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被闹醒了,家家忙着起来,收拾好吃的东西,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出发了。
卢章华没去,这事他不能去,他在门框里看着望云村的人,像望着出征的战士,心里热乎乎的。
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乡上。他们一进大门,恰巧就碰见乡政府的一群人从楼上下来,走在前面的是个胖胖的很福相的人,旁边一个小青年帮他端着温水杯,拿着公文袋,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人,他们晓得这就是最大的官了。
望云村的村民呼啦一下就把打头的这几个人围住了。那时,天正下着鹅毛大雪,气候十分的冷,他们穿的筋筋绺绺的,身上的衣服啥都有,都是城里人捐的,但这些衣服都薄菲菲的,他们走在路上还不十分冷,一站下来,个个冷得打抖打颤,哆哆嗦嗦的。县长问这是那个村的?他们来干啥?乡长见县长脸色不好看,说是望云村的,也不晓得来干啥?县长的脸色更阴更沉了,说你们咋搞的,咋不做好群众的工作,大冷的天让群众来乡政府!乡书记正要说什么,乡长抢着说我来做群众的工作,他转过身,伸开两只手轰,走开,走开,你们来干啥,快回去,快回去,有啥问题改时候再说。乡长凶神恶煞,使劲地推人。站在前面的刘大毛差点被他推了个趔趄。他又大叫,乡上的人出来,帮着解散人群。县长看得鬼火冒,吴正荣同志、吴乡长,你搞什么名堂,你没见这些群众穿的薄衣烂衫的,你没见他们冷得发抖?先安排他们去会议室烤火,先让食堂做饭给他们吃。有啥问题你们负责解决好。
县长说完,钻进汽车要走。汽车已经发动起来,马达轰轰地响,喷着热气。乡长和书记忙着挡人,汽车开了。望云村的人一个个木呆呆的,没有反应。
突然,一个人从乡长背后钻出,啪的一下,四脚八叉的睡在地上,地下稀泥烂浆,刚化过的雪被人踩成烂泥浆了,但烂泥浆上还浮着踩碎的薄冰,还混合着污浊的残雪,新下的大朵大朵的雪花也混杂进来,人一看上就一身发冷发抖。那人躺在汽车前面,泥水把他的一身都浸透了,他冷得一身乱抖,他穿的是啥衣服呀,薄薄的两件单衣加在一起,腰上系着草绳,脚上是一双前面后面都通风透气的烂胶鞋。他睡在地下,也不喊,也不叫,就是冷冷地躺着。
乡党委书记、乡长脸都青了,他们也顾不得冷和脏,忙去拉他。他死活不起,县长的脸也青了,气也粗了,他晓得,出此举动的,非得有重大冤情和大得很的事情。他跳下车来,蹲下去,老乡,我是县长,你有啥冤啥仇跟我讲,你起来,我给你做主。那人扭过半边泥糊糊的脸,说你真是县长,你说的给算数?县长郑重地点头,算数。他说望云村几千年黑洞洞的,我们要求架电线!啥?!县长眼瞪得很大,嘴巴惊讶得合不拢。他以为是啥家仇世恨,沉冤难平的事,想不到是架电线的事。他的眼睛湿润了,声音有些哽塞,他说当着众人的面,我表态,为你们那里架电线。电线半年不通,你俩提着辞职报告来见我。吴书记正想说啥,县长愤怒起来,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当着父老乡亲回答,做得到做不到?!
