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又说,抢救是已经抢救过来,听医生说目前不会有事的,只是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既然这样,我想有什么必要这么急切地去看她,跟救火似的?完全可以改个时间嘛。我这样想了,也这么说了,喊助手先回去,我改时间去医院看她。可助手说黄依依有要紧事跟我谈,要求我现在就去。我问什么事,她说不知道。不过,助手强调道,她说事情很重要,你应该放下所有事情,马上去见她。
我心想,去见鬼!
黄依依虽然躺在病房里,医生正在给她输液,但总的感觉不像重病在身的样子,见我还笑得格格的响。医生说,刚才以为是突发性心脏病,大家很紧张,其实只是一般性的昏迷,可能是太疲劳引起的,现在没事了,也不会有事的。
我接着医生的话,对黄依依说:“听见了没有,只是一般性昏迷,用不着这么紧张,把我跟救火似的喊来。”
她笑着说:“我当然要喊你来,我有事要跟你说嘛。”
我不客气地说:“你有事应该到我办公室去说。”
她说:“我不在输液吗,怎么去?”
我说:“那就等输完液再去。”
她说:“不,我要现在说。”
我说:“说吧,我听着,什么事。”
她说:“你把耳朵给我。”
荒唐!当着医生护士的面,要跟我说悄悄话,这叫哪门子事?我很生气,指责她:“你有事就说,否则我走了。”
她还振振有词地说:“是工作上的事,我能这样跟你说吗?要不你请他们走开。”
医生护士听了这话,很知趣地出去了。我什么不说,不开腔,只冷冷地看着她,等着看她要搞什么鬼名堂。确实是鬼名堂,她要我伸出手来。我当然不伸,我怎么可能被下属当儿戏耍?我沉下脸,厉声厉色地警告她:“有事快说,我没那么多闲心!”
她也沉下脸,回敬我:“我要吃你用手板心煎出来的鱼!”
事情真的跟假一样的。
但真的就是真的,哪怕跟假一样的。
是破译乌密后的第87天,上面下来了一份绝密红头文件,开头部分说的是:伟大的毛主席高瞻远瞩地指出,“苏修”已经不可挽救,两国正常外交已经彻底走到头,中国人民要勇敢地与“苏修”决裂……一个月后,《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关于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公开向苏修论战,从而拉开了“九评苏共”的序幕。至此,全世界都知道,已经风雨飘摇多年的中苏关系彻底决裂。为什么飘摇多年而未决的中苏关系,到这时突然果断而决?据当时有关权威人士说,这就是黄依依的功劳,她干的事无异于让我们的国家领导人瞅见了赫鲁晓夫的底牌。对方底牌暴露了,我们的底线随之也破掉了。
破译乌密,等于是让黄依依鸡变了凤凰。荣誉自然是不要说的,反正只要是我们701人能得到的荣誉,都无不成了她的囊中之物,胸前头上的挂戴满了,她不要也是她的。她要什么,开口就是她的,不便开口,有一定的暗示也行。人到这份上就成了人上人,也可以说不是人,而是神,是灵,呼风唤雨,遮天蔽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说,人要变起来也是说变就变的,从昨天那个玩世不恭、令人满腹疑虑的人,到今天这个璀璨夺目的样,她似乎并没有经受什么特别考验和折磨,而只是短暂地昏迷了一会而已。现在的她,像明月一样当空挂着,人们无不仰望她,崇敬她——黄依依!
16
我等着她来找我“还愿”。
我曾先后理智不理智地向她许过三个愿,第一个是关于集训中心王主任的,第二个关于她对象问题的,第三个就是“手板煎鱼”的事。第三个显然是还不了的,或者说只能以我被人落个笑柄的方式来还,但前两个我有决心给她一一兑现。所以,乌密一破后,我就开始等她来找我,同时私下也在有意作些铺垫和准备工作,以便她来向我开口之时,我即可豪爽地应允她。可她却一直不来找我,最后还是我主动找她的。
我说:“老王的事情,我是有言在先的,你看需要我怎么办?”
