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洪、李典也钦佩地看了看范一宽,难怪林老头儿往往委以重任,端的不同凡响。此次他巧搬舌簧,口吐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天衣无缝,竟将商玉琪紧紧地笼住了。范一宽却若无其事,饮酒如故,他听了商玉琪的话,并不马上接口,却装得吞吞吐吐地说:“唉,难哪!我很同情商公子进退维谷的处境,像你这样一位文能定国辞能安邦的人尚且一筹莫展,叫我,…”他装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商玉琪用央求的口气说“小弟才疏智短,况又是当局者迷。谁不知范兄是出了名的智多星,能不吝赐教,小弟没齿不忘。”
范一宽下意识地咂了咂嘴唇,沉吟半晌,才说:“蒙公子抬爱,不耻下问,我就代你策划策划吧。你一边是尊夫人,一边是叔父大人,说到底总是一家子。想林头儿是个厚道长者,令岳虽在风陵渡丧生,也是他自己不慎失足坠崖,又非你叔父亲手所害,他不忍加害解,柳两人,更显出他的仁者之心和大度。当今之计,你先得打发姓柳的走。这个人是解、林结冤的当事者之一,此人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后你也不必张扬,我等立即回山,禀明林头儿,你随后就把解小姐弄上山来,让你叔父拿出十多年前林天翔遭辱殉命的真凭实据。想解小姐也是知书达理之辈,当她一旦弄清内中真情,更想到林头儿是商家的恩人,定能幡然醒悟,改变初衷。到那时候,冤家宜解不宜结,两家和好,你商公子也干了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传作千古佳话。这是我管窥蠡测的皮相之见,凡事得由你自己斟酌定夺。”
商玉琪拍案而起,“着哇!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弟茅塞顿开。范兄真是妙计安天下!佩服!佩服!”
范一宽又说:“商公子若以为此策可行,我等不便在此久留,即刻告辞!”商玉琪逊谢不迭,也不挽留。这三人在回山途中,遇见了邢燕飞等四人,说了情由,上官彤才能在“清风阁”听到了有关太湖商家的片断谈话。
第二天,商玉琪来花厅看柳荫崖,荫崖尚未觉察出玉琪感情上的变异,问起了玉琪派人打探仇家的下文,玉琪不冷不热地回答了句:“柳兄真是古道热肠,重情重义,小弟虽为解门子婿,也深愧不及。不过依小弟之见,岳父之仇理当得报,但结仇之原委,总也须弄清吧?”
这话说得突兀,柳荫崖愣了半晌,才说:“商贤弟此话何意?愚兄实是不解。”商玉琪受惑于范一宽,对柳荫崖有了成见,说话口气就不自然了:“此间有句俗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柳兄应当是明白这结仇的根由的,怎么反会说出不解二字呢?”
听了这句话,气得柳荫崖手足发冷,他本想当面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使不得,使不得!此间是师妹婆家,此人又是师妹丈夫,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虽然商玉琪这一日之间冷热变化,内中定有蹊跷,自己却也不便去刨根问底,否则伤情破面,愧对师父泉下之灵,对师妹也是不利的。“不合则散”,反正自己早想离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强作欢笑说:“商贤弟,也许愚兄报师仇心切,言语间开罪了贤弟,请勿见责,想愚兄在此间空挨日月也无益,就此告辞了!”商玉琪也故作姿态:“想小弟本拟留兄在寒舍多盘桓数日,既然兄长无久留之意,小弟也不便强留,明日当为兄饯行!”当晚,柳荫崖苦思达旦。明天,应不应该把这番谈话向师妹抖抖明白呢?但他又想到,师妹处境与自己不同,师妹的身份与自己不同,师妹和商家的关系和自己不同,自己何必去增添师妹的重重疑虑,给师妹的心灵上留个伤痕呢?他决定隐忍一时,来日方长,事情不会蒙住一辈子的。
所以,当第二天商玉琪把盏和柳荫崖话别时,荫崖只对一旁作陪的师妹讲了语重心长的言外之音:“师妹平安抵达商府,实现了师尊遗愿。商贤弟是人中翘楚,幸甚幸甚!
