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用这样的女人,会被人们舌头编织而成的绳索,活活勒死。她以自己卓越女企业家的人格,在为一个下贱的女人做名誉上的担保。这种牺牲和这种代价,只有在其位的人才能体验到。
“郁容秋没有说她同您约了什么。只是说让我带话给您、说您一定记得的。” 兰医生小心翼翼他说;
“是的,我记得。”女厂长决定对女医生敞开心扉。一个工厂就像一座海岛,厂长像个孤独的渔夫。
“她要我向她鞠个躬。”女厂长已经平静下来。
好个独出心裁的女人!兰医生在吃惊的同时,也佩服郁容秋的匪夷所思。
“我不鞠!”厂长斩钉截铁地宣布。“作为女人,我很可怜很同情这个女工,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的命运,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假如我是普通人,我完全可以鞠这个躬,作为生者对即将逝世的人的安慰,我还可以做得更周到一些。但是,我身不由己,因为我是厂长!
厂长向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屈膝,会成为厂内经久不息的新闻。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它甚至会演绎成骇人听闻的传说。“
兰医生点点头。厂长绝非多虑,工厂的休息室像远古时先民们居住的洞穴,可以诞生最神奇的想象。漾着幽蓝的光。
“兰医生,您知道我这一辈子什么事干得最漂亮吗?”
“不……不知道。”兰医生夸张地摇头。只要郁容秋不谈厂长,什么话题她都乐于奉陪。
“就是讨帐了。”
兰医生点点头。这一次,没有夸张。
郁容秋又闭起眼睛。兰医生以为她就此疲倦地昏睡,觉得很好,没想到她又像打开一本沉重的字典一样,翻开眼皮,刚才是在积蓄力量。
“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想赖帐了。厂长觉着我没用了,她放不下面子。她想赖了同我的约定。对不对?兰医生,您甭骗我,我什么都知道。厂长赖了我这笔债,我就要死了,我没地儿去讨了……兰医生,您跟我说实话,我说得不错吧?” 郁容秋的双眼,像生满了苔藓的荒原,在一片惨白的背景下,暗淡而执著。
“不本!绝对不是这样!你想到哪里去了!厂长说她一有空儿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里来看你,她说你给厂里立了大功。你不能这么不相信人!你要是这样,连我都信不着,我这就走!”兰医生佯装发怒。一般人都不敢对病人发火,但兰医生敢。只有这样,病人才能相信谎言,而谎言是对病人的最高仁慈。
郁容秋果然慌了。“我信。我信,兰医生,别生我的气。我纵是信不过厂长,也不能信不过您。只是我这一辈子,被人骗的次数太多了,我也骗过人……我知道您不会骗我,厂长也不会的,不过是我一天自个呆着没事,瞎想得大多了……”郁容秋没有闭上眼帘,兰医生却看不到她的眼神。这其中隔着水幕,像汽车大灯厚而瓷的玻璃罩,把郁容秋的瞳仁放大得如同古井……
兰医生再也不想多呆一分钟,否则对自己对别人都是煎熬。刚想溜走,听到郁容秋对着空洞的天花板说:“我等着您……”
兰医生在其后的几天内,坚决不去医院,她怕自己抵不住那充满死亡智慧的诘问,反倒更添人痛苦。但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医院,她想郁容秋是个聪明的女人,隔了这么长的空白,她该不会再追问什么了。
兰医生猜得真对,郁容秋真的不再追问那件事了。
“这是你们的高干女病人最后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戴瓦片帽的护士小姐平摊开手。
三枚像围棋子一样润泽的扣子,有着黑色大理石样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