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在这里遇到你,就跟你说一下……”黑暗有时会让人放松,因为不必注意自己的表情。
“什么事?”祁剑背着手,不自觉将腰背挺直。
“那个……”彦仁像是醒悟过来:“你为什么都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祁剑的音调平和,所以不像讽刺。
“我,曾经参与,害死了徐绍均。”
“凭你吗?没有谁可以害死徐绍均,除非他自己想死。”
“但是我毕竟……”
“你根本不明白,他从来都不是逃不掉,他只是不想逃,到最后,他被迫出手,并不是想做英雄,不过是不想让地球覆亡,而他选择死亡,也不是因为到了绝路,他只是不想活着被当成武器。”
隔着浓浓的黑暗,彦仁看到一双流动着异彩的眼睛,黑色的异彩,那是怎样的光芒?他忽然觉得心肺被这道光芒割开,极痛。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我要先走了。”往日的伤口即使只是撕开来让他在人前做短暂的曝光也是会痛的,即使是坚强如祁剑。
“哎……”苏彦仁有些着急起来,却又踌躇着。
“说。”
“好吧……”彦仁用力甩头好像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定:“有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我觉得这似乎是某个关键,但又不敢想下去,现在我告诉你。”
“嗯。”
“徐绍均的私人电脑在曾经做过一个物理复刻本,我想这个你应该是知道的,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当时在我被派过去之前,那个系统的密码已经被解开了,我曾经无意看到技术员打开过,是两个字,古体的汉字,祁剑……”看着除了眼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祁剑,彦仁忽然有种轻松感,多年的包袱一朝解开了,后事如何,就听天由命吧。
“谢谢!”
在转身离去之前,彦仁听到身后极轻极淡的这样两个字,不由得撇撇嘴,其实不必说谢谢,他只是不想在临死的时候不能坦然的去见上帝。
3.
碎片,无数的碎片在祁剑的脑海中盘旋,呼啸着来去,搅起血肉横飞,他头痛欲裂,却又忍不住思考。
曾经想不通的很多事,曾经质疑过的很多事,如今串联起来拼出完整的画面。
为什么提帝亚会忽然被派入最激战区?
为什么在提帝亚进入1区之前明都不把绍均和恩奇都转移走?
为什么后援的军队迟迟不到?
为什么明明还占着优势的战局会因为自己内部的协调问题变得一边倒?
最后,还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为什么,让这一切更顺利——
为什么那样严密的明都会指派一个如此有缺陷的苏彦仁?
这是一张网,所有的疑问结成一张网,只为了逼他入绝境,他们押上整个地球与他的性命,好让绍均屈服。
要钓明都上钩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他只是含糊的透露出他在绍均的工作室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明都就打了个幌子急匆匆的来了。
穿过越来越狭窄的通道,深黑色的大门之后是许久没有再去过的禁忌空间,门开处却仍然熟悉的仿佛昨天才亲手抚摸过。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第一句追问尚来不及说完,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机械臂束缚住,动弹不得。
“祁剑!你……”明都一声怒骂,却迎面对上祁剑的目光,那个人,就在他身前三米处笔直的站立,苍白的灯光从高高的天篷上倾泄下来,在他身上激起一层幽蓝,明都蓦的噤声,一丝绝望在心底化开。
“我发现了一些以前没有发现的事,如果你愿意老实告诉我,我就一定会让你活着好不好?”
“这就是你对长官的态度吗?”明都厉声怒斥。
祁剑手中的光笔随意的一挥,一台激光切割机如影随形,淡蓝色的光束划过明都的大腿,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蛋白质被烧焦的腥臭味。
明都闷哼一声,嘴唇上已经咬出了血。
“第一个问题,既然已经解开了密码,为什么不接管恩奇都。”祁剑仿佛是站在另一个空间里,对眼前的一切根本视而不见。
“因为,没有人看得懂参数。”明都咬牙。
“哦,那从什么时候起知道我很重要。”
“很早,”明都忽然大笑,他毕竟是行伍出身,虽然从政了多年,骨子里仍有军人豪气在:“否则你以为我们是靠什么破出那个密码?”
祁剑也笑,笑得极淡而清冷。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有办法保住旗舰,知道我会放他走,这并不是一个常规的战术。”
“我不知道。”
“哦?”
“我只知道要逼死你,你不会活着输,而他不会看着你死。”
“就这么简单?”祁剑大笑,那笑声传到空旷大厅的角落里,嗡声不绝。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你问完了吗?我也有一个问题。”明都灰绿色的眼珠里有精光乍现:“他一定办法训练别人开恩奇都,为什么他要自己上?”
