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放下桶说我晓得了,到乡上去反映。反映啥子?群众愿望。好,要得。哪个狗日不答应,我刘大毛让他吃不成,喝不成,门都出不去,叫他尿都只有屙在裤裆头。
从刘大毛家出来,卢章华也不晓得咋个要去张顺发家,他只是觉得奇怪,张顺发是村里最老实,最胆小的人,平时闷声不响的,每次村里分救济粮,分救济物资,别的人家总是说分少了,总是嫌分的不好。石柱家婆娘是个最难缠的人,天一黑就钻进床上睡觉,一连干出四、五个娃娃来,个个娃娃红耗儿样的,天一冷就钻在灰洞里取暖。一撮箕洋芋抬出来,一眨眼工夫就啃个干干净净。上面一来人,她就缠着让他领人去她家,上面的人一看她家那境况,心酸得直摔眼泪。县上的一个女干部把钱全掏完了,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她说一定要让她的女儿来这里看一下,让她受受教育,省得她吃肉饼还嫌有筋筋,穿好衣还嫌不时髦。
那次县上的人又来扶贫,卢章华狠了心不带县上的人去石柱家。石柱婆娘在后面跟着,说到我家吧,我家就在前边几步。他带着县上的人到张顺发家。张顺发也不晓得会有人上他的门,他既紧张又高兴,搓着松柴一般的手,慌张得不晓得咋做。卢章华说二叔,客人来了,你招呼人家进屋呀。他倒伸开双手扶住门框,别、别,我屋头没啥坐的,你们到别家去吧。卢章华又气又好笑,挡开他的手,说这家就他一个人,过的日子不叫日子了。人又老实,从来不肯开口要救济。县上的人去他屋里这里看看,那里翻翻,见墙角堆着一小堆鸡蛋大的洋芋,一堆连壳也没去的荞子堆在几张尿素口袋上,屋里确实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他们神情黯然,心情沉重,卢章华见他们动心了,又领他们到楼上看。张顺发更惊慌,脸都憋红了,扶着楼梯不让人家上楼,不消看了,不消看了,没啥好看的。他心里臊得慌,村长也是,又不是大红被子厚棉毯,看了让人笑话哩。卢章华站在楼梯口,被他这样子弄得很日气,大声喝道,你让人家来看一下嘛,瞧你这德性,藏着掖着,活该你……
县上的同志提心吊胆地踩着吱吱乱响、摇摇晃晃的板梯上了楼。楼上的茅草顶豁了个大口,楼上倒还亮堂,可惜雨水将楼上的茅草淋湿,沤得发酵的茅草发出一股浓浓的溲臭,呛得人几乎背气。在墙角没有漏雨的地方,堆的仍是一堆揉得乱糟糟的茅草,茅草上有一团黑黪黪油渣似的东西,就是他的盖的了。茅草里有的声音,是耗子在里面穿行。胆子小的一个女同志吓得尖叫起来。
没有一个说话,大家静静地站着,那个被耗子吓得惊叫一声的女同志侧过脸,她轻轻地饮泣着……
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身上的钱掏完了,他们硬要将钱塞给张顺发。张顺发的脸憋得越来越红,两只手局促地挡着人家递钱的手,一边挡一边退,不,不,我不要,我有钱,我还有几只鸡,粮食也有的,我不缺钱。卢章华在旁边看得鬼火冒,这个张顺发,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这样做,倒使人家为难,人家塞来塞去脸都被你塞完了。卢章华气愤起来:二叔,你快将人家的好意接过来,人家恁远来,是真心诚意的呵!张顺发仍然两手乱舞,拒绝着人家的钱,脸憋得发黑了,眼里也有了泪水。卢章华说我来帮他保管吧,他脑子不太好使,又经常病,只要你们放心。县上的同志一迭声地说放心,放心,村长保管,有谁不放心。
张顺发在心里骂:你脑子才不好使呢。
县上的同志出门来,地宽了许多,天高了许多,他们的心情一下轻松起来,一种纯洁的、崇高的感情,油然而生。
