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摇摇头。
“那里面可有小梳妆哪!”王二刀怂恿道。
“那你怎么不去看她?”女萝抢白道。
“嗬——”王二刀鄙夷地耸耸肩说,“一个女人,再有看头,还不是人家的。”
言下之意,女人还是自己的好。女萝听着这话,心里觉得十分服帖。她想爹若在世的话,今天非要挤得个腿肚子转筋不可。而娘和刘八仙,肯定也会在蜂拥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找小梳妆呢。
女萝再也没有看灯的心思,她就沿着灯盏路向南走,走到街口再向东,她上了月芽街。街上没有行人,行人都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呢,女萝听见锣鼓响个不停,她觉得口有些渴。她慢慢地走着,月亮起来了,那是一轮饱满的圆月,又大又白,它照耀着雪后的大地。这下街上的雪白得更明显了,但是绝不耀眼,不似阳光下的雪晃得人睁不开眼。女萝想着心事把月芽街的雪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浅的脚印是断了脚趾的那脚踩的,它永远都用不上力气,轻飘飘的,像片树叶子。
女萝听见背后有踩雪的声音,她知道有人跟着她。后来她从雪地上发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她也没慌张。她一直地走,快到月芽街尽头的时候,她熟练地进了一条巷子。她推开自家的门,那人也跟着进来了。女萝猛地转过身来,她在有月光的黑暗中看见了王二刀。
她说:“我屋里的刀和剪子都锋利着呢。”
王二刀没有吱声,但他的呼吸帮他说了话,他的呼吸跟西北风一样急促。
女萝返身进了灶房。她从菜板上拿起菜刀,然后用拇指试了试锋刃,她满意了。她将菜刀举在手里,她迎着王二刀走过去,她平静地说:
“你看,这刀明晃晃的,切肉跟切豆腐一样容易。”
王二刀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呼吸声又一次帮他说了话,他想要她。女萝后退了一步,接着又后退了一步,她就这样踉踉跄跄地退下去,她退到墙角了,她手里的那把菜刀像只白蝴蝶似的脆弱地抖来抖去。
王二刀朝她走来,王二刀越来越近了,女萝将手里的菜刀朝王二刀砍去。她听见“嗖”的一声,一道亮光朝前方飞去,那亮光可是王二刀自己磨出来的呢。女萝没有听见菜刀落地的“当啷”声,那么说他是被砍着了,皮开肉绽了,流血了。女萝心下害怕起来,她哆嗦在地上,她问:“我真的砍着你了吗?”
王二刀还是没有吱声,但女萝感觉到他是没死的,因为她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像牛倒嚼一样的声音。
女萝正在猜测间,忽听得脚下“当啷”一声,是菜刀落到脚下了,王二刀走过来,他说:
“女人可不是玩刀子的。”
说着,他抱住了女萝。女萝打着挺,她不想起来——王二刀休想把她抱起来,可她还是被他抱起来了。她浑身颤抖着,她觉得骨头缝都疼了,王二刀把脸放在她的脸上,用胡子刷她的脸,她的脸火烧火燎的。
她低声说:“真不该看那盏白……白菜灯……”
王二刀沉默着,他做着他想做的一切。等到他呼吸均匀起来的时候,他就朝屋外走去。女萝躺在炕上,她想起了粳米的话。她忍着痛下了地,将门闩上,然后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景色。苍白而疲倦的月芽街上,王二刀的身影在动呢。王二刀活像一只垂死的苍蝇在宽宽的白布带上爬。女萝转回身,她又推了下门,感觉是闩住了,她才放心地重新躺回炕上。
不久,外面传来狗叫声以及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嗡嗡嘤嘤的议论声,看来秧歌已经散场了。秧歌一散场,灯盏路的灯也就该收了。
女梦想:闩门管什么用呢?想进来的,总会有办法进来的。她又下了地,将门打开,然后回到炕上,趴在被窝里流泪了。
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那天是老人们最爱回忆的一个日子。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几年前的老人还都在中年,他们正是有力气的时候。“龙雪轩”建在银口巷的中心,它的左面毗邻着一家布店,右面靠着一家戏院,街对面是一家茶馆,所以“龙雪轩”地势得天独厚,热闹而不庸俗,付子玉老板在店面的选择上可谓匠心独具了。
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那天正是元宵节,满天飞扬着大雪,老天就像是在往下撒白花花的银子似的。付子玉穿着藏蓝色的印有福字的缎子薄棉袄,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脚蹬一双黑缎子棉鞋,威风凛凛地从店里出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三房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俊俏,一个比一个穿得鲜艳,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付子玉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给首饰店剪了彩,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付子玉在请来了社会名流的同时,也请来了平民百姓。那卖风车的、烤烧饼的、种菜的、拉黄包车的,都在那一天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上午招待人们吃喝,下午到戏院包了一场戏,而到了晚上,他请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也就在那天晚上,风流倜傥的付子玉发现了仙女似的小梳妆。小梳妆那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小梳妆第一次从南天阁出来,她不仅迷住了付子玉,也迷住了整座城里的人。男人们都说:
“嗬,那姑娘简直美得形容不出来了。”
男人们到了说女人美得形容不出来的时候,并不说明他们见识短,而是说他们的魂被美摄走了。小梳妆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让人失魂落魄的人。当年马头岗的秀才赵天凉听说小梳妆是个美得无法形容的人,就认为众人屈了他的才华,什么模样的人他赵天凉形容不出来呢。等到隔年的正月十五赵天凉来到银口卷特意看小梳妆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江郎才尽了。不仅才尽了,命也尽了。他害了单相思,每日由马头岗朝南天阁眺望,形容憔悴,最终一命呜呼。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梳妆的美不仅男人们喜欢,女人们也喜欢。
她们会说:“咦,奇了怪了,喝的一样的水,她就这么显眼啊?”
