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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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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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萝觉得干爹拥有这一切简直是不得了了。他带着这么多东西去那里,那里的人该怎样来欢迎他呢?女萝想她的亲爹肯定会在欢迎者之列的,因为干爹带去了南天阁的秧歌队,那里面又有标致得不同寻常的小梳妆。而她的亲爹去那里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多,干爹会把带去的东西分一些给她爹吗? 

  女萝问干娘:“干爹是个吝啬的人吗?” 

  “不吝啬,但他仔细。”干娘说。 

  “他带去了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享受不了,他会分一些给别人吗?”女萝问。 

  干娘说:“怎见得他真的拿得走这些东西?死去的人带走的东西总是比活着时要多得多,而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多,若是都带了去,那东西怕早就摆不下了,在那里谁还会在意几间房子和几匹马?” 

  干娘说完,就对葬礼主持说时候不早了,该发葬了。听干娘的口气,就好像家中死了一条狗,要及早地处理掉,以免播散瘟疫一样。这让女萝十分惶恐。干娘说的也许是对的:若死去的人把东西都带到了那里,那里不知怎样拥挤呢。女萝便觉得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麻烦还在后头呢。 

  送葬的队伍出发了。那队伍浩浩荡荡的,仿佛皇帝出游行猎似的。女萝背着会会,而会会已经睡在她的背上了。死亡总是比出生的仪式要隆重。王二刀打着灵幡,他挑起的就是干爹一生的历程。女萝熟悉的那些人大都在送葬的行列中,臭臭一家人都来了。臭臭扛着一只纸椅子,那椅子好像要欺负他似的,稳稳地骑在他身上。臭臭的祖父和他那卖菜的老婆子抬着一只纸牛,看他们那股吃力的样子,他们并没有把纸牛当成假的,而是抬出了牛应有的分量。臭臭的娘端着一只聚宝盆,盆子不大,但里面装满了元宝,那元宝看上去跟猫耳朵似的。送葬的人走得慢条斯理的,而围观的人早已拥满了巷子里各个店铺的门前。龚友顺的店里忙得一团活气,那店外的幌子神气活现地招摇着,葬礼结束后仍然在这里摆席。女萝觉得脚下吃力了。虽说队伍的头里刚刚拐上灯盏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过漫长的灯盏路,她有些心慌。她望着前方灯盏路两侧的杨树,现在那杨树下没有吊着各式各样的灯,也不是有雪的时令,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那盏白菜灯。当年那白菜灯吊在哪一棵树下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杨树都是一个样子,躯干笔直,枝叶婆娑,风吹来时发出的叫声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女萝永远找不到那棵杨树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家望着女萝的眼泪,只当做孝心的表现,各自心里都对女萝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然而女萝并没有将灯盏路走完,她走不下来了,她必须要折回去。她不想让会会看到埋葬人的情景,尽管会会现在睡着,但谁能保证他那时不会醒来?女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送葬的队伍背道而行,大家疑惑地望着她,只当她是出去解手,并不介意。女萝一直走到银口巷,她进了“极乐世界”。 

  粳米坐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是些麦秸、碎纸、麻绳和铁丝。刘八仙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刚扎好的童女看,女萝觉得那目光充满邪恶。 

  粳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问女萝:“送完葬了?” 

  女萝摇摇头。女萝问:“谁那么大方给干爹买下了那么多的陪葬物送去?” 

第三节 


  粳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嘴唇就变了颜色。她看了看刘八仙,刘八仙回头 “嗯”了一声。粳米便对女萝摇摇头,表示她并不知道。可女萝清楚粳米肯定知道是谁。刘八仙不让她讲,她便不敢讲了。女萝觉得娘简直把身上的所有骨气都丧失尽了,她真为她难过。她看着娘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觉得刘八仙的确快打发第三位太太上路了。谁会敢当第四位呢? 