但愿师尊在天之灵保佑,愚兄此去能访问真情,手刃仇顽,定当再来太湖。师妹善自珍摄!
解骊珠自然是舍不得和这位师哥分手,但聚散离合,本有定份,师兄也确不便在此长居,于是洒泪言别。商玉琪赠送银两,荫崖于情难却,只得收下。他又去吻别了那头梅花小驴,可爱的小牲畜似通人情似地摇头蹬蹄,表示惜别。商玉琪亲自备舟送走柳荫崖。骊珠立于山头,望着远去的风帆渐渐隐没在蓝天碧波之中,依恋之情有如飘拂的柳丝。唉!千丝万缕难系舟揖住,心中无限惘然!
送走柳荫崖回来,商玉琪估量到解骊珠可能也会在花园里见到过范一宽他们,要解除她的疑虑,不然自己的下一步棋就无法走了。于是他若无其事似乎是向未婚妻介绍商家的发家史,以及父亲商子和的为人,侃侃而谈,然后渐渐入港:“想家父在世之时,喜爱结交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朋友,数十年如一日,特别是为他执着追求的事业从不惜疏财,也有些人困于路途或遇有什么困难,慕商家之名前来太湖,他老人家总是毫不吝惜地尽力周济。骊珠你看,想我商家虽有偌大家财,但每年也不过将就敷衍。先父归天之时,尚叮咛玉琪必须继承他的遗志和家风。就以刚才前来的三位说,也是江湖义士,他们一不愿投靠官府,二不愿去巴结富豪劣绅,为他们看家护院,却浪迹人世间行侠作义,并聚会志同道合之士,为铲平暴政,使神州大地重光而不惜捐躯。这些人只知急人之急,不为自己留隔宿之粮,按他们的所学所能,拾青紫如草芥,取钱帛似探囊,但他们却鄙视之,宁愿为事业清贫守节拼搏献身。
先父去世以后,这些人还常常前来照看玉琪。古话说:‘留财于子孙,不如积德于子孙’玉琪承仰祖荫,受惠非浅也!”这一席话说得解骊珠疑团顿消。那天在风陵渡暮色苍茫,来者又都蒙面。身材相仿,兵刃相似的人多得是。况且此语又出于未婚夫之口,自然深信不疑。
商玉琪见第一着棋成功,就按范一宽之计行第二步了。
一晃数日,这天,他对解骊珠说:“岳父之仇家,至今下落不明,柳兄己走,难道我玉琪真的在此守株待兔不成?自家份内之事岂能完全仰仗他人!所以我想请珠妹在家静候,玉琪要离开洞庭了。”这话说得慷慨激昂,骊珠十分感动,也正中下怀。但让他一人前去,自己委实放心不下,想到自己和他虽未成亲,但总是夫妇,干脆一同前去。玉琪故作姿态地再三劝阻,骊珠主意已决。他们整顿行装,择一晴朗天气,双双离开洞庭。按玉琪的提议,先去造访一位商子和的金兰兄弟,是当代数一数二的高人,手下能人颇多,且交游广阔。如果他出于义愤,肯伸出援助之手,对此事极为有利。现在骊珠连做梦也觉得商玉琪是一心扑在解家的事儿上的,对玉琪的每一句话都感到贴心。在这种种情况下,商玉琪才能把骊珠引到了上天峰。
上天峰在江西新建县,距洪都府八十里,主峰为大石头,内有石床、石室、石巷等胜景。峰峦攒列,气势雄伟,雾遮云罩,蔚为壮观。如今这里是虎踞龙盘之地,关卡重重,处处设防,岗哨林立,步步为营。山峰的每一层石台,都有许多人员把守。但只要商玉琪报了自己的姓名,他们都哈腰连称“商公子”,并一站一站地护送上山。逶迤曲折地绕了几里山路,才来到上天峰正门。商玉琪把自己的坐骑和解骊珠的梅花小驴系于槐树下,将兵器也置于马鞍上,关照骊珠在门前稍候,自己先进内拜禀,骊珠颔首答应。但玉琪进去足足有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出来,骊珠不由得焦急起来。那进进出出的人是频繁的,也没有一人和她答话。
骊珠正纳闷之际,正门内急步走出一个人来,到骊珠跟前欠身打了个恭说:“这位小姐是随太湖商公子来的吧?”解骊珠点点头。