她像陷入了沉思一样沉默着,很久才抬起头,说:“现在我有一件比老王更需要组织上解决的事情。”
我问是什么事情,她说是通讯处张国庆的事情。
说起张国庆,也是个701众人皆知的人物。他以前是我们监听局机要处的机要员,负责译电工作,701内部所有的机密文件,都要从他手头过。他妻子是我们医院的内科护士,是个胶东人,长得人高马大的,脾气也很大。据说,张国庆很怕她,两人一旦吵嘴,女人经常大打出手,打起来,手里抓到什么,都敢往男人身上甩去,有一次甩过去的是一把医院用手术剪子,闪着银光飞过去,一下插在了张国庆的肩膀上。张国庆怕老婆的事情,大概就是从此名声在外的。不过,又说,女人是很爱丈夫的,张国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要做,女人还给他洗脚,剪指甲。她在外面总是说张国庆怎么怎么的好,她是怎么怎么的爱他,离不开他,以致他不在家时她连觉都睡不着,等等。但是,张国庆总是要离开她的,因为他经常要去总部出差。三年前的一天,张国庆出差回来,以往他总是先回单位,把随身带的文件锁进文件柜后再回家。但是,那天的火车晚点好几个小时,到701时已经是深夜12点多,如果又去单位(在四号山谷),再回家(在一号山谷),起码又要折腾个把小时。他不想折腾,于是直接回了家,根本没想到这会给他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退一步说,如果第二天他早点起床去单位,事情也是不会出的。但是,张国庆要起床时,老婆提醒他,今天是星期日,意思是你可以多睡一会。这一睡就是一个大懒觉。这个大懒觉可睡出了大问题!等他醒来,已是十点多钟,家里空荡荡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妻子不在家是想得到的,因为这是星期天,院子里的家属一般都要跟单位的班车去镇上采购东西,一周仅此一回,是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错过了,下周的菜蔬、柴米油盐都可能要成问题。一般妻子是不带孩子走的,反正张国庆在家,有人带。但是,这天,张国庆妻子也许想让丈夫睡个安稳觉,把孩子带走了。孩子是男孩,只有七岁,刚上小学,以往父亲每次回来,都会有点东西送他。这次,父亲深夜回来,他不知要送什么东西,当然要翻翻父亲的包。母亲去食堂了,父亲还在睡觉,屋子里等于没有人,于是他及时拉开父亲的皮包,并且马上找到一份属于他的礼物:一小袋纸包糖和一盒小饼干。他先剥了粒糖吃,一边吃着,一边继续翻找。于是翻到一只文件袋,里面都是机要文件。对文件孩子是不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些纸张,这么白花花,亮光光的,他见了忍不住用手去摸,一摸,又硬又滑的,哪像是纸,简直是叠飞机的上好材料。到这时候,张国庆命运中的劫数开始作怪了,孩子看袋子里这样的纸有厚厚的一沓,装订成一份又一份的,有十几份呢,他想抽掉一份,谁知道呢?于是他“聪明地”抽出一份,转移到自己的书包里。吃过早饭,母亲喊他一起走,他想出去正好可以叠飞机玩,便把书包挎在了肩膀上。母亲说,这不是去上学,是去镇上买东西,你背书包干什么?他说,我要做作业——到时,你去买东西,我在车上做作业。母亲听了,简直为儿子的懂事有点感动。两个小时后,张国庆起床来,马上注意到包的拉链开着。他是个机要员,十多年养成的职业敏感使他格外关心里面的文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少了一份!他几乎笃定是年仅7岁的儿子干的坏事,急忙出门去找儿子。院子都找了,左邻右舍都问了,不见孩子的影,有人说可能是跟她妈去镇上了。这个可能的事实让他吓坏了,因为如果文件确实在他孩子手上,出不出院门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是要改变性质的。事后,也正是这一点,把张国庆全家都毁了!
长话短讲,当张国庆在半路上见到孩子时(他赶出去,儿子正返回),看孩子手上正捏着用文件的半页纸叠的飞机。据孩子事后说,因为文件纸较大(16开),他是对开来用的,这样一页纸可以叠两架飞机。在母亲去街上买东西时,他没有跟去,而是以做作业的名义,留在停车站里,与院里同来的另一个孩子一道叠飞机玩。文件共有四页,按每页两架计,他们应该可以叠出八架飞机。事实也是如此。但现在他们手头只有每人一架,两人就是两架,其余几架,有的飞上屋子顶,有的坠入人流,有的当场被镇上其他孩子抢走。后来返回停车场去找,总算又找回来四架,应该说还算不错的。但是,丢失的两架,其造成的损失,似乎不亚于丢失了两架真飞机,整个701上下都在为之惊心,都在危言耸听地谈论。处分是免不了的,而且一定不会轻。最后,张国庆老婆被开除公职,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张国庆因为两个有利因素一定程度地保护了他。一个他是党员,有种说法,开除党籍可以抵三年罪。就是说,开除了他党籍,等于是判了他三年徒刑。二个他是机要员,身上有高等级的密度,不便流入社会,可以说他的公职不是想开除就能开除的。所以,最后他公职还是保住了,只是离开了机要处——他不配!行政级别由21级降到了最低的24级。国家干部制度上其实是没有24级这一说的,最低也是23级,所谓24级,其实是下面单位自己搞的名堂,一般是提干第一年,或者学校毕业第一年,都按24级来看待,有点预备党员的意思,一年内如果不犯错误,即可转正。
有人说,对张国庆妻子的处理有些过重,其实,正是因为不能正常地处理张国庆,才这么重地处理她的。她是替丈夫和孩子受过,理所当然,合情合理,没什么可冤屈的。没有冤屈,组织上是不会来给她翻案的,谁想到黄依依不知怎么的要来行这个好。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得很含糊,只是说一个七岁孩子犯下的错误,要让一家三口付出一生的代价,挺冤枉,也挺可怜的。
