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用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塑像向前伸出的、落满灰尘的左手。他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女沙皇的脸,语调却情真意切:“毁灭者的手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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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下过一场小雪。严寒的晨光在圣彼得堡的教堂尖顶上闪烁着。清早的驿车满载信件碾过城市的大街,轮轴发出生涩的摩擦声。
教堂看门人的妻子伊丽莎白·普西林娜很早就起床了。她属于任何一个俄罗斯家庭都能找到的那一类女人:健壮,豪爽,勤劳。她动作轻柔,并没有吵醒丈夫,她习惯于在清晨劳作。普西林娜推开小屋的门,早晨冷冰冰的空气让她感觉很舒适。圣彼得堡依然万籁俱寂。普西林娜提着木桶穿过教堂的祈祷大厅时,却突然发现暗红色的长明灯灯火照耀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摇弋的灯光下,那个人的身躯给烙上了一层暗淡的白色光环。
——这么早就来做祈祷吗?普西林娜想着,有几分奇怪。陌生人并没有看基督的圣像,而是看着帷幕遮掩下的另一尊塑像。普西林娜不是那种好管闲事的女人,她不打算打扰他——管他在干什么。当她正要独自走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您能过来一下吗?”
普西林娜有些吃惊。但她很快放下了木桶。“您有什么事吗,先生?”
近距离下看门人的妻子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孔:他不年轻了,但依然很有魅力,他的双眼深陷下去,眼角处堆积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皱纹。浓密的金中掺白的头发归拢到后面,用和他衣服相称的黑色丝带系起来。一个贵族。普西林娜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不算华丽却做工考究的黑色大衣。
陌生人微微地笑了。他缓慢而流畅地伸出手指:“我想问您,那个塑像摆在那儿有多久了?”
看门人的妻子顺着他手的方向望过去。一尊白瓷塑像,因为很久没有打扫而落满了灰尘,长明灯的光线也没能让它更明亮。
“那是叶卡特琳娜女皇。”普西林娜说,“抱歉,我也不知道。”她是个没有读过书的普通劳动妇女,但说话很有分寸,“我和我丈夫在这儿快三十年了,它一直摆在这儿。”
陌生的男人并不回答,他向前跨了一步。女皇的瓷像丰满而美丽。圣彼得堡工匠的技艺显然是无可争辩的,柔软长袍一直拖到脚面,女皇左手伸出,右手按在法典上面,她脚下的口袋里散落出大堆的金币。
“您说呢?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打扫了。”
“是的。”普西林娜直率地说。
“一位伟大的神明。”陌生男人突然说,同时意义不明的扫了一眼右手方向的基督,“伟大的女性。她与上帝站在同一个高度。”
看门人的妻子在黑暗中耸起了双眉。难道这个贵族夜里来教堂,就只是为了对这么个旧瓷像评头论足吗?
