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承忠闻言,急忙在记忆深处搜索,可是泛起来的却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白点子。是的,紫脸老人今日在此恭候,显然是作了准备故意寻衅。解承忠是位重情义尊武德的人,从不挟技凌人,他既忆不起来者的往事,就连忙拱手还礼说:“解某走镖,仅为糊口,从不折腰事权贵!在此,恕解某眼拙,且又老迈愚顽,实在记不起在何时何地有幸见过尊驾。今日在风陵渡邂逅,能否请教尊姓大名?”
解承忠虽在江湖闯荡多年,但他仍保持着将军风度,不爱使用江湖黑话。
“呵哈哈!”紫脸老人又是一阵怪笑:“解老镖师,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居然把一个老朋友给忘得一干二净!可老朽倒是常常在惦记着你哩!如今得悉,你走过这趟镖以后,就要‘刀枪入库,放马南山’,归里纳福了;作为故人,理当特地赶来送行,聊表心意,以尽昔日之谊。”
解承忠想,来人一再提及是“故人”,可自己又实在无法忆起。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是存心冲着自己而来,那么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所以反倒显得镇静了。不过此人到底是谁?这么个大哑谜竟会解不开吗?退一步讲,即便是仇深如海,时当今日,也该倡导冤家宜解不宜结呀!这些年间,自己抱定以德报怨、以义融心的宗旨,几多仇家,化干戈为玉帛,从而广交了无数义士,不然,冤冤相报,长此自相残杀,又能落个何益?千是他坦然地又抱拳作揖说:“唔,兄台既是故交,那解某就更惭自己老眼昏花了。今日客地相逢,总是欣慰之事。恕解某行程匆匆,前道尚远,尊驾有何赐教,不妨直言见示。解某虽不才,也当竭尽绵薄。”
“爽快!像个撑双龙旗的头儿。”紫脸老人理着络腮红须高声夸了一句,随后即说:
“好,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爽直地告沂你:我一是为你镖银而来,劫你这不义之财,以济我事业。更主要的是,为向老镖师讨教而来,久慕解镖师的六十四路‘八卦连锁鞭法’,乃是独门绝招,驰骋江湖,从无敌手,向有‘金鞭无敌’之称,老朽特意趁你退归田园之前,不远千里赶来领教。”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解某徒具虚名耳!尊驾既然有兴,在下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解承忠情知眼前之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他身为大宋遗将,又是老镖师,既能洞察形势,又能临危不惊。无奈今日是走末趟镖,又是送女儿于归之期,这后顾之忧难免先减去了他三分锐气,何况他又抱着“和为贵”的态度,前话既出,即又补话说:“看来尊驾与解某定有不解之隙,既然不肯言明,实也不能强求。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解某往昔若有不是之处,能谅当谅,不能谅者亦甘换报。解某自知身将入土,忆一生尚可称光明磊落,晚年更愿与有隙者握手,意在捐弃江湖上冤冤相报、无时可了之恶习。此举深蒙众英雄义士赏识,解某亦深为欣慰。老壮士方才所云,来此劫镖,乃劫‘不义之财,以济事业’。
解某在此当可奉告,双龙镖局自创始至今,从未护过一趟不义之财,同时,解某也可坦诚相告若老壮士干的确是正义事业,此趟镖银,请如数取去即是,决不含糊半分。”
紫脸老人闻言一楞,似有所动。这时,从他身后闪出一蒙面人,趋前一步,言词咄咄逼人地说:“嘿嘿,想不到威镇八方的‘金鞭无敌’老镖师,既会花言巧语,又会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丧气话,嗯,兵器未亮,雌雄未决,怎么就拱手献财啦?呸,谁信你的老狐花招!
咱家师尊就是冲你的‘无敌金鞭’而来,若自知形惭技拙,就立即献出钢鞭,乖乖儿地下马叩头吧!”
