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承忠是个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老镖师,虽然他心中很不甘愿,但也不得不痛切地承队一个事实,被困垓下,身处下风,今日败局已定无疑。刚才他见爱女初试锋芒,杀败了两个骠悍的男子汉,心中虽感欣慰,但女儿家体力不足,又初涉江湖,不善周旋。当此,他在闪躲紫脸老人折扇劈来的同时,眼角往女儿方向处一瞟,从女儿那越来越无法高举的双臂中忖度出,她已经没有多大的耐久力了。
自己是一代宗师,尚且捉襟见肘自顾不暇,那又如何可能指望徒儿柳荫崖腾出手去相助师妹呢?如若再这么对峙下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么,解家岂不顷刻之间要遭灭门之灾了?当前的上策只有一着,让女儿早一刻脱离险境。但女儿肯走吗?这个天性纯孝、十余年来相依为命的女儿,她肯撇下父亲独自逃生吗?他心如刀搅,咬了咬牙,以颤抖的声音似乎在哀求地呼喊:“珠儿,风紧啦!多耽何益,扯活去吧。青山在,水长流,不断桃源路,自有武陵人!”
西风把这悲壮的喊声,送到了柳荫崖的耳朵里,他心头一阵悲怆,几乎泫然泪下。他何尝不想去救援师妹呢?就连师父,他也恐其年迈,且又情绪不佳,而放心不下。
无奈眼前这几个劲敌太够自己应付的了,那对神出鬼没的判官笔每一下都对准他的致命处,容不得他有半点儿分心。那两个乍隐乍现的离魂子每圈,有好几次险些儿夹住他的软鞭。再说那使流星锤的也是一把好手,这兵器在他手里耍得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上下扑腾似游龙飞舞,袅袅绕绕,那系在铁链上的瓜形锤如豹头狮首,连连以“狮子滚球锤”,“豹子扑羊锤”专击柳荫崖的胸腹,“青蛇反首锤”、“黄龙挥爪锤”则专打柳荫崖的下盘;而“蛟龙出水锤”、“转身撤尾锤”、“五虎旋风锤”则借其回荡力巧妙地去袭击柳荫崖的背部。锤带风声,风到锤至。
柳荫崖要不仗着敏捷、轻盈、纵跳如飞的非凡轻功和视锋刃若不见的艺高胆大,那么即便是稍中其一下,也会弄个七损八伤。他深深理解师父的心意,也理解师妹的秉性和情感—
—今天,她一定是狠下破罐子破摔的决心了。人的本性都是趋利而避害的,柳荫崖思虑再三,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那么师父作出要师妹先行离去的抉择,应该说是对的。
柳荫崖和解家的感情是特殊的。这个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从何而出的孤儿,是恩师给了他生命与生活。二十多年前,正当盛年的解承忠去关外走镖回来,行至黑山大城子附近,天骤然变了,北风怒号,大雪纷飞。
北国的风是硬的,北国的雪是燥的,风卷雪花,势头就像筛子筛粉,不一会儿,积雪盈尺,车行马走,都有困难。
解承忠不得不在喇嘛屯停了下来,找一荒驿栖身避雪。伙计们取暖的取暖,做饭的做饭,解承忠则坐在廊檐下闭目养神。这时,风雪中传来了一阵阵哀哀鹿鸣之声。解承忠不由一愣:千里冰封,荒山野林里哪来的鹿鸣?但他那能觉察到尘埃落地的过人听力告诉他:确有鹿鸣,而且,还羼杂着小孩摧人心肺的悲啼声。解承忠动了好奇和恻隐之心,也不带从人,一个箭步跃出荒驿,寻声而去。