“当然,您知道,现在的保罗皇帝更是位伟大的统治者。”陌生男人说道,又走上前一步。他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亮光,这些明媚的、忧伤的斑斓亮点渐渐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蔚蓝色的海。“去吧,利奥,走你自己的吧。”就像他很多次看见他的阿廖沙,那个漂亮的年轻人站在战舰的甲板上,身后是飞扬的双头鹰旗帜。一切都存在过,一切又都消失了。阿廖沙告诉过他,什么东西都是存在的,就像面前的圣像一样,伸手可及;可它们消失得也那么快,仅仅留给他浅尝辄止的、甜美的痛苦。他无数次看见他,就像他在以后的很多年可笑地无数次代表他的国王古斯塔夫三世去拜访那位女沙皇一样。他看见阿廖沙,生着忧郁的深棕色眼睛的阿廖沙,热爱读伏尔泰著作的阿廖沙,第一次见面时慌乱的少年阿廖沙,裹着镶金线的战袍,飘浮在那片充满诅咒的海域上。他看见他胸前女沙皇赐予的闪闪发光的勋章,辉映着他眼睛的光辉,他对他祝福和微笑,他看见他站在那儿,在河流和山川之间,手捧星辰,身披飞雪。
普西林娜茫然地看着陌生的男人用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塑像向前伸出的、落满灰尘的左手。他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女沙皇的脸,语调却情真意切:“毁灭者的手是温暖的。”
'原创'圣彼得堡宫廷变奏曲·假面舞会(二)2007年07月03日 星期二 08:07 P。M。——“阁下,我是瑞典人。利奥波德·维尔维克。”少年还是淡漠地回答,“告辞了。祝您晚上愉快。”他的脚步轻盈,带起一阵清新的草木香气,消失在树影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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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中央华丽奢侈的水晶吊灯从正上方垂下来,许多人聚集在一起的谈话加上乐队的演奏放在一起简直像坏掉了的管风琴一样不和谐。一场豪华铺张的皇家生日舞会意味着在俄罗斯的广袤平原上数以万计的农奴没日没夜的劳动,不过破烂的木板棚和散发着腥气的、有老鼠爬过的黑面包是贵族们看不见的。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您身体好点了吗?“
“伊万·德米特里奇,谢谢!啊,今年的冬天不是很冷,这令人头痛的风湿病好多了。”有着棕色头发的弗拉基米尔·切尔连科公爵点了点头,“啧,真是费心。我几乎快三十年没看到过这么好的生日舞会了。”
“奇怪的事情,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您不这么认为吗?我一直以为女皇不喜欢保罗大公。”
公爵笑了笑。“伊万·德米特里奇!也许她是不喜欢,可这谁管得着呢?看啊,大公夫人多漂亮,您说是不是?”
“您今天也把儿子带来了?”伊万·德米特里奇也笑了,“多俊俏的小伙子!”说着他走开了。
切尔连科公爵下意识地搜寻着儿子的身影。好不容易才在舞池里发现了他:阿列克谢·切尔连科穿着那套华丽过分而显得招摇的近卫军军官制服,正在和一位身穿紫色圆裙的夫人跳舞。公爵眯起眼睛打量着独生子。小切尔连科今年十九岁了,刚刚加入近卫军没多久。初次进入社交界,阿列克谢明显紧张。舞曲一结束,公爵就走近了些并叫道:“阿列克谢!……阿廖沙,到这儿来。”
“爸爸,有事吗?”切尔连科听见了父亲的喊声并走过来。这是个苍白忧郁的青年,中等个头,那军服肩头蓝色和金色交织的流苏随着他的步伐而左右晃动。鲜艳的色泽让他那张清隽俊秀的脸异常苍白。
——他和这套衣服一点儿也不配。老切尔连科多少带点失望地这么想道。不过公爵很快调整了情绪。“别紧张,阿廖沙。”
“是的,爸爸。”切尔连科用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按住额角,那儿正在冒出冷汗,“我能去外边呆一会儿吗?爸爸?”
公爵平静而失落地看着儿子。“当然可以。不过别太久。”
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切尔连科坐在宫殿花园里的一条大理石长凳上。他抬头望了望悬挂在天空中的月亮,深沉地呼吸了一口带有灌木叶气味的空气,开始逐渐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欢愉。
眼神傲慢的女皇,她的儿子、相貌猥琐的保罗大公(虽然说公开的秘密是他是女皇在年轻时与情人谢尔盖所生,但不知怎么他长得似乎更像他名义上的父亲彼得三世),畏缩而幼稚的大公夫人,大批的贵族……年轻的军官想到这些,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加入近卫军并不是他的意愿,当初他曾经明确表示自己只适合“去拜访伏尔泰的会客室”而不是加入招摇过市的近卫军——这番胆大包天的言论引得老公爵暴跳如雷。身为俄舰队的海军将军,老公爵毫无疑问地认为儿子只有在军队才有光明前程。“您该不是打算一辈子就这样,翻翻那些发霉的破书或者写几句所谓的诗吧?”老公爵死死地盯着儿子,切尔连科记得父亲那时的眼神简直能在自己身上烧出两个洞来,“如果是那样,”老公爵具有威胁意味地用手指点点独生子,“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我就把您赶出去,不认您是我儿子,您明白吧?”