做得到,我们保证坚决完成任务,按县长的指示办。乡长说。
做得到,按……按县长的指示办。乡书记说。
五
望云村架电线的工程开始了。
按县上的要求,工期紧、任务重,工程虽然被乡里的包工头钱明海承包了,但抬电杆,挖基脚这些活却是由望云村承担的,说是以工代赈,以劳动充抵一部分工程款。钱明海揽到这个工程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但同在一个乡,他是晓得望云村村民的脾气的,他坚持要求基础工程仍然拨款给他,由他请劳力来做。但乡长脸一黑,说就是这样了,做不做由你。他晓得乡长的脾气,也不好多说,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开头,望云村的村民在村长卢章华连哄带压之下,还来做了几天工。他们相帮着,一大群人抬一根水泥电杆,一帮人挖电杆的基础,虽然拖拖拉拉,但总也抬了一些电杆,总也挖了一些坑。那时,张顺发没来。他自从在那个冻得死猪狗的日子倒在乡政府的稀泥烂浆里,倒在县长汽车前,把全身弄得精湿,把人冻得一点知觉都没有之后,就一病不起了。乡里怕他再出啥事,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拿去医病,但他在乡卫生所只躺了一天,就悄悄跑了。
张顺发跑回来之后,也舍不得买点药,更舍不得打支针,他咬着牙硬撑着。他那次在冰水里泡得时间太久了,他的身子在很长时间里都是木的,拿指甲使劲掐,掐得一只大腿烂糟糟的,也没有感觉,他觉得自己翻身像翻一截木头,咚咚的直响。过了些日子,总算有了感觉,但这时却忽冷忽热,冷的时候他像掉进冰窖里,冷得牙齿咯咯响,冷得一身乱抽搐。热的时候像过火焰山,像掉进油锅里,甚至闻得到自己被烧得腥臭的味道,尽管这样,也舍不得去买颗药。
村长卢章华来看他,卢章华说他是望云村的有功之臣,没有他那天的举动,望云村这电线是架不起来的。他说刘大毛,平时嘴硬得很,那天除了干吼几声,啥作用没得。他代表望云村感谢他。说着卢章华递给他一箩鸡蛋,这箩鸡蛋是他背着婆娘拿来的,还有几块红糖,也是亲戚送的,一直舍不得吃呢。张顺发眼睛红了,他身子虚飘飘的,但心里热乎乎的。他本想拒绝,但一想到他以后的用途,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卢章华说二叔,乡上不是给你一笔钱么?明天我派人送你去卫生所看看,身子骨要紧。他说不消、不消,我这病不要紧。也就是冷一阵、热一阵的,过些日子也就好了。卢章华见他固执,叹口气,也就算了。
他也去找些草药来吃,但总不见好,人是瘦了一大圈,眼圈凹陷,颧骨前突,刺得死人。七爷来看他,七爷说娃娃,看开些,钱财如粪土,人活着比啥都好,你爹一辈子就好逞个能,为逞能早早丢了命,我心里也有愧呀。拿着,这几十块钱,是村上这些年给我的,我一个孤寡人,也用不着啥。他听着七爷的话,心里一阵厌恶,一阵难过。他爹一辈子,就是和这个七爷斗气,死时指着那灯泡落气的。他原本是不想拿七爷的钱的,拿了犯堵。但他想到他爹指向灯泡的手指,他还是将七爷的钱收了。他狠起心拿七爷从骨髓里抠出的钱,他有用。
电线架到离村子不远时,村里的人都不去了。他们也确实太累了,也确实太饿了,一天光吃洋芋坨坨,使这么大的力行吗?况且,钱明海狗日也恶毒,连供一顿饭也取消了。望云村的人太能吃,一人几大碗嗝都不打一下,他算算划不来,宁肯请人来做苦力。
张顺发去了,他在身子骨稍好的时候,赶到工地上。他走路虚飘飘的,头脑里腾云驾雾,昏沉沉的,他还是要去。这是为望云村架电线呀,他不出力心里不安哩。他走走歇歇,歇了好几次才摸到工地上。钱明海见了他吓了一跳,说死说活钱明海也不要他做活,这不是棺材瓤子,来找棺材钱么?他一再地说不要钱,钱明海更不敢相信,更不敢要他。有人对钱明海说这不是张顺发么,望云村的,就是前次在乡政府睡在泥浆里的那个。钱明海啊的一声,钱明海赶过去,扶住张顺发,说感谢你了,我不晓得该咋称呼您,但凭年龄你是我的老辈子。老辈子,我要感谢你,大家都要感谢你,没得你这电杆是架不起来的。这样好了,你在这里做点轻闲活,给大家烧点水啥的。钱我照给。