解承忠翻上一个山颠,透过密密麻麻的飞雪,在一棵虬枝盘空的枯树下,见一头老鹿匍匐在地上,鹿角也耷拉下来了,全身在抽搐。解承忠懂得,这头鹿已经到了衰颓力竭的时刻,奇柽的是,有一个身披兽皮的小孩伏在老鹿身上失声痛哭。老鹿的眼眶里淌着大颗大额的泪珠,对着小孩流露出了舐犊情深的动物的本能。解承忠诧异极了,他一步一步挨近过去,那老鹿见有人向它靠近,倒没有惊慌,可是那小孩却眨动着惊奇的大眼睛,有点儿畏缩的样子。解承忠知道,那老鹿的生命像油干灯灭前闪闪跳动的微弱火光,就要熄灭了。他不由分说迅速地抱起老鹿和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孩,快步奔回荒驿中。他来不及回答伙计们好奇的问话,忙不迭地吩咐大家烧汤的烧汤,熬药的熬药,不少人都解下皮氅披在老鹿和小孩的身上。但那老鹿还是在半夜里死去了,小孩竟然扑在老鹿的尸身上又跌又撞,哭闹不已。
翌日凌晨,雪霁,淡淡的日光剌破彤云映得群峰红妆素裹。他们掩埋了老鹿,解承忠决定把孩子收养下来,可是这孩子却不会说话,指天划地地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
原来他从出生后就在这荒山野林里,整日价与禽兽为伍,怎么会懂人类的语言呢?因此也无从知晓他的身世与经历。后来解承忠询问了附近的老乡,才知那地方名为“柳树茆”,就决定给孩子以“柳”为姓,取名“荫崖”。
回到镖局后,这孩子尚不习惯吃烟薰火燎的食物,还只想茹毛饮血,经过一个很长的时期,才慢慢地改变过来。这孩子生得很好玩儿,除了皮肤稍微黝黑点儿,浓眉大眼的,挺来神儿。镖局里的人都喜欢他、爱怜他。这孩子也渐渐和大家厮混熟了。他从呀呀学语到初通人姓,渐渐恢复了人的生活。但有关他的出身等等,他只能说出自己打从记事那天起,就一直和那头老鹿相依为命,吃的是鹿乳野果,住的是洞穴树巢,过着原始人一般的生活,因此,他生就一副铜筋铁骨,膂力过人,并喜欢缘藤攀崖,跳纵翻腾。
解承忠对他十分喜爱,决定收为徒儿,由于不知道小荫崖的确切年龄,解承忠只能按常人的身高,约摸估计他为七岁。日久天长,他们名为师徒,实是情同父子。柳荫崖聪颍非凡,教一知十,触类旁通,他刻苦磨砺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由于这种非比寻常的关系,使柳荫崖整个身心都融入师门,实际上已经成为解家的一家人了。他对师妹的关切程度,是决不下于师父的。
今夕,他满怀内疚地感到,自已无力顾及师妹,而师妹能和那伙武艺高强的匪徒鏖战到现在,确实已是很难为她了,倘若再让她硬撑下去,万一有个好歹,师父将会怎样地肝肠痛裂?解门的香烟不是也就此断送完结了吗?师父的决定完全是对的。
柳荫崖正在边想、边急、边战之际,只听见师妹那方传来了“啊哟!”“咣啷!”两种声晌,柳荫崖很清楚,“啊约!”乃是师妹的呼喊声,“咣啷!”是柳叶刀脱手掉落在地的声响。不问而可知,师妹刚才是以暗器取胜,现在是自己也中了人家的暗器了。
哟!师父和自己在一交上手时就悬心吊胆地最怕见到的悲惨的一幕。顷刻之间就可能发生了,这可真是千钧一发呀!
柳荫崖以软鞭击开了迎面而来的流星锤,趁势转了个向,只见师妹已是竭尽全力地单手舞刀支撑着。尽管那头梅花驴忽儿纵东,忽儿跃西地窜跳,避过了多次险招,但它也觉得主人处境危险,接连不断地声声嗥叫。师妹的刀法已乱,她已经逐渐身不自主地失去了背靠山岩的有利地形,倘若对手一旦趁机转击她的后背,祸不远矣!