年轻的近卫军军官低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
“您不舒服吗?”
军官惊讶的抬起头。面前有一个人。使切尔连科吃惊的是他的声音。那完全是少年人独有的、还未经过变声期的青涩音质,但那人说话字正腔圆得过分,流利的俄语带着极其严肃的味道。
“不,谢谢,我没事。”他倦怠地回答,同时伸出手去,“阿列克谢·切尔连科。”
这时候他完全看清了对方的脸,在闪烁的星辉下洁白而安宁,纯粹的少年人的脸,却有着与之语调相称、与之年龄不符的严肃神情。少年用手撩开脸旁的纯金色头发,向切尔连科伸出手:“您好,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
被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地尊称父名,切尔连科愣住了。“对不起,您……”
“您父亲不是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切尔连科公爵殿下吗?”少年淡漠地说,“今天的舞会简直完美。祝愿贵国女皇永远年轻美丽。”
阿列克谢被少年熟练得让人诧异的纯客套式措词怔得发呆,然后脱口而出:“你不是俄罗斯人?”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没用敬称,顿时满脸通红:“我……”
“阁下,我是瑞典人。利奥波德·维尔维克。”少年还是淡漠地回答,“告辞了。祝您晚上愉快。”他的脚步轻盈,带起一阵清新的草木香气,消失在树影后面。
阿列克谢·切尔连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瑞典驻俄大使,卡尔·维尔维克,也有和刚才那少年一样的纯金色头发。
原创'圣彼得堡宫廷变奏曲·假面舞会(三)2007年07月08日 星期日 10:54 A。M。当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记得父亲拉着他,带他去一个有很多衣着华丽的漂亮男女的大厅里面,然后他的父亲,卡尔·维尔维克伯爵,让他去亲吻站在人群中的一个青年男人的衣服下摆。利奥波德·维尔维克记得那青年男子穿一件靛青色的外套,看上去有些文弱,相貌清秀举止得体。父亲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利奥,那是国王陛下。快去,亲亲他的衣角。”小维尔维克顺从地走过去吻了那个青年镶金线的衣边,可能当时尚且不满九岁的他还说了什么别的祝福的话,——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于是年轻的瑞典国王弯下腰来,露出文质彬彬的笑容,并且向维尔维克伯爵夸奖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具体的细节他无法再回忆。利奥波德·维尔维克在柔软的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想到。只有在睡着的时候,这个早熟的、老练的漂亮少年才会显出一点他应该有的孩子气来。这个梦伴随他很久很久,从幼年那第一次晋见国王开始,一直到如今。他甚至在梦中有一个过分清楚的细节:年轻的瑞典国王蹲下来,微笑着吻了吻他的双颊,像个亲爱的兄长。国王温柔的深蓝色眼睛凝视着他的脸。然后不知道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话,梦就醒了。小维尔维克一直试图努力辨认清楚梦里的话,但一直没能成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到这里,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哭出来,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靠近心房的地方博动,带着他未知的神秘宿命感。像教堂里的赞美诗篇一样宏大、开阔而庄严。维尔维克茫然地有一种感觉,就像个信札:那的确是他的国王,瑞典年轻的统治者,那温柔而深沉的蓝色眼睛像个最神圣的晓喻,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正是1784年圣彼得堡春季的早晨,十六岁的利奥波德·维尔维克从梦境中醒来,他发出一声叹息,伸手摸了摸潮湿的枕头和脸庞。
“利奥波德少爷!”女仆兰笛的声音从房间门口传来,听起来慌张不堪,“请您快起床,伯爵大人说是有急事!”