  女萝背着会会走出了“极乐世界”。“极乐世界”外面阳光明媚,巷子仍然是热闹的,女萝一会儿看看卖面鱼的,一会儿又看看卖瓜子的,然后她打定了主意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这时粳米从后面飘飘摇摇地追上来,她左顾右盼着说:“我告诉你那个给你干爹出陪葬的人。”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她说,“刚才我问你,你摇头了,我就再也不想知道了。” 

  “刚才……”粳米的嘴唇又哆嗦起来了,她疲惫不堪地说,“我现在告诉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娘笑了笑,“我得去龚友顺的店里了,一会儿下葬的人回来,我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说完,她就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会会在她的背上一阵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咬咬(姥姥)、咬咬(姥姥)……” 

  龚友顺的店里摆了十桌席。此次仍然是吃羊肉面,店里弥漫着香气。女萝挑了一个僻静却是靠窗的角落坐下来,朝窗外望去。她看见娘步履蹒跚地走着,停在卖火柴的地方买了一盒,然后接着向前走。女萝的心里一阵难受。 

  送葬的人们回来了。他们在店门口的盆子中洗过手,然后纷纷坐在桌子旁。他们谈论着下葬的情景,说是干爹的棺材一落入坑里,立刻就有一只鸟从上面飞过并且发出动听的叫声。鸟后来朝日出的方向去了,说明死者的灵魂升入天堂了。人们接着说,干爹带去了这么多东西,当然要被送入天堂了,看来,那里也一样是嫌贫爱富的。人们还说,那些陪葬品被火烧起来后发出了很大的“嗡嗡”声,死者一定是把东西带走了。臭臭的祖父煞有介事地说: 

  “没见过那种好看的火光,真受看,红光光的,烧了足足十分钟。” 

  他那卖菜的老婆子马上接道:“白花了刘八仙的那些工夫,没日没夜地扎咕起来,一把火就没了。” 

  臭臭的祖父说:“你懂个屁!”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不再讲葬礼的事情,等待着那热乎乎油汪汪的羊肉面。龚友顺带领家人把一碗碗的面摆上来了,桌子上立刻响起一阵稀哩哗啦乱抓筷子的声音,接着呼呼的喝汤声和突噜噜的吃面的声音交错着响了起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每一张桌子上都旋着一股热气,人们埋着头,吃得面颊红光光的,吃得汗珠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水灵灵地冒了出来。吃毕,大家满意地打着嗝擦着嘴上的油腻走到店外。 

  女萝和干娘走出店门,她们站在台阶上,王二刀在跟龚友顺结账,她们等着他。 

  女萝说:“干娘一个人太寂寞了,到月芽街我们那里去住吧。有我们吃的,就会有你吃的。” 

  洗衣婆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还是住在老地方。老主顾们都愿意去我那儿洗衣裳,我养活得了自己。” 

  正在她们议论着的时候,店里忽然传来龚友顺的呻吟声,接着王二刀出来了,女萝迎上去,她问:“算完了账?” 

  “我打了他两巴掌,一会儿他的脸就会胖的。”王二刀说。 

  “怎么又打了他?”女萝问。 

  “他把猪肉和羊肉搀在一起来卖给我们,猪肉和羊肉不是一个味,我一吃就吃出来了。”王二刀说。 

  “该打。”洗衣婆说。 

  他们一家人走下台阶,洗衣婆独自回家,女萝跟着王二刀回月芽街。路上王二刀对女萝说他不想再走街串巷地干老营生了,他想开个药店,这样女萝也不至于在家闲着。女萝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答应了。 

  龚友顺的脸果然肿了起来,但他认为这两巴掌仍是值得的,因为王二刀按照他的意愿如数付了钱。他把钱数了三遍,然后放进钱匣子中,上好锁,就召唤他老伴来给他揉揉脸,他觉得腮帮子疼得厉害。 