解承忠顿时脸红如烫虾,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他欲跃下马背之时,柳荫崖已先他纵身下马,走到他的马前,深施一揖说:“师父,你老人家先歇着,让徒儿来奉陪这位老前辈助个兴。”
说罢,不待解承忠首肯,就凛凛然走到紫脸老人的面前,拱手说:“老前辈是前轮老手,总该懂得俗话所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之理。我师父是以和为贵,只望息事宁人不愿再生事端。想不到老前辈竟如此相逼,无奈,在下晚生后辈只得到台前领教。”
话音刚落,身子微微一摇,铿地一响,亮出了腰问缠着的那杆鹊尾软鞭,肘底一翻,呼呼生凤,继而往前一抖。
这瞬息之间的几个干净利索的动作,使那杆软鞭竟挺得笔直,鞭在微微颤动,发出了似清夜拨动琴弦般的龙吟之声。
“好身段,不错!”紫脸老人情不自禁地翘起大姆指称赞了一声。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功几斗。从柳荫崖飞身下马背,青色披肩似旋凤转而不乱,身子似灵猫般悄然落地而无声,足见其轻身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地步。随后见柳荫崖抖弄软鞭时吞吐自如,轻捷利索,这完全是已达到融意,气,神,形于一体的高超的内家功夫,若不是名师教诲,加以天资聪颖,又肯刻苦磨砺,是极难达到如此功力的。
紫面老人盯着柳荫崖上下一打量,说:“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该就是‘金鞭无敌’的得意高足‘青雁’柳荫崖吧?”
柳荫崖对紫脸老人能正确地唤出自己的浑号和姓名也不甚稀罕——他一定是早就探明了一切才到此地来的。于是,就装作极为钦佩地点头说:“老前辈真是明目如电,晚辈正是柳荫崖!”
“谁让你这么没规矩地闯到前头来的?依老夫秉性,倒得教训教训你,可不知怎的,见你如此为师挺身,倒真有点儿喜欢你了。唉,算了,不怪你鲁莽就是。”紫脸老人又是一声唿哨一招手,从他身后又跳出一个蒙面人来,随即吩咐:“去,陪这位柳老弟遛几个趟子,当心点儿,别伤着他!”
柳荫崖见紫脸老人盛气凌人,藐视一切,心中不禁又气又恼。那蒙面人正迎着他走过来,但仍不开口,也不亮出家伙,只是对着柳荫崖把手招了招,随即十指往下一啄,两臂左右高低一分,右腿微蹲,左腿高翘,似“大鹏展翅”,又似“金鸡抖翎”,纹丝不动地兀立着钉在地上。柳荫崖一见这副架式,暗暗叫了声苦,他懂得这开招似猴拳而非猴拳,乃是鹰爪功,有此功者,能赤手入白刃,非同一般。他是怕了吗?决非!不过从此人之出手,可拟料定这班来者必定个个身手不凡。想到自己这方面除了他和师父以外,只有一位从未经历过战斗场面的师妹,形势是多么严峻多么棘手!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面临如此场面,还能有甚犹豫?有何谦让?好一个柳荫崖,随着一声“请”字出口,身子往下一沉,手中软鞭顿时捷如闪电地往蒙面人下盘击去。但见那软鞭抖得上下晃动,宛如一条逶迤游行的青蛇。这一招虚实备具,说它是虚,确也是虚,但只要蒙面人跃起躲闪,鞭杆会由阴反阳地向上掠起,正好击中对手的双股之间;说它是实,确也是实,对手若认为是虚招而不躲避,那么鞭杆霎时间阴阳裂变而形虚招实,正可重击脚踝,不丢命也落得个残废。柳荫崖毕竟是一代宗师之高徒,第一招就开手得变幻莫测。