几分钟之后维尔维克就站在客厅里了。瑞典驻俄大使,他的父亲,约特兰伯爵卡尔·维尔维克,正站在壁炉前面和一位先生说话。令小维尔维克吃惊的就是客厅里的狼籍状况:所有的东西都被打包成了行李,只等出门送装马车了。
维尔维克伯爵转过身来。“利奥,过来,”他一边招手一边介绍,“这位是新任大使斯沃图伯爵。”
大使?父亲不是大使吗?维尔维克一时没能明白,不过从小受到的严格教育倒是给他帮了很大的忙。少年快速作出了反应。“很荣幸见到您,伯爵大人。”
“斯沃图伯爵,”维尔维克伯爵开口说话,“所有的事情都交接清楚了,我们现在就动身。”
“您,……千万要小心。”
“谢谢您,我会的。”维尔维克伯爵垂下了眼睛说。
利奥波德·维尔维克站在圣彼得堡的港口,最后望了一眼冬宫巍峨的建筑群。天空一片晴朗,圣彼得堡上空万里无云。与此相反的是父亲的脸色和母亲那令人不安的、张皇失措的表情:伯爵一言不发,伯爵夫人则神经质地拉紧了儿子的手。
年轻的维尔维克感到无助。当他被拉着走向甲板的时候,芬兰湾一望无垠的广阔水域在他们面前伸展开来,冬宫就在他们身后。维尔维克突然想起去年的圣灵节他趴在涅瓦河边,看着河水中倒映的闪闪发亮的星星。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那些古老的东正教的仪式也不显得繁琐多余了,一张张虔诚的俄罗斯式的面孔,东正教教徒们圣洁而盲从的面孔都在唱着古老的赞美诗:
东正教的教徒啊,
施舍吧,
请别吝啬,
分享你的欢愉和苦难,
从你生命的开始至终结……
“利奥,别怕。”父亲的话打断了维尔维克的冥想,“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离开这个讨厌的国家,回我们的约特兰去……”
“爸爸,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国王,”伯爵用食指抵住下颚,闭上了眼睛。“陛下说我没有尽到一个大使应该尽的职责,让我尽快回国。”
利奥波德·维尔维克不再说话了。他转过脸去,海风吹在他脸上,瑞典少年浅蓝色的眼睛里对俄罗斯在少年时代最后的一晃而过的影像,是前几天在冬宫的花园里,一个年轻的、褐色头发的近卫军军官青涩、慌乱的笑容。
王宫的一间小会客室里铺着手工编织的地毯。从窗口向外望,可以看见里达尔湾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点点冷光。北欧的春季向来令人捉摸不透,而此时与之一样的,大概就是倚在窗口的瑞典国王的脸色了。古斯塔夫三世抚弄着窗帘,很长时间也没开口说一个字,只是偶尔用一双大大的深蓝色眼睛看一眼面前的卡尔·维尔维克伯爵。
“两天前我收到了俄国女皇给我的信。”古斯塔夫终于开口说,同时抬起手掠了一下银灰色长发,“要我给您念一段吗,伯爵?”
“请原谅我没有明白您的意思,陛下。”约特兰伯爵卡尔·维尔维克生硬地说。
“您放心,不是国务信件。”古斯塔夫还是挂着一脸叫人难以释怀的神情,然后他开始念手中的信:“‘亚历山大(注1)长得很快,准确说他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他现在快六岁了,可是已经像个大人一样懂事了……他的眼睛美得像天使,总是炯炯有神……’”
维尔维克沉默不语地听着。额头上渐渐渗出了冷汗。他一边听着瑞典国王念着女沙皇描述皇孙时喋喋不休的的语句,一边偷偷打量古斯塔夫三世。国王随意的披了件晨褛,蓝色的睡衣袖口零乱地敞开着。他面无表情地念着信件,瘦削得有点病态的身体软绵绵地倚靠着窗框,看似非常温和。
“‘……亚历山大绝对是个最优秀的孩子。’”瑞典国王停了下来,看了伯爵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念下去了,“‘……另外,我想向您,尊敬的瑞典国王陛下请教一个问题,前天晚上,我听说您的大使维尔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