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马莉出现了,她关心他,使他重新产生了被爱的感觉。幸亏如此,埃杜阿尔德还能知道自己周围所发生的事情。
几天前,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坐在了钢琴前,弹奏了“月亮奏鸣曲”。不知是因为音乐的缘故,或是姑娘的缘故,或是月亮的缘故,或是他已在维莱特度过的时光的缘故,埃杜阿尔德感到天堂的幻影又开始困扰起他来。
他尾随韦罗妮卡,一直来到女患者病房,却被一名男护土挡住了。
“埃杜阿尔德,这里你不能进去。回花园去吧。天快亮了,这一天会很美的。”
韦罗妮卡回头看了一眼:“我去睡一会儿。”她对埃杜阿尔德温柔地说道,“等我醒了之后我们脚一聊。”
韦罗妮卡不明白为什么,然而这个小伙子已经成为她的世界——或是说她的来回不多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确信埃杜阿尔德能听懂她的音乐,欣赏她的天分,虽然他没有讲过一个字,可是他的眼睛却说出了这一切。
如同此时此刻,在病房的门口,当有人说着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时,小伙子的眼睛正在讲话。
温柔。爱情。
“和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使我很快变成了疯子。”韦罗明卡想道。精神分裂症患者感觉不到这一点,他们不理解这个世界。
韦罗妮卡感到一阵冲动,想回身去吻他一下,但又克制住了。男护士会看到的,并会去告诉伊戈尔医生,而医生肯定不会同意一个吻了男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女人离开维莱特。
埃杜阿尔德一直盯着男护土。这个姑娘对他的吸引力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强烈。但是他必须要控制住自己,去征求一下马莉的意见,她是谁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可以肯定,马莉会对他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想要体验的东西——爱情——危险且徒劳无益。马莉会要求埃杜阿尔德放弃这种愚蠢的念头,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接着她便会开心地大笑,因为这句话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他和其他住院病人一起来到饭厅,吃了给他送来的饭菜,然后便离开饭厅,按照规定去花园散步。在进行“目光浴”(那天的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的时候,他想靠近马莉,而马莉却露出一副想要独处的样子。无需对埃杜阿尔德讲上一句话,因为他充分了解孤独与寂寞,懂得尊重马莉。
一个新入院的患者来到埃杜阿尔德的身边,他大概还不认识这里的人。
“上帝惩罚了人类。”他说道,“上帝惩罚了瘟疫。我在梦里见到了他,他要求我前来拯救斯洛文尼亚。”
埃杜阿尔德离他而去,此人大喊大叫道:“你认为我是疯子吗?那你就去读读《福音书》!上帝派遣过他的儿子到人世来,现在他的儿子第二次来了!”
然而埃杜阿尔德已经听不到这个人的话了。他望着外面的群山,并问自己,现在我怎么会这样。如果说他终于找到了他曾如此寻求的平静,为什么又产生了要离开这里的愿望呢?家庭的所有问题都已解决,为什么他要冒重新使他的父母感到羞耻的风险呢?他开始感到不安,走过来又走过去,等待着马莉打破她的沉默,两个人能够一起谈谈,可是马莉却仿佛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冷漠。
他知道如何逃离维莱特——保安措施尽管可能看似严密,但却有许多漏洞,理由很简单,因为病人一住进到这里来,就极少想回到外面去。西侧有一段墙,可以不太费劲地爬上去,因为墙壁满是裂缝,谁要是决定翻过它,马上就可以来到墙外的一片荒野,朝北走上五分钟,就是通往克罗地亚的一条公路。战争已经结束,原来的兄弟又成了新的兄弟,边境不像过去监视得那么严密了,加上一点运气,六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贝尔格莱德。
埃杜阿尔德曾有几次来到公路边,但又都决定顺原路返回,因为他还没有收到一种让他继续前进的信号。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个信号终于出现了,表现形式便是一个绿眼睛、栗色头发的姑娘,还有她那惊慌的举止——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埃杜阿尔德本想直奔西侧的那段墙,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不让人在斯洛文尼亚见到他。可是姑娘还在睡觉,至少需要向她辞行。
目光浴结束之后,兄弟情谊会的成员们集聚在客厅里,埃杜阿尔德也加入其中。
“这个疯子到这儿来干什么?”兄弟情谊会年纪最大的那个男人问道。
“让他留下来吧。”马莉说道,“我们同样也是疯子。”
大家都笑了,然后便开始议论起前一天的讲座。问题是,难道苏菲派的静心默想真能改变世界吗?理论,建议,使用方式,相反的看法,对讲演人的批评,对多少世纪遗传下来的东西加以改进的方法,众人纷纷地表达着自己的见解。
埃杜阿尔德对这类讨论感到厌烦。这些人被关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却在那里拯救世界,而且不用担心会冒什么风险,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有了非常具体的想法,外面的人也会把他们所有人称作滑稽可笑的家伙。他们每个人对所有事物都有着自己一套特别的理论,并且相信这是谁一重要的真理。他们天天、夜夜、周周、年年地谈个不停,却永远不肯相信在每一种思想背后存在的推一真理:这种思想无论好坏,只有当某个人准备将其付诸实践的时候它才存在。
苏菲派的人静默思是什么?上帝是什么?如果世界需要被拯救的话,那么这种拯救又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假如这里的以及外面的所有的人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且也让其他的人这样做,那么上帝就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在每一个芥子的颗粒里,出现在一片时隐时现的云彩上。上帝就在身边。可尽管如此,人们依然相信需要继续去寻找,因为仅仅接受生活乃是一种信仰之举似乎过于简单。
在等待韦罗妮卡回到钢琴前的时候,埃杜阿尔德想起了他听说的苏菲派教师教授的那种极其单纯和简易的练习来:凝视一枝玫瑰。仅仅这样做就足够了吗?