“你想不通吗?”祁剑笑得森冷,那笑容却不知是在嘲笑谁:“我本来也有点想不通,但现在明白了。因为他比我更聪明,不需要过好几年才能看穿一个阴谋。我知道他不想活着被当成武器,他一定也知道我不想活着被当成|人质,我们总有一个要死去,剩下的那个才可以自由。”
明都脸上一僵。
“再见了!”祁剑一步一步的后退,用光笔在明都身上写下‘徐绍均’三个字,明都大惊失色,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吼:“祁剑,你要做什么,你答应过的……”
“对不起,有些话不一定会成真,有时候我们身不由已。”
祁剑转过身去,将负痛的嘶叫抛在身后。很快的这个人就会被切割成碎片,然后混在生活垃圾里面进入焚烧炉,等所有的碳都变成二氧化碳,所有的氢都烧成水,剩下的灰质就被打压成块抛弃在宇宙中,或者他的头和脚不会被包进同一块里,不过无所谓,反正人死了也没有灵魂。
“你不会赢的!”在铁门关上的瞬间,祁剑听到里面含血的一声诅咒,忽而微笑起来,在这暗色的空间里,像血池中盛开的莲花。
没关系,我当然不会赢,我很早就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4.
在很久很久以前,关塔那惯例在每年的暑假把学员们组织到阿拉斯加的针叶林区去做郊游。名为郊游,毕竟是军事名校,总还是带着一点野外生存的影子,只是那一年去的时候由于前期准备的疏忽一部分人的全球定位器出了些故障,于是一群学员散开之后很快的就和总部失去了联系。
祁剑刚好,也是这群学员中的一个。
只是失去全球定位而已,他还记得集合点的经纬度,在针叶林区还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分辨东西南北,他身上有十分称手的武器,在这样的野外并不会令他惊慌。
然而他听到在这寂静的森林里传出低低的哭声,如果说在关塔那只有一个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哭出来,那就是徐绍均。祁剑有点无奈,但还是掉转了方向。
在密林里声音不会传得太远,他走了不多久就看到绍均抱着膝坐在一颗松树底下,下午的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形成均匀的圆斑落到他身上。
“不要哭了,我在这里。”祁剑微微皱起眉。
“surprise!”绍均忽然抬起头,笑容灿烂的如同落在他身上的阳光。
祁剑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说:“走吧。”
“啊,你一早就知道哦!”绍均失望的垮下脸。
“不知道。”
“那你不气我耍你吗?”
“还好,我觉得你装哭比较辛苦。”
“你……”徐绍均哭笑不得:“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很绝。”
“没有,只有人说过我说话字少。”
祁剑从来不开玩笑,或者说他懒得开玩笑,可有时候实话反而会有更奇异的笑果,所以徐绍均一路都笑不停。
这种行军一般都要通宵的,林区的夜晚湿气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雾气蔽日遮天,夜,黑得十分彻底。
“你会怕吗?”绍均在旁边小声的说。
“不会。”祁剑只是埋头在走。
“会迷路耶。”
“不会。”即使没有太阳,即使看不到星座,也可以靠树枝的疏密程度来判断方向,更何况他已经看过这一区的地形图。
“哦……”
他们顺着一条溪顺流而下,终于从密林中穿出来走到山脚一个开阔的地方。
“哎,你看,有房子耶。”绍均很惊喜的窜过去。
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守林员留下的木屋,用巨大的整只原木建造的,所以虽然外表已经被风吹日晒的不成样子,但结构仍是坚固的。
“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睡一觉吧,好不好?”绍均的眼睛发亮,有满满的祈求:“反正我们的定位仪也坏了,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怎么走的。”
“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或者更早一点,他变得不会拒绝来自绍均的要求,然后慢慢的成了习惯。
在野外能有个遮挡的地方已经很难得,更何况是一张床,无论它生得如何简陋都是舒适的,祁剑很快就听到绍均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残破的窗子里漫进来,他睁开眼就可以看到窗外的那一角天幕,有明润的月亮和星子,淡淡的银辉将夜空染成黛色。
当太阳还未投下它第一缕晨曦,林鸟离巢时的喧嚣已经把他吵醒,而绍均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专心致志的在研究着手上的全球定位仪。
“看来,我们要分开走了。”绍均有些无奈的一挑眉。
“哦?”
“搜救队离开我们已经只有五公里了。”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已经把它修好了啊,不过它现在只能接收,并不会传出讯号,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那绕开就好了。”
“啊?”绍均惊讶抬起头。
“绕开他们,不要让他们找到。”
绍均展颜而笑,笑容柔和而满足:“这样不太好。”
“哦?”