钱我不要,要钱我就不来。啥钱我都要,就是架电线的钱我不能要。张顺发犟着脖子说,钱明海觉得这老辈子怪怪的,钱是不要的,活是要做的,啥毛病?但他没有时间多想,就说随你吧,老辈子,我也不好违背你的心愿。
望云村的电线终于架通了,开闸那天,望云村着实热闹了一番。乡里、县里的领导要来剪彩,县长要来亲自开电闸。接到通知,卢章华着实犯愁,村里穷,拿不出半分钱来招待上面的人,总不能光吃洋芋坨坨吧。他赶到乡里,找到乡长,把这意思对乡长说了。乡长说这话你不要对我说,你去和书记说,我会安排的。
卢章华找到钟书记,钟书记为这事本来窝着火,他晓得几十万元算是打漂漂了,他一直反对望云村的通电工程,望云村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生态太差了,如果不搬迁,永远都是这样子。他晓得乡长老吴为啥要坚持架电线,为这事他和乡长闹得很僵。可望云村的人在那个大雪天演了这么场戏,县长表了态,他还能咋办呢?现在县长要来,他总不能再僵着吧,总得有个态度吧,反正木已成舟了。他对卢章华说望云村通电在全县都算件大事,要搞得隆重些,但乡上的财政也紧得很,你回去吧,我和乡长商量,他是有办法的。
乡长果然有办法,他把钱明海找来,说县长要亲自来剪彩、拉电闸,你出点钱,把事情办得体面点。钱明海心中不悦,说争面子是你们,出钱是我,你请客,尽是我买单。乡长说不要狗屁连天了,钱明海,以后你还要不要做工程?你自己看着办。
剪彩、拉闸那天,望云村恐怕是有村子以来最热闹的一天。为办这事,钱明海也确实费了劲儿。望云村几乎啥都没有,就说那彩旗吧,就是用汽车从乡里拉来的,几十面,彩旗飘飘;就说那锣鼓家什,那墙上红彤彤的标语,贴满全村,全是从乡里弄好拿来的。七爷嘀咕,多好的红纸也舍得遍村地贴,他撕点下来藏着,逢年过节贴点,也驱灾降福的。
村里也就村小有两间空房,虽然破烂,但只有这里空旷,于是村小就放了假。所有的课桌归到一间,桌子太破烂,卢章华找来一大叠报纸,铺在课桌上当桌布。另一间教室热气腾腾,钱明海到其他地方买了几只壮羊,宰了,就在村小办伙食。乡长老吴说县上的同志啥没吃过,让他们吃点我们的土特产。村小小王老师干净,让她办伙食,专门捏炒面团。这里的炒面团是地道的炒面,掺上开水,拌上白糖,要用手捏出来的才地道。小王老师就专门负责捏炒面团子。
那天,望云村的空地里停了十几辆小汽车,这些小车虽然经过长途跋涉已经很脏了,灰尘蒙了指头厚,但气派依然,雄风犹在,把乡上那辆烂吉普挤在角落里,羞惭得不行。它缩着头,闭着眼,尽量往小里缩。
县长来了,他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朝后梳的头发纹丝不乱,胖胖的脸红润动人,脸上浮着亲切的笑容。随着他的是十多个部、委、办、局的头头脑脑,他们一行人穿过围观的人群,到村小去休息。小王老师那天穿得很讲究,手洗得白里透红的。她捏的炒面小巧动人,像她的小手一样温热可爱。县长和每个人都将手洗净,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大家也饿了。吃着这炒面团,个个赞叹不已,说城里是吃不到这样好的食品了,纯天然的,绿色环保食品。有个局长样的说天天坐在水泥房里,走在水泥地上,硬邦邦的,哪里有这里的土路走着舒服。这里的天多蓝,空气多清新。乡书记钟凯心里说你狗日尽放屁,你来这里坐半年试试瞧。县长说有条件这里还是要把水泥路铺起来,改善群众的生活条件,提高群众的生活质量嘛。那局长说就是、就是,有条水泥路面,环境就要好多了。