柳荫崖急得五内俱焚,他恨不能大声地关照师妹,“走吧,好师妹!你应该立即离去,万一师父和我惨遭不测,你也可以为我们访明仇家,报仇雪恨!”可是,他又不能这样明白地叫喊,这该怎么办呢?柳荫崖正一筹莫展,猛然间急中生智:由于他幼年间那段丛林生涯,对禽兽的习惯和特性颇为熟稔,解骊珠那头梅花驴之所以能恰如人意地灵活、机智,一大半就是依仗这位师哥帮助驯练的功劳。
这时,营救师妹之举,柳荫崖也只能寄希望于那梅花小驴了。他软鞭招式一换,以“三才剑”中的“太白醉卧长安”侧鼻斜刺过去,那使离魂子母圈的倒没防着对方会如此大胆地破门而入,不禁后退了一步。就凭那一点儿空隙,柳荫崖执鞭的左手已在腰带上拧下了一枚“崇宁通宝”的制钱,他舍不得竖直着打出去,怕伤了梅花驴的皮骨,于是就放平发出去,但用力却相当猛,否则怕无法奏效。这枚迅如流星的制钱,不偏不倚正好击中梅花驴的尻尾骨上。这一着,是柳萌崖在驯练梅花驴时所特意留下的紧急信号。梅花驴本来已感到主人的危急,现在,又是在这个特定的位置上挨了如此沉重的一下,痛得它突然间发出了数倍于往常的神威。
“啊呼呼!——”它引颈怪嗥,倒掀前蹄平空竖了起来,两只后腿一屈一蹦,以“跨灶”的势头高高跃起,如脱弦之箭般地从蒙面人头上蹿了过去,驮着受了伤的解骊珠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梅花驴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不仅使对方惊得目瞪口呆,就连解骊珠自己也没料到。她紧忙俯身抱住驴颈,使自己的身子不至由于激烈的晃动而坠地。她很快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是不管她想走不想走,已是“人住驴不住”,梅花驴已不再听从她的使唤了。
梅花驴疯也似地飞奔出一段路程,解骊珠一路上声声惨叫:“爹!——”四周的群山回响起了同样的惨叫声:“爹!”——这撕人心肺的惨叫声,在群山回荡下更显凄厉,解承忠听见,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更何况在临别前父女之间连贴心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
柳荫崖见梅花驴己经驮着师妹闯出重围,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出奇地镇定了。他估量师父还是可以把握局面的,而自己呢?早已把生死置于度外,现在已经到了他柳荫崖为报答师父收养之恩和授艺之情而豁出生命来厮杀的时候了。他鞭刀并举,咬咬牙,恶狠狠地说了声:“混帐小子,咱们拼吧!”就猛扑向和他鏖战的三个蒙面人。
再说解骊珠,她虽身不由己地被梅花驴驮着闯出了重围,但她的左肩已被铁蒺藜击伤,那暗器十分厉害,被打中后不但皮开肉绽,疼痛异常,还深深地嵌进肉里,不易取出,稍一牵动,鲜血直淌。她昏昏沉沉地伏在驴背上,惦念着老父亲,惦记着师哥,还隐约地听到后面有人在紧紧赶来。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回身应战的能力了,倘若被追上,只能是束手待毙。梅花驴四蹄腾空,越奔越快,越奔越快,渐渐,渐渐,她感到实在支持不住了,浑身酸软,骨节像散了架,头颅沉重,四周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片迷迷艨朦,模糊摇晃。
“不好!”她暗叫一声,知道自己要倒下去了,可是现在千万不能倒下去呀!对父亲的情牵,对师哥的心意,对那伙暴徒的仇恨……,她呼唤着自己:“顶住!顶住!千万顶住!”
但是,纵然是坚强的意志,也无法支撑住受伤淌血后越来越疲怠虚弱的身躯。她眼前出现了扑朔迷离的幻境,想叫喊却又叫喊不出声音来。她颓然从驴背上摔落了下来,完全失去了知觉。
梅花驴顿时驻蹄停止了奔跑,它嘴鼻里喷着浓浓的热气,嗅遍了主人的全身,一筹莫展地蹬着蹄。这时,紧步追来的三个蒙面人已经赶到,一见这种情景,几乎同时扬声哈哈大笑,踏上一步就要动手擒拿,岂料那头梅花驴竟奋起四蹄,倒垂驴头,猛地撞将过去,把为首的那个蒙面人撞了个仰面朝天。
另外两个蒙面人见了泼口大骂:“反了,反了!这头牲畜也敢如此撒野,正如姜师兄说的,解家没个好人,没件东西是好的!呸,咱们抓住它,剥皮抽筋吃它的肉吧!”