卢章华找到张顺发,张顺发正在火的残烬里刨洋芋吃,他吃得花嘴花脸的。见卢章华来,他忙用袖子揩干净嘴上的灰,不好意思地说村长,吃洋芋,卢章华说我吃过了,不吃。张顺发的脸有些不好看,卢章华赶紧接过一个来吃。张顺发又拿“筷子”叫他夹酸菜吃,酸菜是山地萝卜的叶子腌的,黄黄的,盛在一个大土碗里。“筷子”吧是两根棍子,卢章华接过来,大大地夹了一筷子塞在嘴里,张顺发的脸转过来了。
卢章华叫他带个头,去趟乡里,把意思透透彻彻地和他说了。张顺发沉吟了半晌,村长,你晓得,我是从来不到乡里的,就是村里,我也不找的。有干吃干,有稀吃稀,没有喝凉水,死皮厚脸的事我不做,那是羞辱先人的。不过,架电线的事,不晓得上头是咋想的,我心里矛盾着哩。上头有上头的考虑,上头说的事,总是有道理的。卢章华说:二叔,我是村干部,好说我还会支你上当。上头的想法总体是对的,但爹、妈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我们不去争取,这钱说不定拿去搞别的事了。你想想,望云村千万年来黑灯瞎火的,就是点煤油,也像点自己的油似的,哪家不是猪下儿,婆娘生娃娃,老人咽气才舍得点。再有嘛,我好像听村里人说过,为点电灯的事,你还有一大桩心事哩,这心事压得你一辈子不安生呢。
卢章华话才说完,张顺发就发毛了。张顺发说村长,你这样讲我就不去了,我有啥子心事?我爹才有心事哩。望云村这村是没得指望的,你也不消劳神费力了。一村的人,嘿,咋说呢,为这事,我爹一辈子没舒心过,我一辈子没舒心过……望云村世世代代打黑才好呢。
土改的那年,望云村虽然僻远,工作队的同志还是背着铺盖卷儿来了,他们是走三天三夜才走到这里的。他们到这里来是来打土豪、分田地的,可这里太让他们失望了。望云村能有啥地主,能有啥土豪呢?家家除了四堵土墙就没啥了。家家都丢个石头砸不到个罐罐的。土改工作队的同志从北打到南,啥没见过?但这里的赤贫确实让他们心寒。他们于是派人回去请示,那时是讲实事求是的。上面批示他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土改工作队来是住在张老庚家的,写到这里大家也就知道张老庚是张顺发的爹了。张老庚那时也说不上有啥觉悟,但他觉得工作队的人好。他们在他家住下了,就帮他家修缮房子,帮他家到十多里地外挑水,帮他家去翻地。其实,那地翻了也就翻了,并出不了啥的。但他感激,他这一辈子都是帮人,有谁帮过他呢?他最感兴趣的是每天晚上,工作队的几个同志坐在火边,给他一家讲外面的世界,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社会主义。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是他最感兴趣的,也是他最弄不明白的。他再三地问那代替牛的家伙吃不吃草?那样大的家伙恐怕一顿要吃几挑草哩。他也担心望云村的草稀稀拉拉,癞痢头样只有脚背高,哪里有这么多草给它吃呢?点灯不用油他就更弄不明白,一根绳绳,一个透明透亮的东西就会亮?神仙也没那个本事。他的问话常使工作队的人笑得揉肚子,但也笑得苦涩。他们讲来讲去也讲不明白,越讲不明白张老庚越好奇,一个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工作队的同志要走了,他们将带来的一些东西送给张老庚,一个搪瓷茶缸呀,一条毛巾呀,一双胶鞋呀,这些都是张老庚没见过的。就说胶鞋,其实工作队的同志也是才穿过不久的。张老庚一辈子打光脚,脚上的老茧硬得尖锐的石片也划不开,硬得荆棘也刺不进,坝里的人说他们的脚底板是用桐油浇过的,其实是从小就光脚在石头上走路。最好的时候也就是穿草鞋,那是走亲串戚才穿的,姑爷上门说媳妇才穿的。拿着那双鞋,张老庚的泪一串串流下来,咧着厚厚的嘴唇,无声地哭了。