那人客气地说:“真对不起,让你久候了,里面请。”解骊珠跟着他跨进大门,又穿花径走廊房地兜抄曲折,见到一个正厅,外明里暗,望不清楚,只觉厅内人影幢幢,但却鸦雀无声。领路的人站定了脚步,用手朝前一指:“就是这里。解小姐恕我不便相陪,你自个儿请吧!”说罢,又打了一恭,径自走了。
骊珠是个有教养懂礼节的人,她想,据玉琪说,此间是公公的金兰兄弟,是长辈,于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移步进内。她的头低着,所以看到的只是青方砖的地面和人的下半身。走了一段,估计已近上座,她本想跪下行礼,只是不知该用什么称呼?玉琪究属年轻,或许出手害臊吧,怎么不上来打个招呼?正在这时,猛听得上面一阵大笑。
奇怪,这笑声竟是那么耳熟!曾经听到过,确是听见过。
不待她思索,笑声又起。啊哟,这笑声勾起她难言的风陵渡之战,重揭她创痛的心,使她毛骨悚然。她再也忍不住了,刷地抬起头来。她惊呆了,完完全全地惊呆了。这难道是眼下自己唯一的亲人商玉琪领来之处吗?她心绪纷杂,不知是真是梦,怎么也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上坐的不是旁人,就是在风陵渡拦截杀父劫镖的仇人——紫脸老者!
这时,在林霄汉座后闪出一人,是大力神史洪。他狰狞地一笑说:“解家小姐,风陵渡一别,又在此间重逢,幸会,幸会!小姐总不会忘记在我胸前留下的记念吧!”
是他!是他!在太湖商家花园看到的就是他!那玉琪他?…
范一宽踏着沉稳的方步从人列里走出来,把手一拱,脸带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说:“解小姐请了。不错,上坐的是你解家的对头,可他是你公爹的救命恩人,是你丈夫的叔父大人。这回你该明白商公子为什么把你请上山来的道理了吧?想林老前辈向你父亲寻仇,也决非事出无因,冤冤相报,应该有终了的一天。现在只要你跪下来称一声叔父,林老前辈是心田如海,能容百川,定能顿释仇怨,认你为侄女,成了近亲,化干戈为玉帛,该有多好。否则……姑娘是聪明人,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原来如此!骊珠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连自己的未婚夫尚且背叛了自己!她恨,她痛,她侮,她怒!她明白自己己经落入险境,稍有逆意,万无生理。但她甘愿如此,得报父仇,死而无憾。自己本来就要寻访仇家,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来不及考虑其他了,只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手中没有兵械,迅速挥出两掌,出其不意一步进身,一个“双蛇昂月”左手取林霄汉双目,右手取袁春秋咽喉。
可是骊珠势头果猛,但紫脸老者是个何等人物!他不避不让,一声冷笑,袍袖往上一撩,姑娘就像撞着了千斤闸似地倒退回来。随着一声大喝:“不知好歹,拿了!”两旁的人一齐涌上前动手。纵然骊珠姑娘有一身武艺,又有舍身相拼的决心,但双拳难敌四手,四手还怕人多,况且到底是女流,那厅上的人哪一个都是强手,任你拼命也好,顽斗也罢,仅几个回合,即被擒获了。
范一宽越步而上,举起置人于死地的铁砂掌,“师父,这小妞儿是留不得的,纵虎容易缚虎难,不能养痈遗患,待我送她走吧!”
