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几步,他才想起还沉着脸站在后面的史官,回头给了个附带笑容的解释后,他不顾史官若有所示的凝视,和不敢与自己直视的被称为张悦的青年搭着肩离开:“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啦,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先回去睡吧,我们叙叙旧……”
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史官垂眼,懊恼地望了望沾染尘埃的云袖,淡淡地从唇间逸出不满的一声低叱,冷冷地回身,重重撞上屋门!隔去了一院的月华,也关了满屋斑驳的影……
***
第二天清晨
揉着朦胧的眼睛,许亭欢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由前厅拐了出来,正碰上满色不善的史官。戏谑的指着对方略微泛青的眼袋,他不知死活地出声嘲讽道:“别告诉我,你也一夜没睡哦……”
“……”不承认也不否认,史官冷冷的别开头,溢满寒意的目光移向院子中央的一株参天大树,淡漠的转开话题:“那棵树是梧桐吧?”
见状得意的奸笑了两声,许亭欢没有揭破他,也装作不经意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点了点头:“是啊!说起来,这还是我们三个一起种下的呢!”
“我们?”皱起眉头,史官拢了拢零乱的乌发,用眼神催促许亭欢讲下去。
宛如被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后者立刻来了精神,一扫刚才半死不活的困倦,兴奋的抓起前者的手,指尖磨梭着对方掌心细小的老茧,将不甘不愿的史官拽到了梧桐树前。
“都长这么高了啊……呵呵,告诉你吧。当年我和小悦还有俞秀三个人在院子里玩,结果为了争点小事又打了起来,把我老爹原来种在这里的苹果树给撞折了!我老爹那臭脾气你是领教过的,如果被他知道了不剥我的皮才怪!所以我们三个就集思广益,从后山挖了株长得差不多的树苗过来,充当原来的苹果树苗种了进去!呵呵……我老爹好长时间都想不通为什么这树越长越高,却连一个苹果也结不出来呢!”
“这两种树哪里有共同点……”受不了许家人的愚蠢,史官头痛地蹙起眉,朝天翻了个白眼。
而许亭欢却陷入自己的往事中,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温柔的凝望着绿影婆娑的高大树冠:“快十年了……我们都长大了,也变了很多……但只要这棵象征着我们三人友谊的树在,我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和那段共同渡过的童年。这棵树……是我的宝物……”
“……”被他语尾处那要把冰雪消融掉的暖意触动,史官暂时咽下了本打算奉送的嘲讽,转而抬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淡淡的重复着许亭欢的话,仿佛是在心里下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宝物吗…………”
***
“大、大哥!!”枕着手臂在花园里补眠的许亭欢,刚刚见到周公那张久违的老脸,就被弟弟焦急的声音给惊了起来!拧着两道剑眉,不满地敲了弟弟的脑袋一记,他沙哑着嗓子,不是很清醒的责备道:“干什么吵你老哥睡觉!不是告诉过你们……开饭前不要叫醒我吗!”
“可是……可是……”委屈的撅起小嘴,十岁出头的小弟弟紧张地指了指前院的方向,小心翼翼的提醒:“大哥……你带来的那个人他……”
“他怎么了?”听到事关史官,虽然不承认,但许亭欢确实立刻揪起了心来,摇着弟弟的肩膀,他不安的追问:“说啊!他怎么了!”
“他把你宝贝的梧桐树给刨了……”
“什么?!”花了几秒钟,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许亭欢由躺着的地方一跃而起,施展轻功冲到了前院,正看见史官面无表情的挥掌,把树杆和根部藕断丝连的地方毫不留情的打碎!他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高耸的梧桐树无辜的发出巨大的哀鸣,轰然向着楼阁砸落在地……也狠狠地砸落在他宝贵的记忆中……麻木的心里…………
“你……你做什么?!”许久,许亭欢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近乎疯狂地,他双目尽赤的抓住丝毫没打算退让的史官,力道大得令人怀疑他想把对方掐死当场!