即便如此,在进行了深深的人静默思之后,在已经如此接近了天堂的幻影之后,这些人却仍在这里进行着讨论、争辩。批评和创建各种理论。
他的目光与马莉的相交在一起,马莉却躲开了。埃杜阿尔德决心要彻底结束这种局面,他走近马莉,抓住了她的胳膊。
“别这样,埃杜阿尔德。”
埃杜阿尔德本来可以说:“跟我来。”可他不愿当着众人这样做,因为这些人会对他的坚定语气感到惊讶,所以他宁肯跪了下来,用眼睛来乞求马莉。
众人不分男女都笑了起来。
“马莉,在他的眼里,你变成圣人了。‘市人说道,”这是昨天入静默思的结果。“
实际上是多年的沉默不语教会了埃杜阿尔德用眼睛说话,他能把他的全部活力置于眼睛之中。如同他绝对相信韦罗妮卡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温柔与情爱一样,他知道马莉也会懂得他的绝望心清,因为他现在十分需要她的帮助。
马莉又拖延了片刻,最后把埃杜阿尔德扶起来,拉着了他的一只手。
“我们散步去吧。”她说道,“你现在的心情很紧张。”
两个人又回到了花园。当他们刚一远离开众人,确信谁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埃杜阿尔德便立刻打破了沉默:“我在维莱特已经有好几年了。”他说道,“我已经不再使父母蒙羞,已经放弃了我的雄心壮志,但天堂的幻影依然存在。”
“这我知道,‘玛莉说道,’哦们已经谈过许多次了。我还知道你想要干什么。现在是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埃杜阿尔德抬头看了看天空。难道她也有同感吗?
“全是因为那位姑娘的缘故。”马莉接着说道,“我见过许多人死在了这里,并且总是死在人们没有料到之时,通常都是在他们已经放弃了生活之后。但这一回却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年轻、漂亮和健康的姑娘身上,有许多事情还等待着她今后去经历。
“韦罗妮卡是谁一不想永远继续留在维莱特的人,这使我们不禁要问:我们呢?我们在这里想要寻求什么呢?”
埃杜阿尔德点点头表示赞同。
“昨天夜里,我也问自己,我在这所疗养院里每天都干些什么。我认为,到广场去,到三座桥去,到剧院对面的市场去买苹果和议论天气,要比呆在这里有意思得多。当然我们要面对那些已经被我们忘却了的东西,比如要付的账单、与邻居发生的别扭、不理解我的那些人的讽刺目光、孤独、子女们的抱怨。不过,我想这一切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面对这些小问题所付出的代价比不承认这是我们的问题所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
“我正在考虑今天到我前夫的家里去,只是为了说一句‘谢谢’。你的看法如何?〃 ”没有任何看法。难道我也要回到我父母的家里,也去说同样的一句话吗?“
“也许吧。从根本上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过失都只能怪我们自己。很多人同样经历了我们所经历的困难,但他们的做法却与我们的不同。我们寻求了最容易的办法:一个与世隔绝的现实。”
埃杜阿尔德明白马莉说的有道理。/“埃杜阿尔德,我现在想重新开始生活。我想去犯那些我一直希望但却从未有勇气去犯的错误。我要挑战可能会卷土重来的恐惧症,它的发作只是会造成我疲惫不堪,因为我知道它不会使我死亡或是陷入昏迷状态。我可以结交新的朋友,教导他们要想成为智者就去当疯子。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按照行为手册办事,告诉他们要去发掘自己的生活、愿望和勇于冒险,还有必须活着!我会给天主教徒们弓l 用《传道书神,给伊斯兰教徒们引用《古兰经》,给犹太人引用《律法书》③,给无禅论者引用亚男士多德③的著作。我再也不想当律师了,但我可以利用我的经验去举办讲座,介绍那些了解生活真谛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著述可以用一句话加以概括:”活着。“假如你活着,上帝就与你同在。假如你拒绝承受生活的风险,那么上帝就会回到遥远的天国,而仅仅成为哲学理论研究的一个题目。
“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可是谁也不肯迈出第一步,也许是担。已被人叫作疯子。埃杜阿尔德,至少我们没有这种担。乙,因为我们已经在维莱特生活过。”
“我们只是不能去竞选共和国总统,因为反对派会对我们的过去刨根挖底。”
马莉笑了,表示赞同。
“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我能否战胜我的胆怯,但我讨厌兄弟情谊会,讨厌这个花园,讨厌维莱特,讨厌把自己装扮成疯子。”
“假如我离开这里,您也会这样做吗?”