她们嫉妒她,但不鄙视她。
就说那年的正月十五吧,老人们坐在台阶前又说开了。“龙雪轩”的店门前人山人海的,瓜子糖茶香烟管够,在戏院包场的戏也有味道。不过,那夜晚南天阁来的秧歌队实在是一天中最值得怀念的。那秧歌队的人踩着高跷,那高跷被他们踩得看上去比脚还要熟练。有男扮女装的,也有女扮男装的,有年轻的媳妇乔装打扮成老婆婆的,那虚假的老婆婆的嘴上还叼着一杆有一尺来长的烟袋。当然,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一个满脸长满核桃纹的老头弓着腰,手里提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他的头上蒙着块白毛巾,像个跑堂的伙计,他每扭一下那串辣椒就跟着簌簌地抖动几下,像火苗在跳跃一般。大家都想:这个爱吃辣椒的老汉腿脚怎么还那么灵便?这老头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扮的。他提着的那串辣椒,是他祖父种的,他脸上的核桃纹是他把高丽纸揉皱了贴上去的。他把他那个爱吃辣椒的祖父扮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他的祖父看了回家后不停地对着铜镜子照来照去的,看看自己还在不在。
当然,要说的还是小梳妆。那叼着烟袋的婆婆和手持辣椒的老头过去后,秧歌队里出现了一个手持绸扇的姑娘。这姑娘头上戴着一朵红绒线花,穿一身粉红色的绸缎衣裳,她每扭一下人群中都要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付子玉当时正捏着三姨太的手,可他见了小梳妆后,他松开了三姨太的手。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秧歌队朝前走,人群也就自然地给他让开了道。而等到付子玉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跟着向前走的时候,他就命令秧歌队再调过头来扭。付子玉的手下人马上看出了老板的心思,他们心领神会地用人群把小梳妆包围在付子玉周围,结果小梳妆只能围着他转来转去,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小梳妆高高在上的形象都是美丽的。
臭臭躺在旧杂货店的台阶上问:“那天你吃了几个烧饼?”
臭臭的祖父骂:“我吃了多少,我怎么记得!二十多年前了,那时我是能吃的。” 说完,他又骂了一句臭臭:“你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发现祖父和几个老头讲起过去的事情时声音是柔和的,二十多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在哪里呢?他问祖父:
“我怎么不记得那年的事情?”
祖父笑了:“你要记得,你可就是我的兄弟了。”
臭臭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了:“那时还没有我哪!”
又是中午换饭的时候了,臭臭的祖父不再讲小梳妆了。他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他去换他的老婆子回来。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了看臭臭,然后骂了一句:“这个小吃闲饭的。”
与臭臭祖父同行的几位老者也跟着低声嘀咕着:“这个小吃闲饭的。”
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他们养活了整个世界的人似的。
王二刀大模大样地朝月芽街走去。他朝女萝住的地方走去,这是晚饭之后的时辰。太阳没落山,但太阳被裹在一大块云彩中,云彩的边缘被烫出耀眼的金色来,活活像那些爱美的姑娘将自己那黯淡的提包镶上一圈金边,于是这包就多了一点生气,这云彩也就显得与众不同了。王二刀走得从容不迫,心安理得,以至月芽街上那些乘凉的老婆婆都说:
“这无赖,看他的脸不红不白的。”
于是这众多的老婆婆中就有一位像在谷粒中发现了一根铁针那样大惊小怪地叫道:
“女萝都不嫌臊,他臊的什么慌呢。”
别的婆婆就不吱声了,她们眼瞅着王二刀朝女萝住的那条巷子走去。她们觉得这世界是没办法让人舒心了,也就不再多想什么,她们就抬头望天,那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了,不过那太阳是夕阳了,它朝西边去了。
女萝扔下饭碗后就想自己的心事。开春时粳米每回从刘八仙那里回来都要对她说:
“夜间一定要闩好门,你是个大姑娘了。”
后来,粳米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她再回来时就对女萝说:
“那个王二刀,他是个磨刀的,心狠着呢。”
再后来,她发现女萝体态不对了,女萝的肚子像面团一样一天天地发了起来,她便说:
“王二刀,他真的那么狠心?”
女萝便实话实说,讲正月十五在灯盏路的白菜灯下被王二刀盯上,他一路跟她回了家里。
女萝她娘说:“你怎么放他进来?”