冷漠地对视着他写满受伤的虎目,史官扬声,淡淡的回答:“砍树。”
“你知不知道这棵树对我有多重要?!”纂紧拳头,不愿意相信伤害自己心灵柔软处的人是自己决定一生相随的对方,许亭欢将指甲陷进肉里,仿佛只有抠出血来的同时,他满腔的怒气能有倾泻的决口,不至于冲垮自己……
“我知道,你告诉我的。”
“那你还……”绝望的颤抖了一下,许亭欢缓缓松开对史官的桎梏,踉跄着后退:“罢了……是我自己识人不清……罢了……是我自己错误的以为你会懂。什么都不在乎的你……怎么可能理解那棵树对我的意义!”
“……”没有辩解,史官转身,在众目睽睽下傲然地昂首,头也不回的离开。只用在经过张悦的时候,他顿住了身形,给了那闪避的青年一个恐怖到令人心脏瞬间冻结的威胁的眼神!然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走了……
“亭欢啊……”胆怯的朝后又望了一眼,确认史官真的不见了,张悦才战战兢兢的凑近浑身散发着戾气的许亭欢,皮笑肉不笑的劝道:“树倒了就倒了,别想了。走,我陪你爬到屋顶散散心去,咱们小时候不经常这么干吗?你忘了?”
“对不起……”沉默了良久,久到张悦以为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建议后,许亭欢突然开口,惭愧的对着莫名其妙的前者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们的宝物……没有能保护好!”
“没、没什么啦!”被他郑重其事的道歉吓到,张悦连忙跳开:“别这样,都不像你了……”
“是啊……走,不想那个混蛋了!我们散心去!”苦笑了两声,强迫自己从悲伤的气氛中拔出来,许亭欢搭上张悦的肩,和他一起爬上了许家庄最高的地方——自家三层楼阁的屋顶!
“那个混蛋?”不解地皱眉,张悦以为困扰着许亭欢的是梧桐树呢!看来……他这个朋友已经不是他所能理解……所能掌握的那个人了!因此……他必须抓紧时机,赶快动手!
各怀心事的二人,在一阵磨蹭后终于爬上了屋顶!许亭欢站在瓦片上,把整个许家庄览入眼帘,目光却不受控制的在熟悉的景物间游走,找寻那道牵挂在心的陌生!唉……不就是一棵树吗……他怎么可以这么意气用事的把人给赶走呢!史官的不按牌理出牌他又不是今天才领教到……竟然会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自己果然还是行动在前的笨蛋啊!
许家庄那个家伙根本就不认路,会不会找不到回京的方向呢?
春天虽然快要过了,春寒却还有几缕,他连衣服都不加一件,万一着凉怎么办?
天现在还算晴朗,可谁能保证不会突然下起雨来?他能去哪里遮蔽呢?
自己说了那么难听的话,他就算不动声色,可也还是会伤心的不是吗?
“可恶!”被心里此起彼伏的猜测整的惨兮兮地,许亭欢突然直起身子,狠狠地骂了出来!自己真蠢!虽然史官总是任意胡为,可那个人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毫无根据的!就算那个人不懂得向人解释……难道自己也不懂得去听吗?!
“亭欢……”发现许亭欢转身准备往回走,张悦紧张的叫了起来:“你去哪?!”
“对不起……小悦,我要去把那个人找回来。下次把俞秀也叫出来,我们再叙旧。”抬头歉意的望了手足无措的朋友一眼,许亭欢苦笑着迈步准备下房顶,然而,他却作梦也想象不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会在此刻突然出手,狠狠的决绝的把毫无防备的自己推下楼阁!!瞪圆虎目,震撼地盯着泪水决堤而落的朋友,在坠落前的最后一刻,传入许亭欢耳中的是朋友犹带责难的哭腔,接着,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的黑与白……混淆了……
“不要恨我!亭欢!怪只怪你不该回来!不该来抢走我的阿秀——”
“为……”许亭欢的反驳和近呼崩溃的哀鸣,抵挡不过擦面的春风,被吹散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发现,原来春风,也可以是寒的……
就要这么死了吗?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就再也不能向史官道歉了不是吗?假使上天再给他说三个字的时间,那他要向那个人说对不起吗?不……他应该告诉那个人,自己爱他。相信“我爱你”这三个字,已经解释了全部……
为死到临头还在乱想的自己哑然失笑,短短一秒却漫长得犹如人生……终究,他许亭欢的一生也走到了尽头啊——
“大哥!!”
