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宽宏大度,哪里存意到此,就是周日清也想不到天然有这个意思。圣天子便道:“和尚既如此说,甚好,高某本欲各处游玩一回,就烦和尚领某前去。”天然见圣天子叫他领路,可实在不愿意,你道这是为何?
原来无论什么地方,凡是这些庵观庙宇、胜迹名山游人必经之地,那些住持和尚、道士等人,如若有见识、有眼力及道行高深的,却有另一种气概,遇着贵客长者,极力应酬,自不必说,就使客商士庶,也还不敢过于怠慢。如这些生成俗物,再加一无见识,但存了一个势利心,只知道趋奉显达。只要是仆从如云,前呼后拥的这般人士,他一闻知,早令庙祝预备素斋素面、极好名茶,在那里等着。及至到了码头,又早早换了干净衣服,站在码头上,躬身迎接。那种趋承的样子,实在不堪言状。及至迎入方丈,茶点已毕,便陪着往各处游玩,然后供应斋饭。若遇着那些往来客商,连正眼也不曾看见,这方丈内,是从来不放这些人进内的。再下一等,那就更不必说,惟有一种人,他却不敢居心轻慢,既非达官大贾,又非士庶绅商,却是那妇人女子。无论她是红楼美女,绣阁名花,还是小家碧玉,只要是这等人到了这些地方,那些和尚道士,就马上殷殷勤勤,前来问长问短,小心侍候,只恐这些名门淑女、碧玉绿珠不与他闲话。但只要稍问一两句,他便倾山倒海,引着你问长问短,他又外作恭敬之容,内藏混帐之见,千古如一,到处皆然。
现在天然见圣天子着他领导各处游玩,居心实在不愿,因借词说道:“小僧本当领导,实因尚有俗事不能奉陪,请客官自便!”周日清闻言,也就甚觉不悦,因含怒说道:“和尚你这说话,俺好不明白,你既出家,已经脱俗,所谓四大皆空,一尘不染,还有什么借事?今据你这等说法,和尚还有俗事,可谓千古奇谈了,但既有俗事,当时又何必出家,误入这清高之地?实在可笑!”天然被周日清这句话,问得个目瞪口呆,不能回答。天子究竟是大度宽容,因代天然说道:“日清,你算了罢,虽然和尚四大皆空,本无俗事。但是他既住持这个地方,他便为此地之主,难保无琐屑之事。他既说有事,俺们就不必勉强他,好在俺也是来过的,所有各处,也还认得,就与你同去便了。”周日清虽见圣天子说,究竟心中不愿,却也不敢违逆,只得随着天子走出方丈,天然也勉强送了出来。圣天子便与周日清各处游玩去了。
这里天然心里甚是不乐,当时就命侍者道:“等一会儿,方才在方丈那里两个人如果再来,你就说我下山有事去了,不必再来告诉我。”那侍者自然答应,天然也就退归静室。这静室在方丈后面,非至尊且贵的人,不能放他进去。可巧天然进入静室,不到片刻,那侍者进内报道:“现在城里王八老爷,请了许多客前来,船又靠码头了,大概不一时即可抵此。”天然闻言,听到既然是王八老爷前来,是本山的施主,而且是个极发财的人,怎肯不去迎迓,因此他便赶紧出了静室,前往码头迎接。
你道这三八老爷,究是谁呢?原来这王八,从前本非世家,因后来在八大盐商家内做了总管,所有这八大盐商家的事,都要与他往来,因此就交接了在城的这一班富户。不到数年,赚的钱已经不少,应该要他转运,又得了一宗无意而得的横财,就此成了个大富户,虽总不能与八大商并驾齐驱,却也自立一帜。又兼着本地的官绅,见他发了财,居心想他有些关注,也就与他时常往来。他见得本地官绅也都来与他交往,他便以为是巴结他,恭维他,看得起他,也就趾高气扬起来,以为自己不可一世。后来又报效国家二三万银子,朝廷赏他一个五品职衔,他便借此夸耀乡里,以为是钦赐的功名,因此更加居移气,养移体,广置姬妾,精选娈童,在家时门前仆从强如虎,出外是道上旌旗像似龙。而且出入乘舆,绝不徒步,家中妻妾因他如此,也就光宠了起来。