门口围着很多脏兮兮的娃娃,把门都堵得严严实实的。乡长老吴说卢章华你去把他们叫开,搞得乱糟糟的。卢章华要去轰,县长止住了。县长说山区困难,娃娃些也遭孽。他摸着石柱的娃娃大黑、二黑的头,小朋友,通电了,高兴不高兴?娃娃们齐声说高兴。刘翠花说今后写作业不用点煤油灯了。张顺妹说她妈晚上可以补衣裳了。县长站起来,感慨地说我们要时刻把群众的利益放在心上。只要我们做了好事,群众永远记得我们。乡长老吴不失时机,县长,望云村的群众感谢政府,感谢您哩,他们要凑钱修个纪念碑哩。钱明海心里一下悬起来脸都黑了。县长说不消、不消,不要做这表面文章。群众记得就行了。林业局周局长把乡长老吴扯到一边,说吴乡长,我们正好要修德援项目的标志碑,这钱我出。俩人的手攥在一起,攥得紧紧的。钱明海终于松了一口气。
县长将手里的炒面团子递给大黑、刘翠花,其他人见了,忙将手里的全递出去了。卢章华说不消给他们,他们天天吃呢。县长嗔道,你没见他们眼巴巴的样子嘛,同志哥,有我们吃的,就要有群众吃的哟。
那天,县长他们走后,望云村的人把灯开得亮亮的。他们高兴,他们跟着忙,虽然闻着浓浓的羊肉汤他们馋得淌口水,虽然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他们依然高兴。他们在亮亮的电灯下燃起了火,他们烧洋芋吃,这晚的洋芋他们是敞开肚儿吃的,电灯都有了,好日子还会不来?他们这晚坐了很久,很久,眼巴巴的看着电灯,不晓得为啥,就是想看电灯。七爷虽然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但七爷还是开着灯,就这样坐着看。有的人家娃娃熬不住,睡去了,但大人却这样坐着。石柱家婆娘说睡了,睡了,点灯熬油的,也不怕费钱。石柱说你是瞎操心,县长说了,今年是不收电费的,以后也由扶贫资金解决的。石柱婆娘说那就一夜开着,热乎点。
六
那晚,真正点着电灯坐到天亮的只有张顺发一人。他一人走走看看,看看走走,一会儿站下,呆呆地看呆呆地想;一会儿站到电灯下面,也不怕电灯光刺得两眼发酸、发涩,两眼流泪。他太想伸手去摸摸那亮晶晶的灯泡,摸摸那黑乎乎的电线,但他不敢。这东西太神奇,太神秘了,开关一开,这灯就亮堂堂的,也不见有啥东西流进来,就是水么,也有个哗哗声。他喜欢它,畏惧它,听说这东西不能乱摸,搞不好,就扯闪打雷,把人烧糊。
他百感交集,往事在他大脑里一幕幕地推出,这些锥肝锥心的事,让他五内俱翻。多少年了,他受着村人的嘲弄,他过着缩头乌龟的日子,他连个媳妇也没找上,恍然是昨天的事,一眨眼,他就是个六十岁的人了。他的头发枯黄发白,脸上的皱纹堆得像皱皮缩干的洋芋,牙齿也掉了一小半,手上,脚上青筋暴突,脚瘦得麻秆样的;眼也花了,脚也打闪闪了,日子过得索然寡味的,过得混混沌沌的。这次因为到乡上躺在冰水里,差点要了命,要不是那个念头支撑着,他恐怕熬不过来了。眼下,这牵着他魂魄的事终于实现了,亮晃晃的电灯,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呵!
他抹去了浑浊的眼泪,他第一次走去关大门,门被他关得牢牢的。他去楼上搬开土基,那里面藏着他敲骨吸髓的钱。这些钱被捡来的塑料纸裹得紧紧的,被土基压得扁扁的,他粽子样一层层解开。他第一次在灯光下沾着口水数钱。那些钱像他瘦骨伶仃的肋骨一样清楚,数完一遍又一遍,把手都数酸了,把嘴都沾麻了他还数。接着,天麻麻亮了,他把钱揣在最里面一层,又找来一件烂褂子,豪气十足地把它撕烂,结成布袋,牢牢地系在腰上。他要去乡上了。这是赶场天,气候好,太阳暖暖地照着。乡场上人很多,人头密密麻麻,像浮在河上的水葫芦;摊子也多,卖啥的都有,卖米线,面条的摊子前坐满人,锅里的水沸沸地翻腾,热气一堵一堵地冒。乡里赶场,最好的也就是吃碗米线,吃碗面条的了,再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