“儿子!!”
“咚——”
***
凉风习习,天清气爽,春光无限,四海升平。
这样一个春末难得的艳阳天,不适合死人。所以……
“……痛痛痛痛痛——”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许亭欢奄奄一息的睁开眼睛,看见的却不是预料中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而是比阎王那张棺才脸有过之无不及的史官的容颜!呆呆地和那双夹杂着怜惜和无奈的眸子对望着,想要说什么的许亭欢,刚刚挣扎着张开嘴,就被浑身刺骨的剧痛折服了!为什么……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忍着快要麻痹的疼痛移动了一下身体,许亭欢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他掉落的地点还是原来的那片石头地,问题在于,这片硬梆梆的地面上方横着被史官砍倒的梧桐!宽大茂盛的枝叶,像一张慈爱温柔的绿色手掌,把他掬起,挡去了他下坠时的冲力!所以,痛归痛,他从楼阁上掉下来,连骨头都没有折半根!
傻傻的躺倒,许亭欢望着云丝缠绵的苍穹,张了张嘴,迸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朗笑!
“……还是摔傻了吗?”伴随着他的笑声,史官冷冷的嘲弄响了起来,令前者猛地一滞,停下了狂笑。
转过头望向眯起眼眸不怒不喜的对方,许亭欢沉默了片刻,缓缓勾起唇角,把刚才一直萦绕在心头来不及说的话倾诉而出:“我爱你……”
“……完了,真的傻了。”对他的表白,史官露出不易察觉的担忧,而听到他的回答,许亭欢则翻了个白眼,无语问苍天了!有没有搞错?这是听到自己如此感人肺腑的发言应有的答案吗?一般情况下,不是该有一段互吐真情的戏码才是吗?不过……如果让史官向自己说那种肉麻的情话……光是设想一下,许亭欢就禁不起打了个寒颤……
“对了,你为什么回来了?”咬了咬牙,从树冠上爬起来,许亭欢边看着不远处被弟弟们按过来的张悦,边把身体的重量靠在史官的身上,淡淡的问道。
斜了他的放肆一眼,史官僵硬的抬起手,不是推开这个赖在自己怀里的笨蛋,而是环住他轻柔的抚去那发丝间的叶片:“……我没有回来。”
“那你……”
“我根本就没有走。”
“……”贪婪的在史官的怀里深吸了一口气,许亭欢明白了的点点头,把目光移向跪地认罪的张悦。看着老朋友颤抖着泪流满面,许亭欢想要怪他,想要怨他,却发现,自己此时溢满幸福的心,恨不了任何人……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亭欢……我……我真的不能失去俞秀啊!”听到自己差点亲手害死的朋友的质问,张悦顾不得抽泣,毅然决然的抬起头,声嘶力竭的吼道:“你忘了吗?!我们小时候都喜欢上了俞秀,你和我为了争他不知打了多少架!我们打了合,合了打,谁都不愿意放弃他!你说你将来要娶走阿秀的……我说我死也不会让阿秀离开我……可是,我和你本就是云泥之别啊!当时要不是你发现阿秀其实是个男孩子后,主动放弃,不要他了的话,我是根本赢不到阿秀的啊!你哪点都比我好,练功夫你比我进步快得多,人又英俊,个性又风趣,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我甚至感谢上苍,幸亏阿秀其实是男儿身,不然我就永远没有机会和他白头携老了!但是……你当时放弃的理由是你喜欢的是女人。现在你却带了个男人回乡……既然你改变了口味,那我肯定保不住阿秀了……如今你更是御前一品带刀卫,我拿什么来和你争他呢?!”