天然到了码头上,躬身站立,在那里迎接,终以为是王八本人请客,到此哪知并非男客,只听船中一片笑语之声,即刻就斜着两只眼睛,向船舱里溜去,只见是一群女眷。天然已知是王八的太太们请女客,正在心里打算,又见船头上站着两个家人,皆是二十岁上下年纪,踢跳非常,扎束干净,在那里招呼船户搭跳板、打扶手,不一刻,船户将跳板搭好,用竹竿打了扶手。天然站在那里,埋着头,外似恭敬,两只眼睛只管斜视着向跳板上溜去。只见从船舱里走出一人,年纪十八九岁,容颜秀美,体态轻盈,所有装束,自不必说,扶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少年女子,慢慢上了跳板。又听舱里一声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六妹妹,你走好了,防备着滑下水里去。”只见在跳板上走的这个带笑说道:“人家正是心悬的怕,你偏要来吓人家。”一面说,一面慢慢的走,一步不到三寸,在那跳板上,侧着身子,并着脚,一点一点的移开,好容易下了跳板,上了岸。口里还笑说道:“我的妈妈,好不容易走过来。”
接着舱里走出五六个人来,皆是二十岁左右,一样的珠翠满头,绮罗遍体,衣香鬓影,环珮叮当。天然尽管埋着头,斜着眼,呆立着悄悄的偷看。末后舱内又走出一个,约有二十一二岁模样,却是生得温柔明媚,倜傥风流,笔直的一对金莲,刚有三寸左右,左手扶着一个俊俏的少年女子,右手扶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女,那婢女盘了双丫鬟,却也极有可观,慢慢的走过跳板,登了岸聚在一起。此时天然的两只眼睛,却也不向船舱里去溜,可是掉转过来,也不呆立在那里,便赶紧抢两步,走到那方才在船头上招呼水手的那两个家人面前问道:“请问管家,八老爷可来么?”那家人道:“八老爷今日不来,这是我们家三姨太太,来此请客。”天然听说,即刻抢步跟在后面,将一众女眷,请入方丈献茶。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俗和尚出言不逊 猛英雄举手无情
话说天然和尚问明王八家的家丁,知道这些女眷是王八的三姨太所请,天然心中明白,当即赶上前去,请他们进入方丈坐下,命人献茶,自己即靠在方丈内窗子口那张方凳子上坐下相陪,一一命人摆茶盘、拿点心,又叫人去取泉水,泡那顶上的香茶,还要用两饼龙井茶叶。一面极力招呼,一面斜着眼向各人溜去。正在意乱心迷之际,忽听王八的第三个侍妾,向天然说:“这大和尚如此周旋,使我等实在过意不去,下次我等还是不要来了,带累你大和尚忙得如此。”天然见说,赶忙答道:“说哪里话来,姨太太是难得在此请客的,偶然到此,这是僧人应该,惟恐招呼不到,还请姨太大与众位太太、少奶奶、小姐们包涵些儿,僧人已备了素面,请问是先到各处去游玩过了,回来再吃面,还是吃了面,再到各处去游玩?听太太们便。”
只听王八的第三个妾又说道:“大和尚你不必费事,我们已带了酒席来,不过借你的厨房来烩一烩菜就是了。现在就请你大和尚领着我们到各处游玩一番便了。”天然道:“小僧自当领导。”说着就站起来,让她们出了方丈,他便跟在她们后面,指点着到各处游玩去了,并且说道:“小僧早就招人备了素菜,既是姨太太带了酒席来,好在近日天长,就留在午后当点心好了。如今先去各处游玩一番再说罢。”你道王八这第三妾,为何如此请客?原来她本姓陆名唤湘娥,是个从良妓女,因自己前三日过小生日,那五六个花枝招展般的女子,皆是她从前院子里的姐妹,现在有从良的,有已经脱籍尚未择到主人的。陆湘娥过小生日那天,她们皆去送礼拜寿,陆湘娥要还请她们,家里的地方虽大,究嫌不甚爽快,不如请到平山堂还了席,因此与王八说明。三八又极其宠信,陆湘娥一说,王八也就自然应允,所以雇了船只,带了酒席前来。