正在这时,厅堂背后走出一个人,嘴里连连喊着:“不可杀她,万万不可杀她!”当此紧张气氛的正厅里,谁敢出面阻止呢?原来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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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回 解骊珠被困蝙蝠洞 林冠航救人三更天
商玉琪是个阅历不深的敦厚人,他对范一宽的话一向深信不疑,所以当他进内拜见林霄汉时,心中还是喜孜孜的。可是一踏进正厅,只觉得气氛严峻,两旁站立的虽然大多是到过太湖的熟人,却一个个铁青着脸,像神殿上的泥塑木雕,纹丝不动。
再看上座的那位林叔父,平时一见到自己总是笑容可掬,又亲昵、又爱抚,现在却笼罩着一层寒霜,阴森可怕。玉琪向他参礼,他也不答。半晌,语音才似霹雳般地响起:“好一位孝顺的女婿!怎么样?这回是帮你未婚妻来替父报仇吗?是来找我拼杀吗?好!看,在你死去的父亲份儿上,我理当成全你。来人,看刀!让商公子一尽对解家的孝心,在我胸前捅上三刀。”
商玉琪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阵觳觫,禁不住跪了下来,双手乱摇:“啊哟哟,叔父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小侄怎敢如此!……”
“那你来打什么主意呢?”林霄汉的口气缓和了些。
商玉琪真的闹懵了。他在两旁的人列中找范一宽,啊,原来他就站在旁边。可是他的眼睛不看自己,没事人似的,凭你对他使什么眼色也是白搭。商玉琪哪会知道就是他所笃信的范一宽从中把水搅浑的。那范一宽在返回上天峰后,就在林霄汉面前禀报了陕西之行和太湖商宅的情况,加油添醋,虚虚实实,说商玉琪发誓要为岳父报仇,哪怕天涯海角,不论是谁,他也愿为解骊珠舍身拼搏,手刃仇敌等等,说了一大堆,也将得林霄汉火冒三丈,发了雷霆之怒。玉琪见范一宽装着视而不见,不禁心中又怨又恨,他只得叩了一个头,就把范一宽在太湖的言谈重述了一遍,末了说:“叔父大人请息雷霆之怒,暂罢闪电之威,侄儿的心迹天神可鉴。若怀半点叵测,杀剐听凭叔父。”说罢,又叩头不已。
林霄汉见商玉琪已表明心迹,心中甚喜,他知道商玉琪是个敦厚纯孝之人,生性懦弱,遇事拿不定主张。现金兰兄弟已仙逝,仅留此子,自己应当好好相待。他相信商玉琪得知岳父的仇家正是他所敬仰的叔父以后,除了惊诧之外,是不至于来铁血相拼的,今见玉琪已陈明了心迹,当即转怒为喜,吩咐把商玉琪馋扶起来,并在边上设座头。
然后睑露笑意地说:“侄儿能深明大义,恩怨分清,不愧为商门之后。叔父我在风陵渡尚且肯网开一面,如今知道她是你的未婚妻,我会绝情吗?哪怕她在背后骂了我一百个不是,我做长辈的也只当风吹马耳。好!我会让她明白几十年前的那回事儿的,不过你暂且回避一下,要是你那位未婚妻固执己见,不肯转篷,我再打发人来请你,就这样吧。”商玉琪哪里还敢有半点儿违拗?就由邢燕飞和鬼见愁丁黑陪着到内室小憩,静候厅前音讯。他怎么会想到,正厅内发生了和他意愿完全相悖的事情。事后他知道了,也就后悔莫及了!
解骊珠在强手众多的正厅里,虽经以死相搏,终无济于事,她被擒获了。范一宽极力主张要杀死她,以除后患。史、范等人齐声呼应着,林霄汉却绷着脸不吭声,正在危急之际,被厅堂背后走出的一个少年大声喝叫拦住了。此人是谁?原来是林宵汉最最宠爱的独生子林冠航。
林冠航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踏上前来,亲昵地叫了声:“爹!”
一见自己的爱子,林霄汉顿然绷脸一松,露出了笑容,和颜悦色地问:“怎么,航儿,你不赞成杀这个小妞儿吗?说个道理给爹听听!”
林冠航不从正面回答,从容地来了个反问:“孩儿知道爹是不会同意让人在正厅妄为的。爹呀!你说是吗?”
林霄汉心中一动,他要当众试试儿子的见识,当即问他:“那么依你的主见该怎样处置她?”
林冠航袍袖一抖,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来:“蒙爹爹垂询,孩儿斗胆剖陈。林、解两家结冤,孩儿虽不明细情,但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