将使精神病学科发生彻底改观的论文。在精神病医院,临时性的患者与根本无法治愈的患者生活在一起,结果前者的社会适应力就会开始退化,而这种进程一旦开始,就很难加以阻止。那个泽德卡·门德尔最终还要回到这里来——这一次将是出于自愿,她所以无病而装病呻吟,目的只是为了回到似乎比外边的世界能更好地理解她的那些人的身边。
然而,如果他能发现抗击维特里奥洛——伊戈尔医生认为它是造成疯癫的罪魁祸首——的方法,那么他的名字就将载入史册,斯洛文尼亚也将最终在世界地图中占有一席之地。
上个星期,一个机会由天而降,一位潜在的女自杀者住了进来,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浪费掉这一机会。
伊戈尔大夫感到十分高兴。虽然由于经济原因,他还被迫同意使用早已被医学界禁止使用的治疗方法——比如通过注射胰岛素造成休克——,但同样也是由于经济原因,维莱特正在更新精神病的治疗方法。他不仅拥有时间和物质条件从事维特里奥洛的研究,而且在收容院股东们的支持下可以让那伙被称为“兄弟情谊会”的人留下来。收容院的股东们同意可以容忍——请注意,不是鼓励,而是容忍——这些人住院的时间比需要的更长一些。股东们振振有词地说,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应该让刚刚痊愈的患者自己来决定他们回归社会的最好时间。这就意味着允许一批人作出留下来的决定,犹如留在一间自选旅馆,或是人们为了某些共同目的而聚集在一起的一个俱乐部。伊戈尔医生终于得以让精神病患者与正常的人生活在一起,以使后者对前者产生正面的影响。为防止情况恶化——精神病患者最终要对已经治愈的病人产生负面的影响——,所有兄弟情谊会的成员每天至少要离开收容院一次。
伊戈尔医生明白,股东们同意已被治愈的人继续留在收容院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