天然和尚带着陆湘娥等去各处游玩,先游了两处,并未遇着什么游客,忽然陆湘娥要去看第五泉,刚走进门,可巧圣天子与周日清从欧阳文忠公词内走出,迎面碰见。当时圣天子见是人家内眷,也就慢一步,让她们过去,及见天然在末后追随,圣天子并未与他较量,也就将前语忘了。倒是周日清在旁看见,不觉勃然大怒,暗道:咱们叫他陪我们到处游玩,他说有俗事,原来就是这样俗事,要陪伴女子闲游,此时已是跃跃欲试,因见圣天子可以容纳,不与他较量,也还不便出头,只得忍耐,预备随后再与他说话。心中虽如此想,此时天然已走了过去,不过片刻,陆湘娥等已过第五泉回来。
周日清又仔细看天然是何光景,只见他笑逐颜开,一面走,一面与湘娥闲语,那一种故意卖弄风骚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此时却按捺不住,低低的与圣天子道:“父王可见这贼秃如此混帐么?”圣天子也早已看见,今见周日清问起,也就说道:“已看见了。”周日清道:“似此不法必须惩戒他一回,方出胸中之气。”圣天子虽未开口,却也明这意思。周日清微窥其意,当下就跟了下来,及至转了几个弯,又不见天然与那些女眷,周日清暗道:“看光景又到别处去了,等会见,到他方文那里再去与他算帐。”主意已定,又与圣天子到各处去游玩了一回,这才向方丈而来,走至方文门口,这里那侍者上前拦道:“请你们两位客官,就此止步罢,里面有女眷们请客,客官们不便进去,请客堂里用茶罢。”
圣天子见那侍者说话婉转,也就预备不进去。周日清在旁问道:“你家方丈现在哪里?我与他有话说。”那侍者道:“方丈现在里面招呼客人呢。”周日清道:“他招呼什么客?”那侍者道:“是城里王八老爷的姨太太,借这里请女客,呼我家和尚在那里招呼酒席。我家和尚,因为王八老爷是我们山上的施主,常布施功德,故此不便相辞,只得在里面照应。”周日清听说,不由三尸冒火,七孔生烟。当下一声喝道:“好大胆的贼秃,你可叫他快快出来,俺老爷与他讲话,倘若稍有迟延,借故躲避不出,可不要怪老爷用武,管什么三八乌龟,俺老爷就冲进去了。”这一片声喧,那侍者也不知所措,若要进去通报,争奈和尚招呼过的,若不进去通报,看见周日清那雄赳赳、气昂昂,知道不是好慧的,怕他真个打进去,不但和尚要吃亏,连那些女客也要带些不便。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天然在方丈里早已听外面喧哗,已走了出去。一见是方才在方丈那两位客官在这里吵闹,当即上前说道:“客官不必如此,要知道里面现有官家女眷宴客,你们二位客人,是不便进去的。天下事要讲理,胡闹是不行的。”周日清见他出来,已是怒火焚身,恨不得即刻上去,把他痛打一顿,又见他言语顶撞,试问如何能够忍耐得住?当下就抢一步上前,伸开巴掌,认定天然嘴巴上一掌,口中说道:“好狗贼秃,你敢顶撞老爷么?”这天然被他一巴掌,不但痛入心肺,登时就红肿起来,嘴里的牙齿已打落了两个,满口鲜血流将出来。他还不识时务,以为这平山堂是奉旨敕建的所在,平时自己又与在城官绅都有来往,便仗着这点势,也就口中不逊起来。