张老庚执意要跟工作队的同志走,他一是舍不得工作队的同志,二是他还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老七(七爷)那时候和他年纪差不多大,老七不就是跟人跑过马帮么?老七不就是晓得些外面的东西,牛气得很。说起外面的世界来,摇头晃脑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脚裂子样的小眼睛斜乜着,看得人心烦。还有,就是老七抢走了他心上的人,原本他的媳妇是他的人呵!是订过亲的呵!可就是一盏桐油灯,那婆娘也贱,就是一盏桐油灯,就离开他,走到老七屋里去了。
工作队的同志无法甩掉他,人家走哪他跟到哪,人家歇他也歇,人家的背包被他抢来背起,几床背包背着还走得格外有力。最后,是工作队的队长发了话,算了,留着他吧。他根子正,对党有感情,虽然没有文化,也可以做些其他事嘛。
留在工作队的张老庚实在是太卖力了,他天天一大早就到工作队驻地之外去挑水,盆盆、水缸、甚至瓦罐都挑得满流满淌;再弯再硬的树疙瘩,被他一斧斧劈开,柴一垛垛码齐。喜得工作队的女同志咧嘴直笑,她们的衣服可以洗勤了。开斗争地主、恶霸的会,喊口号时他嗓门最高最大。其实喊些啥他也不清楚,不过是别人喊啥他喊啥罢了。土改团的文化队来演过一场白毛女,看得他抱着头呜呜哭,但叫他去捆地主时,他又朝后退缩,说不忍去捆人。叫他去看押地主,他甚至为那个被斗的白发苍苍的地主老太太悄悄端来一碗饭。老太太的手腕被打脱臼了,端不动碗,他还喂老太太吃。
工作队的队长说张老庚根子虽然正,但立场不坚定。觉悟不高可以慢慢提高,没有文化也可以慢慢培养,但立场不坚定就是大问题。我看必须让他回去了,否则影响土改工作。队长这样说了,别的人也不好再说啥。那年头,立场不坚定比啥都严重。
队长找他谈话,宣布了工作队的决定。他心里很难受,但跟随工作队的这些天,他也晓得立场不坚定是严重得很的事,不比别的可以原谅。队长说你拿饭给地主老太太吃,放在工作队员身上,是要严肃处理的哟。但你是农民,也就不处理你了。这些天,我们也晓得你积极肯干,做了不少有益的事,要回去了,有啥要求就提,我么能满足的一定满足你。他头低着,半天不讲一句话,两只脚丫,把地上刨了两个泥坑。
他说:我想看一眼不要油的灯。
张老庚从城里回来,神气得不得了。那些天,他腰直了,背也不驼了,一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藏在皱纹里的土渣子啪啪直落,打得疼脚背。他穿上了那双从来舍不得穿的胶鞋,又叫婆娘将他那套衣服拿到几里外的黑石凹去洗干净,还叫上老婆把屋里屋外扫得干干净净。趁婆娘带着娃娃出去,他把藏在身上的一束麻线小心地拿出来,望云村是没有麻线的,工作队给了他一点钱,他连一个子儿也舍不得用。他用指甲把吊锅上的锅烟子刮下来,吊锅被柴草熏了好些年,轻轻一刮就是一堆锅烟子,他用水把锅烟子拌湿,然后把白生生的麻线浸在锅烟里,再把它拿到楼上去晾着。
那天晚上,望云村格外的热闹,张老庚一家一家地去请,他也不说啥,就说他从工作队“下放”回来,也算开了一回眼界,领导上对他格外好,让他进了一趟县城。请大家来摆摆,一定要来哟,我从城里带了点东西。他特别在意老七一家,老七一家不来就没多大意思了,老七的婆娘看见他就到外面去了,他心里酸酸的、怏怏的,但也有一丝快意。他说老七,今晚到我家坐。老七说不年不节的,还兴串门子?他说你一定要来,今晚也就是摆摆龙门阵。我去了一趟县城。老七在心里冷笑,不就是县城么,也值得讲,州里府里我也去过,倒要看你有啥名堂,老七爽快地答应了。出门来,他看见老七的婆娘蹲在半截茅厕里,他大声地说一家人来呵。