我说:“老王在灵山劳教所里也挺可怜的。”
我其实是希望她把老王“赎”出来,一来老王的下场毕竟跟她有关,二来这也是我对她有过的承诺。可是,她巧妙地给了我一“将军”。
她说:“你的意思是把老王的事情和张国庆的事情一并解决了,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我说:“我的意思是先把老王的事情解决了。”
她说:“不,如果两个事情只能先解决一个,就先解决张国庆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
应该说,她为什么要保救老王,大家是心照不宣的,可为什么要施恩张国庆,这事情很叫我费解。既然费解,我不免要去底下打探打探,结果又探到一个“大地雷”——两人原来相好着呢。就是说,张国庆的情况,其实跟老王的情况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俩相好的事外界所知不多。这得益于两人在一个单位,客观条件比较好,行动上具有一定的隐蔽性,不像老王,在不同单位,做起事来动作大,跑来跑去的,容易被人觉察。
我没有像对待老王一样,把张国庆叫来“审一审”,而是择日又找到黄依依。我想让她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现在她与张国庆的关系可能只有少数人知道,但如果组织上根据她的要求,把张国庆老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可能她与张国庆的事情全701都会知道,这是要破坏她目前有的光辉形象的。
“再说,”我提醒她,“你也不能老是这么单身下去。”
“怎么会呢?”她跟我半真半假地,“你不是说一定要给我找对象嘛。”
我也是跟她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有了张国庆就不要对象了。”
她认真地说:“这不现实,不可能的。我知道他(张国庆),要他离婚简直等于要他的命,他没这个胆,也没这个命。”
我说:“我想也是,否则你不会帮他把老婆孩子弄到这来的。”
她说:“是啊,这不自找麻烦嘛。”
我说:“但是,即使不这样,你也不能帮这个忙。”
她问为什么,我告诉她,她现在条件很好,组织上已经在出面给她物色对象,这时候来办这些事,等于是把她跟张国庆的事情张扬出去,对她找对象是很不利的。总之,一句话,我认为,她不该管张国庆的问题,不是管不了,而是管不得,管了,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她有害无利。我说的是实话,也是事实,也引起了她深思。但是,她作出决定还是叫我失望。
她说:“我答应过他(张),我不能食言。再说,谁要在乎我这种事,他也做不了我丈夫,做了也是散的。”
我说:“谁不在乎,是男人都在乎的。”
她说:“那我只有单身的命了。”
我说:“组织上不是正在努力嘛,所以才需要你配合,别把跟张国庆的事捅出去。”
她说:“包得住一时,还能包得住一世。行了,别扯那么多了,张国庆的事情我是管定了的,至于其他事听天由命吧,我才没这份理智和耐心,做一件鸟事想得八辈子远的。现在我什么都不想想,就想帮张国庆这个忙,一个这是我答应过他的,再一个,张国庆这人你不是不了解,一个老实透顶的人,除了老实就是老实,我不帮他,他还能靠谁?靠他的老实能解决问题吗?可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下辈子能幸福吗?所以,张国庆的事我还是要管,你不爱管可以,我去找其他人管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有管。老实说,这个时候,她绝对是个神,可以呼风唤雨,可以点石成金,可以做到说一不二。就是说,即便我不当这个好人,自有人会来当。但如果让别人当了这个好人,等于是我得罪了她,进一步说,也等于是我在通往院长的路上自找了麻烦。那时候,上面首长来,哪一个不要见见她?都要见她!她借机奏你一本,或者美言你几句,对她那是顺手牵羊的事,而对你就是改变命运的事。什么叫一言九鼎?那时候她说的就是一言九鼎。我可没这么傻,好好地去得罪她,让别人来白拣一个便宜。所以,我看她执意要解决张国庆的事,同时又表示:如果能一起解决老王的事,是最好不过的,我就索性给她来了一个“最好不过的”,专程跑了一趟总部,把两个人的问题一并解决了。
说真的,当时组织上对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慎重考虑,尽量满足她。而像张国庆和老王这种问题,都是单位内部可以解决的问题,只要她出面了,要求了,也就解决了,不会有什么难度的。
17
我们701总的说是个很封闭的单位,正因为封闭,与外界无关,内部有什么事,所以都传得飞快。像张国庆和老王,在701本来就是无人不晓的著名人物,黄依依保救他俩,等于是在新闻上面又制造新闻,转眼就在人嘴里吐进吐出,风靡一时,无人不知。喊黄依依叫什么“天使”、“有问题的天使”,其实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想想看也正是,什么人能把他俩从地狱里搭救出来?没有人,只有天使!然后,再想想,什么人能这么神奇地破译乌密?也只有天使!天使的称谓对黄依依说,似乎是双重的贴切,所以一喊就喊开了。
随着天使之名传开的同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