  “你回回耍心眼,回回让人识破,弄成这个样子,真为你臊得慌。”老伴凄怨地说。 

  “哼,你懂什么?最后那钱不一样落入了我的腰包?挨点打算什么?谁要是打我一下给我十吊钱,我就让他一天打我十八回!”龚友顺一把将老伴推开,“你白活了一辈子——闷葫芦瓜。” 

  老伴趔趄了一下,最后还是扶着墙壁站稳了。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一条路的影子,那路空空荡荡的,她每次见到它都有一种神往的感觉。龚友顺跟老伴发完脾气后就倒在炕上睡了,这一觉直睡到日薄西山的时刻。他起来后吆喝老伴给他端壶茶来,但他没有听到那相应的惯常的回声,便迷迷糊糊地出去寻找。正走着的时候,猛然被一个人的一双脚当空给踢了一下,他抬头一看,老伴伸着舌头悬在房梁下正面目狰狞地吓着他。 

  龚友顺当天下午就草草地将老伴安葬了。他没有到刘八仙那里买任何一件陪葬物,以至一些街坊邻居过了一两天之后仍然有来店里找她剪鞋样子的。每逢这时龚友顺就落寞地说:“她到南天阁睡去了。” 

  龚友顺仍然开着他的店。有一天他发现幌子被人偷走了,第二天他便又挂出一个新的。他的生意有时兴旺有时冷清,但总是在做着生意,打着赚钱的算盘。而洗衣婆也依然如故地给人洗衣、熨衣,然后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待人家来取。断不了也要三天两头地跑一趟食杂店买醋,回去后吃她那香啧啧的饺子。日子平平常常地过着,很快秋天就来了。 

  臭臭要娶媳妇了,会会也到了进学堂的年龄,这时十年过去了。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都还挣扎着活着。粳米已经到了那个广大的去处,接替她的是臭臭他娘。女萝眼看着臭臭他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寡言少语,而刘八仙自己却仍然脑满肠肥,“极乐世界”的生意总像炉子里正燃烧着的干柴似的红红火火的。龚友顺惨淡经营着他的小店,一点也不肯将权力下放给儿女,但他实在是力不从心了。每逢他从店里出来,大家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腿脚不利索了。他逢人便问:“吃羊肉面吗?又香又热乎!”人家也不理他,他便惆怅地盯着人家的背影看,那目光是失望的,极像一个打渔人眼看着一条大鱼从水面上一跃而过。 

  臭臭经营着旧杂货店,他不再是个“小吃闲饭的”了。骂他吃闲饭的人都带着纸牛纸马去阴间过日子了。臭臭再也听不到祖父的教训声,只是在阳光明亮的日子里,他站在台阶上,总会忆起祖父和几个人谈论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情形。他问祖父:“哪天你吃了几个烧饼?”“我吃了多少,我怎么记得,那时我是能吃的。” 臭臭每当回忆起祖父的这话时都觉得祖父是可爱而可笑的,因为这可爱和可笑,臭臭也就更怀念他。不过,有些事情他是不记得的。比如女萝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将家里的首饰偷出来送给他玩、而他在猪栏巷里把它们都玩丢了的事,臭臭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他真的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女萝和王二刀开的康复药店已经远近闻名了,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先前的房子已经拆了,在原基础上拓宽面积,盖起了四间瓦房,院子中还栽了树,树不高,但长势很好。夫妻二人不吵不恼的,日子过得平和极了。会会已经过了上学堂的年纪了,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识字,他像当年的臭臭一样只喜欢到处玩。会会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墓地,他的胆子很大,女萝吓唬他说那墓地有鬼魂在游荡,可他仍然朝那里去。他不识字,可他喜欢将墓碑上的人的名字描在一张纸上,然后回来给女萝看,让她讲此人活着时的故事。在会会那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 

  有一回他将“赵天凉”的名字抄了回来,女萝看了半晌后对会会说:“他活着时是个秀才。” 