“他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女萝说,“用刀砍都没砍中,他命大呢。”
粳米便说:“王二刀可以做你的爹了,他真是伤天害理!他跟过多少女人,他却一个都不要,他只是耍女人,臭臭他娘不也被他耍着吗?”
粳米说这话时嘴唇青紫青紫的,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跟一条船似的被王二刀操纵了,用它时,它就得跟着风里来雨里去,而不用时,就任它孤零零地漂泊着。粳米想告诉女萝,王二刀手里不只是女萝这一条船,他有的是船呢。
女萝听见王二刀推门的声音了,她想她得跟他把话说透了,不能再这样糊涂下去。这肚子里的孩子挺不过冬天就要露脸了,这孩子在降生时得有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王二刀拍了一下女萝的肩膀。女萝抖了抖肩膀,她说:“你得娶我了。”
“这肚子里的孩子可以打掉。”王二刀嘿嘿地笑着说,“我认识个神医,几付草药吃下去,就会干净利索。”
“我不吃草药。”女萝抬起头来望着王二刀的眼睛说,“我要个家,要个孩子,孩子要有个爹。”
王二刀用手揉了揉鼻子,一副逃避责任的架势。他说:“真想不开,人活一世,一男一女总是绑在一起,没意思。你要烦我,我就走。”
“你想找臭臭他娘去?”女萝突然唰的一声从裤腰那儿取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我可不是别的女人,耍了就耍了,我会要了你的命!没了命,你和谁自在去?”
王二刀倒退了一步,他说:“收了那刀子。”
女萝却说:“那你娶我,要不我宰了你。”
第二节
王二刀答应着,退出了女萝的屋子。他再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吆喝生意的时候,那声音就高亢刺耳得让人心里发毛,以至于那些耳背的老人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他们逢人就喜滋滋地说:“又能听见王二刀的吆喝声了。”
王二刀喊哑了嗓子,最后仿佛成了哑巴,他说不出来话了,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他轻飘飘地走上月芽街,有气无力地来到女萝的屋前。女萝给他开了门。他走到女萝面前,劈手就是两巴掌,打得女萝捂着脸嚎叫。然后他对她说:“娶你了。”
王二刀与女萝的新婚宴席仍然设在龚友顺的羊肉面馆里,仍然是十桌席。女萝挺着个肚子走来走去地招呼人们吃饭,许多月芽街的老婆婆吸溜吸溜地喝着油汪汪热乎乎的羊肉面汤,就仿佛好日子又回来了。她们不再觉得女萝没成亲就有身孕是多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她们吃得浑身洋溢着热气,而面馆灶下的柴草也燃烧得毕剥有声,新生活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女萝的脸上弥漫着温存平和的微笑,她透过窗户想象着外面有雪时的情景,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该出世了,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粳米和刘八仙也来参加了婚礼。刘八仙成了龚友顺的座上客,女萝发现后爹面碗中的羊肉格外多,后爹吃得直仰身子,而粳米不过是喝了一些汤。龚友顺领着一家老小忙得不亦乐乎,倒像是他家娶媳妇似的。饭毕,龚友顺将客人一批一批地送走,然后开始清理店里的杂物,该洗的洗,该唰的涮,等一切收拾停当后他盘腿坐在炕上数着钱的时候,他眉开眼笑了。因为他知道除刘八仙外,其他人碗里不过有一两片薄薄的羊肉,他积郁已久的一股恶气总算出了。他想:“你刘八仙别以为我龚友顺白白送给了你只肥羊,如今我从你晚辈身上赚了回来,你还神气什么?”
龚友顺哼着小曲将钱放入匣子中,然后懒洋洋地走出店门打算摘掉幌子打烊。这时他忽然发现王二刀站在台阶那儿没有走。王二刀直直地看着他,龚友顺的腿就有些发抖,他就着这股抖劲点头哈腰地对王二刀说:
“恭喜恭喜了,恭喜恭喜了……”
“龚友顺,你想赚我的钱,我得让你赚个明白。”王二刀走上台阶,他抓住龚友顺的衣领。龚友顺连连摆手说:“要打我进屋里去打,别让街坊看见笑话。”
“我打你个光明正大!”王二刀一脚把龚友顺踢下台阶,龚友顺“哎哟”着。这时臭臭跑过来助威:“他欺侮老婆婆,给她们吃肉少的面,也欺侮小孩子,我吃了三碗面总共才有八片肉,比纸还薄。”
“我是看老婆婆牙口不好,才让她们多吃面,少吃肉。”龚友顺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朝店里走去。这时王三刀听见女萝在叫:
“男人家的,这么不大方?”
王二刀就不再找龚友顺算账,他打了他,气也就出了。龚友顺爬回店里,他老婆连忙过来搀扶他。他骂道:“我挨打时你在屋里干啥呢?”
“我朝窗外看着呢。”老婆胆颤心惊地说,“王二刀跟刘八仙一样不好惹。”
“屁!”龚友顺给了老婆一个耳光,“谁敢惹我?”
老婆捂着脸哭道:“你只会在家跟我硬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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