“如果在应该的时间内找不到的话,就会出动卫星,卫星图会曝露我们的行踪。”绍均扁一扁嘴,将所有的物品收进背包里:“好吧,我向北走,你向南,我会同他们先会合,再告诉他们我在路上发现有另一个人走过的痕迹,然后,我们就可以来找你了。”
“这么麻烦?”祁剑皱起眉。
“没有办法,这世界有太多规则,有时候我们身不由已。”绍均拍一拍他的肩,明朗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那个,我将来要做总督。”背上背包一起出门的时候,祁剑忽然极认真的对绍均说出这样一句话。
“哈!好大的志向!为什么?”
“因为假如我足够强,假如我当了总督,你就可以只做你想做的事。”祁剑是一个话不太多的人,而且他从来都不会开玩笑,于是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像誓言。
绍均愣了很久,像是没有听懂,然后低下头,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我前几天看书看到三句话,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必辱。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每一次当徐绍均开始认真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会变得很柔软,他从来都是一个很悲观的,所以总是快乐的笑着,因为知道悲伤不起。
祁剑很认真的想了一下,无奈脑中一片茫然,于是又很老实的回答他:不知道。
“你放心,我不会鄙视你的,因为连我也不知道!”绍均微笑起来,那笑容模糊在晨光里,有淡淡的暖煦。
5.
国会议长的失踪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事,专案组很快就被派进了提帝亚,可是当然的没有找到一丝线索。他的提帝亚怎么可能出卖主人,他和他的提帝亚。
这桩无头公案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祁剑则因为监管不力的罪名被降一级,然而无所谓,他的军衔本来就已经太高,做一名舰队队长,少将都已经足够。
苏彦仁做为明都的贴身秘书也是专案组的成员之一,不过几年的光景,他已经成熟许多,又或者他从来都是精明的,只是浮华外露。
“你要继续吗?”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时刻他小声的问。
“继续什么?”祁剑的眼睛透彻的可怕。
苏彦仁了然一笑:“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你们呢,你们两个,都很喜欢,好可惜。”
可惜什么,而又继续什么?
还有什么可以继续?
报复吗?有什么意义?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而每个人都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
唯一无可忍受的是时间,漫长得像一种折磨,当初答应的时候没有想过是这样艰难的一项任务,只是习惯性的答应了,然后习惯性的遵守承诺。莫菲斯,你还真是该死的遥远,连光都要走过56个漫长的年头才能到达。
完美而精密的生活,像时间一样的精确,祁剑已经成为帝国军人的典范,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哀悼,哀悼曾经已经死去的,以及将要死去的。
然而再漫长的光阴也会走到尽头,虽然事隔经年,但那毕竟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胜利,各个点的探测器都已经安排就序,国会大厦前竖起了高大的倒记时钟,人类像迎接一场庆典一样迎接着这道流光的降临,那道终结了一场旷世大战的胜利之光。
建在月球上的观测台里各界名流云集,政要,军官,还有帝国经济的支柱们,苏彦仁热络在这样的人群中穿梭往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生活,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如果要让他像那块铁板那样过日子,说不定早就疯掉。
但是今天,他怎么没有出现?苏彦仁不动声色的站在高处,他从宴会名单里看到了祁剑的名字,虽然看到的时候小吃了一惊,后来想想倒也正常,那是徐绍均焚身而成的光,他怎么会不第一时间赶来迎接。
可是现在,人呢?
“长官,时间快到了。”
苏彦仁醒过神来,又堆上满脸的笑容:“女士们,先生们,万众期待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再几分钟,那道光,会落到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里……”
彦仁一面说着,眼睛不自觉转向了另一边,在半球形的透明防护罩以外的一幢高高的塔楼,再过几分钟,第一束光芒会落到塔楼顶上的胜利之剑上,然后无尽的弧光礼花会同时在月表燃起,形成在地球上也可以清楚看到的图案,这是苏彦仁精心安排的最高潮。
各色的光芒在塔楼上流动不定,塔楼顶端的防护罩缓缓的的打开,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欢呼……
……
……
但,
苏彦仁忽然张口结舌,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出什么事了?”
“他是谁?”
台下已经乱成一团。
那九层的高台上,那柄剑的旁边,站了一道同样挺直的身影,铅灰色。
“长官?怎么办?”
彦仁的眼睛渐渐润湿,他的脸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如今却是真的笑容:“随他去,我们这些人里,原本也只有他可以站在那里。”
礼花如约的燃起,满天是蓝色与黄|色的弧光,映在每个人的眼里,将黑色割得支离破碎。
苏彦仁安静的从人前消失,泪流满面。
“祁剑,一直都想要问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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