此时圣天子也不免大怒,即命周日清道:“既然方丈里有人家内眷,不要惊吓她们,你可将这贼秃,提到客堂里去,与他讲论。”周日清答应着,立即走过来,伸了一只手,将天然的衣领一把揪住,轻轻的一提,如同缚鸡一般,提着就走。天然死力挣脱,再也挣脱不开,不由得跟着周日清到了客堂。此时合山的和尚及庙视等人都已来齐,都站在客堂外面,七言八语的乱说,又见圣天子与周日清在盛怒之下,不敢进去。只见圣天子大喝一声道:“好贼秃,你还不给我跪下!”天然哪里肯依?周日清一听此言,叫他跪下也就不容他不跪,即将右腿一起,认定天然腿弯子上踢了一下,天然不由的便双膝跌下尘埃。圣天子便向他说道:“你这贼秃,太也托大,你但知势利两字,为尔等本来面目。你可知道高某是何人?我且告诉与你,内阁陈宏谋、刘墉是高某的老师,现在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与高某同年。因高某奉旨前往江南密查要案,顺道过此,因慕平山名胜之地,乃重来一游,所以仆从人等全未随带,只是这位周老爷同来,因他是我的继子,沿途可以照应。方才在尔方丈之内,使尔陪着高某游玩游玩,尔见我等不是达官显贵,就不愿相陪,以俗事二字推倭,彼时周老爷也就暗含怒意,与尔辩驳起来。若非高某在旁极力排解,尔彼时就不免要吃苦,高某亦明知尔存了个势利之心,所谓势利山僧,到处皆是,这也不是你这贼秃一人,所以高某也不与你较量。为何尔因俗事,不愿与高某同游。又何以不因俗事追随那班内眷?高某却不明白。这也罢了,或者因那班内眷她家的家主,是你的施主,平时有布施,偶尔内眷来游,情不可却,不得不勉为其难,陪她们去游玩一回,只好将自己的俗事暂时抛下,非若暂时的过客偶尔到此,既无功德,又无布施,可以简慢。果然如此,于情理上还可以说得过去,不过太觉势利一点。为什么已经领着她们游玩一番,她们借尔的方丈宴客,自有她家的奴仆在那里侍候,设再不敷所使,尔只应派两个老年纪的庙祝进去相帮,才是道理。尔却恋恋不舍,借着这照应的题目,只管在里面追随。如此看来,你这贼秃,尚不仅在势利两字,及至周老爷唤尔出来,尔不知道自己有理亏之处,还敢出言顶撞,以为高某不过是寻常的过客,就顶撞他两句,绝不妨事。再不然,就倚仗官绅之力,以势压人。今高某也不与你在此较量,我将尔这贼秃送往地方官那里,勒令他处治你个勾引妇女的罪名,看你怎样奈何我高某。”天然见说出这一番话语,登时哀求起来。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还求恕罪前倔后恭 阅读来书惊心动魄
话说天然和尚,到了这个地步,知道这两个客官是京中的大员,也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下叩响头,口中哀求说道:“小僧有眼无珠,语言冒犯,接待不恭,还求两位大人、大老爷格外开恩,宽其既往,小僧当从此革面洗心,不敢再以势利两字存在心中。若将小僧送往地方官衙门惩治,这勾引妇女的罪名,小僧是万万担当不起,而且小僧实在不敢存这恶念。今日实因王八老爷的家眷,在此饬令小僧招呼,小僧又碍于施主份上,不得不勉强周旋。还求二位大人、大老爷俯鉴小僧不得已的苦衷,法外施仁,不咎既往,小僧当办香顶礼,日祝二位大人老爷万代公侯,子孙昌盛。”
天然在里面跪,客堂外面这些和尚,见方丈如此,也就环跪下来哀求了一回。圣天子见了这样光景,倒也好笑,从前那种势利,现在又如此卑微,实在是山僧的本色。因暗想道:“他既然知罪,如此哀求,朕也不必与他较量了,就是他追随那班妇女,也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他若不款待殷勤,又恐遭他施主之怪,只要他从此悔罪,也就算了。”心中想罢,也就问道:“你家从前的那个方丈,叫作了空,现在哪里去了?你可叫他前来见我,他见了我自然知道高某的来历。”
原来圣天子初次南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