“……这就是你杀我的理由?”哑口无言的听他申诉完,许亭欢一字一顿的消化着对方提供的信息,在琢磨明白的同时险些从肺里把血喷出来!还好他没死,不然在阎王那里知道自己被害的理由后,他怕自己会不顾一切的在地府里找根柱子撞到活过来为止!这些人想问题的时侯,都是用脚趾头的吗?!
“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拥有阿秀啊!对不起——是我混帐!我竟然为了嫉妒连最好的朋友都要杀!我不是人!我……我不配活在这世上,我不配和阿秀在一起!对不起……亭欢,阿秀是你的了……”似乎被压抑的良心在得知许亭欢没死时倾泻而出,张悦悔不当初的吼完后,做势就要自尽!但是千钧一发之际,却被许亭欢飞来的一拳给打翻在地!
“笨蛋!不要光自己一个人说得痛快,也给别人点机会表达好不好!”恨铁不成钢的又冲上去补了朋友一脚,许亭欢挑高眉,中气十足的揉着浑身的小伤口,如雷贯耳的教训道:“阿秀又不是东西,你说给就给吗?!再说,就算你要给也得问问我要不要吧?!没错,以前我认为长得漂亮的阿秀是女孩子,所以和你争着追,可那是儿戏。只有不论阿秀是男是女都依然爱他如故的你,才是最有资格的赢家不是吗?阿秀在你眼中可能是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可是,在我心中却另外有重要的人。你和我也许是云泥之别,可阿秀才是唯一有权力评判的人。”
“是的。”猛地,一个斯文秀气的声音在许亭欢喘气的空档中加进话来。
惊讶的回过头,许亭欢望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的阴柔青年失声叫道:“阿、阿、阿秀?!你怎么来了?”
向许亭欢颔首为礼后,俞秀走上前去默默地扶起倒在地上的张悦,心疼地狠狠掐了他一把:“你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的笨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全天下的人都要来抢?云又怎么样!云……是天空的宝物,至于我这朵狗尾草,今生插在你这团糊涂泥里就心满意足了……”见张悦还在呆呆的看着自己,俞秀脸上微赧,轻啐了他一声:“看什么啊!还不快去向亭欢请罪!梧桐树倒了没关系,只要朋友还在,早晚可以再种出来……”
闻言,张悦醍醐贯顶般打了个哆唆,为自己刚刚疯狂的举动而后怕的抓住了许亭欢的衣摆,泣不成声:“对、对不起——亭欢!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是我不好!我、我——”
“算了算了!什么罚不罚的,没事没事,小悦啊,你起来吧,一起跟大伯进屋等着吃饭吧。”就在许亭欢坏心眼的准备连小时候的帐一起算来报复他一下的时候,在旁边看了好久的许老爹突然出声,一脸无所谓的晃着手,笑着拉起张悦。
“爹!你怎么能随便下决定!”见状,尴尬在原地的许亭欢不满的叫了起来。
“你们从前哪次吵架最后不是靠你老爹我来打的圆场!走了走了,都是好朋友,有什么计较不过去的事情。”白了不甘心的儿子一眼,许老爹不以为然的回答。
“可是这回你儿子差点被害死啊!”瞪大眼睛,许亭欢开始觉得自己身为被害者的发言权被忽略了。
转身斜了怒火中烧的儿子,许老爹淡淡的接口道:“你不是还活着吗……”
“……”无言以对的看了看老爹又看了看满脸乞求状的俞秀和自责不已的张悦,没了脾气的许亭欢,也只好垮下双肩,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三声:“败给你们了……算了算了!多少年的情分,怎么是一次事情就可以抵消的呢?!你们走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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