天还没黑,他就将工作队留下的那盏马灯找出来了。这盏马灯在望云村倒是真正地风光了若干年,这盏带灯罩的可以提,可以挂的马灯,包括后来多少年望云村也没有一盏这样的灯。在以后的岁月里,村里一有什么大的活动,村长都要来借马灯。他将马灯挂在墙上,第一次大大方方将马灯拧到最亮。屋里可以坐的草墩太少,他又去隔壁邻居家借了来。那时的望云村还可以挖海垡,海垡虽然不耐烧,虽然烟子大,但海垡烧洋芋是最好吃的。海垡的灰是灰白灰白的,烧出来的洋芋皮子不烂,里面的肉面乎乎的,烫嘴,挺好吃的。那回他撮了好几簸箕洋芋,婆娘狠狠地踢过他好几回脚,他也装糊涂。那晚他还煨了一大吊锅的茶叶水,虽然买的是茶叶的碎末,却也是从城里买回来的。村里难得喝上茶叶水的。
喝着酽酽的茶叶水,咂着呛人的兰花烟,吃着面乎乎的烧洋芋,烤着暖和和的海垡火,日子过到这份上,也算是人过的日子了。大家催着他讲城里的见闻。他嘴笨,讲个半天也讲不清爽,只一个劲地说不得了呵,真的不得了呵!问他啥不得了,他说人家那街,都铺青石条子呢,才下过雨,人跺上去,石条子就动,水就溅出来了。老七说那算啥,石条子没铺好嘛,我下四川,见人家那石条子才铺得好呢,扣得严丝合缝的。他说房子都是两层,窗格子雕的花里胡哨的,下面开铺子,还张着布遮阳,狗日的,怕要一匹兰布呢,怪舍得。老七说这不算啥子嘛,那年我帮九老爷驮火腿,恰巧碰到专员的爹死,县政府一条街都用白布遮了,说是瞒天过海呢,饭是随人吃的,不收钱。村人惊得咂嘴,一条街都用白布遮!?妈呀,这要多少布呀,缝衣裳,缝裤子,怕够全村人穿了呢。刘大毛的爹那时是有名的大肚汉,他一听吃饭不要钱,馋得淌清口水,忙问咋会不要钱?随不随人敞开吃?吃些啥呢?老七说不算啥,不算啥,也就是包谷、大米两掺饭,还有豆花,回锅肉。这还不算啥?!老七,这还不算啥?!你狗日眼光太高了,我得放开撑一顿,死了也值得。
众人围绕着吃淡豆花,吃回锅肉的事谈得兴奋,把张老庚忘在一边。他心里生气,老七这狗日的,事事与他作对,事事占上风。就说今晚,马灯是他点的,一大吊锅浓茶是他煨的,叶子烟是他备的,几撮箕洋芋是他烧的,弄去弄来,他倒成主角了。他不过当过几个月的马锅头嘛,帮人下苦力在马屁股背后找点吃喝,下过几回四川,就像才生娃娃的妇人样,把×崩的大得不得了。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服气,心想今晚不压住老七,不让老七那烂婆娘服气,今晚就白费力气了,这些天做的一切,就白费劲了。他说老七,你可见过香皂?绿莹莹的,香喷喷的。这一下,倒真的问住老七了,老七眨着他的脚裂子样粗细的眼,说香皂……香皂……他得意起来,说你没见过就没见过,你不要以为你下过四川就啥事都晓得。告诉你,那是洗脸用的,擦点在手上,一手都是泡泡,香得喷鼻子。老七说那就是猪胰子嘛,说个洋名字蒙人。你说啥猪胰子,你说的猪胰子是碱和猪胰子舂的,黑不溜秋的。这香皂,也不晓得是啥做的,绿莹莹、细腻腻的看着还以为是啥糕呢。我住在招待所的时候,人家就放一块在里面。老七贼精,头脑一转,问你怕是把它吃了吧。他顺嘴说咋没吃,我看着太逗人,就把他吃了。越吃越难吃,吃得眼睛翻白,一嘴吐泡泡。哈哈哈,一屋里的人都笑起来。老七笑得最响,老七说老庚,你硬是出洋相哟,尽做些锅歪底漏的事,留一辈子的笑话。
他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心也跳得急,把个拳头攥得青筋直跳的。谁也没注意他的表情,他本想发火,妈的,老子请你们来烤火、喝茶、吃烤洋芋,你们还笑话我。特别是老七,你看他笑得特别响特别阴毒,他抑制了自己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