那蒙面人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不辨虚实地离地而起,但当柳荫崖的鞭杆正要挺直往上撩时,他身形一长,像盘空而旋的鹰隼看准了地上的鸡雏,忽然间以雷霆万钧之势直袭而下,猛地朝柳荫崖直扑过来。他的左手叉开食中两指,直取柳荫崖的双目,右手则探向柳荫崖的太阳穴。在这瞬间变涣了三个招式,使柳荫崖不得不收鞭护身。柳荫崖趁收势在身体俯仰伸屈中,倏忽一下子闪到蒙面人的背后,反手似流星赶月地一招“乌龙摆尾”,鞭梢似银蛇吐信,点到了蒙面人的后脊梁。蒙面人好似措手不及地身如垂柳,形同醉汉,倒卧在地,收拳缩腿地斜侧着。柳荫崖知道这招式叫“贵妃酒醉沉香榻”,不敢直线跨步上去,即执鞭垂立,来个以逸待劳。蒙面人见柳荫崖并不孟浪进取,就耍个“鲤鱼打挺”,倒着身子两腿直踢柳荫崖的胸肋。柳荫崖不慌不忙地闪让开去。于是,一个是赤手空拳,一个是鞭影闪闪,你来他往地斗了三十多个回合,还胜负难决。柳蒴崖情知今日不可恋战,于是迅速变换了招式,把平日揣麾“百鸟朝凤拳”所悟出来的一路鞭法使了出来。那鞭梢本来宛如蛇头,顷刻间变成了无数鸟头,在闪耀的鞭光中似群鸟腾空,在蒙面人周围扑扇扑扇地飞舞着。俗话说,“拳打不识”,当一方不熟悉甚至不识对手套路时,就会陷于被动的局面。
蒙面人见柳荫崖亮开他所不识的招式,不禁一楞,感到接应不瑕。而柳蒴崖一鞭紧似一鞭地急逼不放,最后只见一团白光绕着蒙面人滚动。蒙面人不用说还手,就连招架也觉不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柳荫崖打得兴起,就地一滚,来到了蒙面人的胸前。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撒手一甩,鞭梢分上中下三路,似孔雀开屏般扫向蒙面人。此时此刻,那蒙面人除了束手待毙之外,已绝无逃脱的可能。骤然间,柳荫崖猛感到鞭头橐地着了一下,有如千钧之力,震得虎口发痛,软鞭险些脱手坠地。柳荫崖赶紧以柔克刚借劲化去这巨大的冲击力,但连同握鞭的右臂终于被荡了开去。蒙面人乘这个空隙,立刻跳出圈外。柳荫崖收回软鞭一瞧,吓得连舌头几乎都咋出来,原来在那鞭梢的尖端,沾着一粒普普通通的小石子,这小石子的大部分已深深地嵌迸纯钢精制的鞭尖里去了。柳荫崖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哟,要达到如此功夫,其眼力、腕力和指力确已进人令人难以置信的境界啦!
紫脸老人睑露愠色,打出一声裂帛似的长啸,十来个蒙面人当即一齐跃身蜂拥而上,有的围向柳荫崖,有的直奔马队,而紫脸老人却跃到了解承忠的马前。这种不顾江湖规矩以多欺少的蛮干硬上,使解承忠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场生死搏斗,来者是抱着破釜沉舟必达目的之心的,自己已成了签底游鱼。顷刻间,他见到那四辆推车已经到了人家手里,车夫也全被捆住手脚丢在道旁。
“依仗人多势众,好不要脸!”柳荫崖怒吼着,跟围着他的人乒乒乓乓地刀刃相接。
这时,解骊珠已从后厢跃到阵前,不顾父亲的再三嘱咐,亮开了柳叶双刀。她似乎还不曾意识到眼下的险恶境地,却像初登舞台的演员,激动兴奋地处处欲显示一下身手,竟主动出击杀入战圈。解承忠想回马去护住爱女,但已经来不及了,紫脸老人早就跃身挡道,使其护女心切又鞭长莫及。
此情此景,解承忠把心一横,收缰勒马连连冷笑地高声说:“嘿嘿,好一位久闯江湖的老英雄,打交道不敢亮出万宇(姓名),干营生仗众凌少,行止如此卑劣,纵然就是取胜了,也令人齿冷三日!”