于是,两个全身武艺的彪形大汉一齐上前去对付这头畜生,梅花驴终于被牵住缰绳,再也无法挣脱了。它只好“呼噜!呼噜!”地连声喘气吼叫,两眼无可奈何地望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主人,似乎在说:“主人哪,你自己珍重吧!快快醒转来呀!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时,那个被梅花驴撞翻在地的蒙面人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他满怀愤怒地走近解骊珠,大骂:“呸,咱师尊吩咐我们,千万要手下留情,可你这小妞儿竟心狠手辣,连伤我两位兄弟,我今天不能要你命,也得剁下你那只专发暗器的手,为我师弟报仇!”
说着,高举起手中雪白锃亮的钢刀,正待用力往下砍去,就在此时,猛听得林中传来一声大喝:“呔,好不要脸,三个男人欺侮一个女孩子,还逞什么英椎?!”
随着喝叫,“当啷”一声,钢刀已坠落在地。原来那执刀欲砍的蒙面人已被一颗钢弹击中手腕,痛得他抱腕杀猪股嚎叫……另外两个蒙面人也惊愣住了。
这钢弹是谁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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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鞭影横空蟊贼逃命 荒村夤夜孤女伤神
倏忽间,从树上飞落下来一个人,他手执一条又细又长的鞭子,乍看上去活像是手中拖着根长麻绳。这几个蒙面人倒是识货的,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各以眼神关照对方:此人棘手。原来那长鞭是用牛筋夹杂了钢丝编织而成,柔中含刚,坚韧无比,稍一挨中,即会伤筋断骨。
蒙面人尚来不及问话,那人已对着他们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冷笑,他鄙夷不屑地讽讪说:“列位可真是‘堂堂男子汉,烈烈大丈夫’!在这荒郊野林里,竟三对一欺侮一个弱小女子,若被人知道了,还有何脸面活在人间哪!”
这真是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三个蒙面人互换眼色,其中一个跨上一步,抱拳说:“相好的,咱们是河水不犯井水,槽头上拴骡,树荫下牵马,各有所归,各有所位。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惹上了臭粘毛草,甩也甩不掉,你收了篷吧!”那人啐了一口,义正词严地说:“别跟我打什么胡儿花哨!有道是: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扶危济弱,见义勇为,乃是吾辈侠义者本色,像你们这样,枉在江湖道儿上厮混,连一点儿起码的人品与规距都不懂,就不配在我面前说长道短。”
“你不问情由,贸然发冷弹把我们击伤,难道这算懂得江湖规矩?”一个蒙面人反问,“我们不计较这些,还是以礼相待,己经够朋友的了,可你却还大马金刀哼哼哈哈地教训人,听你的口气,莫非真的想管这桩闲事?”
那人嘻笑着点头说:“嗯,小爷闲得慌,倒是想管上一管,怎么样?”
另一个蒙面人抢上一步,厉声吆喝:“你他妈的真个是黄牛钴狗洞——不知深浅!你以为我们就是好惹的?”
“呵哈哈!”那人仰天大笑:“龙颈捋须,虎口拔牙,我也不过是把它当成儿戏的事,又何惧你们这几个偷鸡摸狗不成大器的毛贼?小爷现在已经惹上了,你们又待怎么样?”
蒙面人恼羞成怒,但为探明此人来路,仍耐着性子问:“相好的,别给脸的不要,一层一层地撕。我们是不想和你结冤,才和你好打招呼,你招子过戗(眼睛出了毛病),还以为我们是怕了你,是英雄的,先亮出个万儿来听听!”
那人哼了一声说:“小爷是云中的鹤,山里的风,你们望不见,够不到,想知道我的姓氏?呸!”
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这三个蒙面人被来者一阵羞辱,都像是被点燃了捻子的爆竹,蹦跳起来吼叫:“好哇,好哇!我们把你当成条汉子敬,不想你却是个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的人。凭你那么个人,就算你一身是铁,能打几枚钉?告诉你,今晚上可是你自己存心找上来的,到时候休怪我们兄弟得理不饶人!来呀,亮家伙,上!”
三个蒙面人拣好部位,同时亮开兵器杀奔而上。
“呸,大胆毛贼,来吧!”那人一声怒喝,挥长鞭刷地向前一抽,夜空中顷刻爆发出霹雳般的一声巨响,清脆又震耳,己经把一个举刀砍来的蒙面人的手腕紧紧缠住,其疾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