“你不会离开。”
“我几乎想这样做,就在几分钟之前。”
“我不知道。我厌倦了这一切,不过,又习惯了这一切。”
“在我被诊断是精神分裂症住进这里之后,您回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关心我,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我臆想出了另外一种现实,也习惯了我已经决定要过的那种生活,可是您却不让我这样做。当初我因此恨过您,而现在我爱您。马莉,我希望您离开维莱特,就像我离开自己的封闭世界一样。”
马莉离他而去,没有回答。
埃杜阿尔德去了他从未去过的维莱特的小小图书室。他没有找到(古兰经》,没有找到亚里土多德的著述,也没有找到马莉提及过的其他哲学家的作品,但却看到了一位诗人写下的诗篇:“因此我对自己说:”荒唐人的命运也将是我的命运。“‘”去吧,高高兴兴地去吃作的面包,快快活活地去饮你的美酒,因为上帝已经接受了你的行为。
让你的衣服总是洁白,头部永远不要缺少香味。
上帝给了你阳光照耀下的浮华岁月在你的每一天里都去与你心爱的女人共享生活的乐趣,因为这是阳光下你疲倦的生活与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
沿着你的心灵和眼睛中的欲望之路前行,你知道上帝会要求你作出解释。“
“上帝最终会要求作出解释。”埃杜阿尔德高声喊道,“而我将会说:”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我凝视天空,忘记了播种,没有享受我的岁月,甚至没有畅饮奉献给我的美酒。但是有一天,我自认为准备停当,并重返我的工作。我像博斯、凡·高、瓦格纳、贝多芬、爱因斯坦①和其他疯子在我之前做过的那样,对人们讲述了我的天堂的幻影。‘很好,上帝会说我离开疯人院是为了不想目睹一个姑娘死去,不过,她将会去天堂,并将会为我求情。“
“你在说些什么?”图书管理员打断了他的话。
“我现在就想离开维莱特。”埃杜阿尔德回答说,声音要比正常的人高,“我有事情要做。”
图书管理员按响了一个铃,很快就来了两名男护土。
‘哦要离开这里。“埃杜阿尔德激动起来,”我没有病,让我去找伊戈尔医生谈谈。“
但是两名男护士已经一人一只胳膊抓住了他。埃杜阿尔德虽然知道没有用处,但依然试图从两名男护土的胳膊中挣脱出来。
“你犯病了,快安静下来。”一名男护土说道,“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埃杜阿尔德开始挣扎。
“你们让我去找伊戈尔医生。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他,我相信他会明白的尸‘两名男护士开始把他向病房拉去。
“放开我!”埃杜阿尔德喊道,“至少让我跟他谈上一分钟!”
去病房要从客厅的中间穿过,其他所有的住院者都正聚集在那里。埃杜阿尔德拚命挣扎,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放开他!他是疯子!”
有些人在发笑,有些人用手敲击起桌椅来。
“这里是疯人院!谁也不能被强迫跟你们一样地行事!”
一名男护士对他的同伴低声说道:“我们需要吓唬他们一下,不然的话,局势很快就会失去控制。”
“只有一种办法。”
“伊戈尔医生会不高兴的。”
“要是这群疯子把他心爱的疗养院毁掉,他会更不高兴。”
韦罗妮卡被惊醒了,浑身冒出了冷汗。外面的喧闹声很大,她要继续睡下去则需要安静。然而喧闹声仍在继续。她昏昏晕晕地起了床,朝客厅走去,刚好看到埃杜阿尔德被两名男护士拖着往前走,其他的护士正拿着准备好的注射器快速地赶来。
“你们在干什么?”她喊道。
“韦罗妮卡!”
那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她讲话了!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又害羞又惊讶地企图靠近他,但被其中的一名男护士拦住了。
第八章
“这是干什么?我到这里来并非因为我是疯子!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她终于推开了那名男护土,此时其他的住院病人开始大喊大叫,发出了一阵喧哗声,使她感到害怕。难道我应该去找伊戈尔医生,立刻离开这里吗?“韦罗妮卡!”
他再次呼叫出了她的名字,并以超出常人的力气,挣脱开了两名男护士。但是他没有跑掉,相反却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同前一天夜里的姿势一模一样。仿佛魔术师施展了某种魔法,所有的人也都停止不动了,等候着开始下一个动作。其中的一名男护士重新向他靠近,但是埃杜阿尔德再次使出他所有的活力,死死地盯着他。
“我会跟你们走。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也明白你们希望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请你们只等一分钟。”
这名男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