“呸,解承忠,你少絮絮叨叨说那些废话,他们耍他们的,咱哥儿俩玩儿咱们的。”说罢,他一个唿哨,左手往上一招,一直盘旋在上空的秃鹫,轻捷地飞落下来,敛紧了漆黑的翅膀,停歇在紫脸老人身后的一棵树上。就在左手往上一招的同时,他伸右手从背上抽出一件独特的兵器,原来是一把硕大无朋的大折扇,打开来,足有半张圆桌面那么大,扇骨是纯钢的,扇面是鲨鱼皮的,上面还镶有片片“鳞甲”状的金钱。这柄折扇使用起来真是奥妙无穷,它合起来可以当棍棒使,抖开部分可以当大刀劈,全张开时又能当盾牌挡,在舞动时,那“鳞甲”在日光照耀下。会闪出刺眼的光芒。弄得对方目不暇接,致使眼花头晕,只有瞪大眼睛挨打的份儿。
那折扇掉过头来还可当剑戳,更奇妙的是它能以十二经络、奇经八脉和子午流注之法用来点穴。此类兵器极难使用,在江湖道中,使用此兵器的人实属罕见。见紫脸老人取出此物,解承忠的心凉了,这场即将开斗的高手对阵,虽然鹿死谁手还未决,但眼前的处境对他是太不利了。他重新盯着紫脸老人端详了一番,总想弄清楚此君到底是何许人也?对这紫脸老人的一举一动,解承忠观察得十分认真仔细。刚才徒儿柳荫崖和蒙面人交手,在软鞭眼看着要打到蒙面人胸腹之间,当此刻不容发之际,紫脸老人使了个令在场人都不大注意的神速动作,他随便地用脚尖在地面上一挪一踢,一粒小小的石子居然准确又神奇地荡开了柳荫崖的软鞭。仅从这一点看来,可以断定今夕他遇到的是一生中最厉害的劲敌。
此时,那四辆推车上的镖银已经全被蒙面人掠去,车子也被掀翻到深壑中去了。那被劫之“镖”,不仅有女儿的妆奁,还有他走镖数十年的积蓄,更令人发指的是,那插在车上的四杆双龙镖旗,全被拨丢在地,遭受践踏。解承忠怀着气、恼,恨、怒相交织的情感,纵身下马。
此时已非是讲礼让的场合,他一迭连声地喊着!“好好好,相好的,你欺人太甚,解某得罪了!”
随即猛地亮出虎头鞭,对紫脸老人拦腰就打肃穆峻巍的风陵渡古道中,扬开了激烈的兵器搏击声,在苍茫的暮色里,一场酣战在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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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解骊珠刀伤二强徒 柳荫崖击驴救师妹
解骊珠一直押在车队的后面,起初,她还以为来者是寻常的劫镖者,不过是想仗着人多势众占点儿便宜,充其量也不外乎是手上的功夫都来得一些罢了。所以她父亲的再三叮咛,在她看来是过于谨小慎微了,是久涉江湖的人到了晚年所产生的心理反应。不是吗?自己的那些父执们不都有些谨慎过份了么!
就拿那位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子母金梭”吕源来讲,据说他年轻时在江湖上有“孤胆英雄”之称,可他后来对她也说些令人丧气的话,说什么“武”就是“止戈”两个字的组合,还说对“武”字的意义春秋五霸的楚庄王解释得最好,他说:“武,禁暴,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这简直是理想化的武德了。解骊珠想:武嘛,总该有点儿武的气概。她心中也纳闷儿:不是说人家对双龙镖旗是敬重的敬重,丧惧的畏惧,忍让的忍让,是所向披靡的吗?怎么也会有吃了豹子胆的,敢来泰山头上动土呢?但从风声中传来的父亲、师哥和对方断续的言来语去,可以断定来者和她父亲似乎有些瓜葛。如今,她亲眼目睹了这伙人都非等闲之辈。
诚然,违拗父命是不孝,那么父兄遭围困,自己不挺身而出,却在作壁上观,岂非是更大的不孝?况且解骊珠她认为自己的武功已得自父亲的亲传,在家里从未间断过每天同师哥以及众镖师对练,“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正该是试一试宝刀锋利的时候了。于是,解骊珠用双腿将梅花驴轻轻地夹了两下,那驴懂得主人的心意,四蹄跳动,像着了魔似的前后左右打转。骤然间,它一声吼叫,前掌往上一掀,就腾空而上。这时,解骊珠已亮出柳叶双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随着风驰电掣般的梅花驴的飞跃,霎时间来到了阵前,她咬着银牙怒骂:“你们这班杀人越货的强徒,也让你们尝尝姑娘双刀的厉害!”
喝着,双刀以“双龙出水”的招式同时向驴前的两个蒙面人劈去。
上来截住解骊珠的那两个蒙面人,使的都是长家伙:一个手执铁杆梅花枪,另一个是一根五大三粗的千钧棍。
要拨弄这两件兵器的人,两膀非有千斤之力不可。
铁杆梅花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