  “秀才是什么呢?”会会问。 

  “给人写字,写对联,写诗,他还会吹笛子。”女萝说。 

  “吹笛子的人还会死呀!”会会惊诧道。 

  “人总会死的。”女萝说,“他是害了相思病死的。” 

  “什么叫相思病?”会会问。 

  “就是一个人看上了另一个人,心里老想得慌,时时刻刻放不下,就想死了。” 女萝淡淡地说。 

  “是谁把赵天凉想死的?”会会刨根问底。 

  “小梳妆。”女萝说。 

  小梳妆怕是有五六年没有出来扭秧歌了,听人说她没有那个心思了。每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南天阁的秧歌队仍然是引人注目的,只是近几年因为少了小梳妆而让人觉得美中不足。女萝仍然只是喜欢到灯盏路去观灯,所以她并不关心小梳妆的命运,尽管她仍然是人们谈论的中心。粳米在临死的时候曾经拉住女萝的手说:“娘得告诉你,那个给你干爹送陪葬物的人是小梳妆。” 

  女萝只当娘是说胡话。直到后来她听说干爹当年的黄包车几乎成了龙雪轩首饰店的老板付子玉的私车,才恍然大悟。那黄包车当年肯定经常拉小梳妆与付子玉幽会,难怪干娘说干爹在世时经常要到南天阁去。这样想来,小梳妆对付子玉是旧情难忘了。 

  付子玉并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的人,包括小梳妆在内。他虽然那么喜欢她,可他的生意却是第一位的,何况围着他的女人太多了,他自己又不是那种不动心思的人。他的首饰店遍布许多城镇,只要哪座城里的首饰店叫做“龙雪轩”,那就一定是付子玉开的。付子玉没有固定的生活场所,他总是在一个地方呆过三天然后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他的太太们每年有多半的时间是跟着他在途中度过的。而自从付子玉离开此地之后,他就再没有回来过。听说他在外面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财源茂盛,却总未见他回来接过小梳妆。盛传他的三个姨太太都活得滋滋润润的,走到哪里都要摆谱。而小梳妆,是绝对不肯给人做第四房姨太太的。人们私下都说小梳妆充其量不过是个戏子,付子玉当然不肯在她身上多费心思了。 

  女萝跟会会解释赵天凉的死因主要是要讲小梳妆,而每每讲起小梳妆时她的眼前就会出现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吊在杨树下的那盏白菜灯,她便再也没有讲下去的心思。会会是个秧歌迷,他觉得非得见上小梳妆一面才行。其实他四岁时王二刀抱他去看秧歌时已经见过小梳妆了,不过那时他还不记事,等到他记事的时候,小梳妆已经不扭秧歌了。 

  会会说:“我要见见小梳妆,想她的人都会想死,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得见见她。” 

  女萝暗自苦笑:“小梳妆早已过了让人看了心疼的年纪了何况一个孩子看又能看出什么来呢?”女萝便劝道:“秧歌是可以扭的,小梳妆还是不要见了,她现在连门都不出了,连南天阁的人都很少见她。” 

  会会没理会娘的话,又呈上一个死者的姓名:洗云飞。女萝只好再接着讲这个叫做洗云飞的剃头师傅当年多么多么的威武,他的手艺多么多么的精湛,可是他的心眼又多么多么的窄,为了一桩往事报复了拉黄包车的老头。讲到此时女萝就补充道:“就是你的干姥爷。”结果那个被剃了光头的老头用剃刀杀死了自己,从此次云飞的理发店就无人问津了。每逢他上街的时候,总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久而久之他得了精神病,他穿着破衣烂衫整日在巷子里的垃圾堆旁坐着,后来他就病死了。 

  “干姥爷才是个小心眼的人呢。”会会说,“为了一个光头就死去了,还害死了剃头师傅。” 

  女萝便再也没有力气讲会会呈上来的第三个人的生平了。那死去的人都留下了名字,若要讲下去,她一生也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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