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却没当它一回事,下了班回到家也就忘记了,没有再问问她。唐大回过头想想自己实在是太粗枝大叶了,连小孩子都晓得了的事情,自己这么大岁数的人反倒被蒙在鼓里面。
唐大很想给这对狗男女一点颜色看看,不过王玉芬和罗瞎子还是要区别对待。对罗瞎子唐大觉得怎么样都不过分,杀了他才痛快,但他又不能当真提了菜刀去杀他,那样王玉芬跟罗瞎子有事没事等于都被他坐实了,唐大还没有这么傻,他只能等待机会再动手。对王玉芬他就更加不能由着性子来了,王玉芬首先是自己的老婆,所以再怎么样跟她也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真要是痛打她一顿,打伤了还得自己掏医药费。唐大也想到不跟她过了,从此眼不见为净。他不是一个没血性的人,可是看看家里五个脏猪一样的孩子,他实在英雄气短,没法嘴硬地跟王玉芬提出离婚。再说王玉芬是个少有的泼辣货,一闹起来不管不顾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说实在话唐大心里也有几分怵她。既然还不想跟她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也就干脆忍到底不去招惹她算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唐大看上去很麻木。唐冬青偷偷地观察爸爸,心情很复杂。其实唐大并不是真麻木,小三子留心他,他还是知道的。他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丫头,才多大点子人,就这样有心计,心里又这样向着自己,倒不敢小瞧她。
唐大开始对女儿有了好脸色,每天下班都会问问女儿的功课,有事没事在女儿身边转两圈,高兴了还会摸摸她的小黄毛。爸爸抚摸她头发让唐冬青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这样温情的动作,是电影里的人才做得出来的,没想到爸爸对自己这么好。唐冬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爸爸对她这样,她心里想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自己一定站在爸爸这一边,就是让她去死,她也不改变。
其实也没有什么让她去死的事情,顶多就是家里有点不清静。唐大在家里和王玉芬怄了好几天的气,时不时地跟她闹一场,有时凭空火起,把老婆骂个狗血喷头,不过却都是找的别的碴,他一句也没有提到罗瞎子,更没有提到跟罗瞎子有关的事。但是王玉芬心里也是有警觉的,她天生嗅觉灵得很,一看唐大猪肝一般的脸色,就知道他肯定是知道了点什么了。所以唐大发脾气她倒是很沉得住气,拉着张脸在屋里摔摔打打,却一句话也不去接他的茬。唐大一个人骂过几次,倒也没多大意思了。
一街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没想到这一仗终究没有打起来。唐大这么,左邻右舍都很失望,宋秋莲也很失望,连唐冬青都觉得很失望。不过他们多多少少都得着些别的安慰,邻居们都认为这件事情还没有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下文了,这倒比一次就闹完了要有意思。唐大给宋秋莲的安慰要实在些,自从她告诉了他王玉芬和罗瞎子的事,他再没有和老婆同过床,到她这里走得就比以前勤得多,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事情一完就匆匆回家去。除了自己去,唐大有时候还带着唐冬青一起去。这也是历来被王玉芬禁止的,现在她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说一句话。宋秋莲其实并不喜欢唐大的孩子,尤其不喜欢长得矮冬瓜一样的唐冬青,不过只要是能让王玉芬不开心的事情她倒是都喜欢,所以看见唐大父女俩一起上门来,她总是乐颠颠的。
宋秋莲哄小孩也有一手,只要唐冬青来,她都要翻箱倒柜找些吃的拿给她。宋秋莲自己也是个好吃的人,坛坛罐罐里总藏着一些市面上不常见到的稀罕物,唐冬青一生中吃到的第一块奶油糖、巧克力、华夫饼干、枣泥饼都是宋秋莲给她的。除了这些买来的东西,宋秋莲自己动手做的东西也格外地好吃。她会做酒酿,包粽子,还会蒸糕,做馒头,只要唐冬青去,宋秋莲都会给她弄点她平常连看都看不到的东西吃。她一边吃,宋秋莲就在边上看着她,还问她味道好不好。如果是能放糖的,宋秋莲就会拿来糖罐子大勺大勺地往她碗里加糖,大方得不得了。
唐冬青一点也不知道宋秋莲根本就不喜欢她,相反她倒是非常喜欢宋秋莲。宋秋莲长得也说不上漂亮,单眼皮,厚嘴唇,不过她皮肤白净,身条也细溜,说话轻轻柔柔的,倒是有几分妩媚。男人在的时候宋秋莲是很喜欢打扮的,她出客的衣服都不是家前屋后的土裁缝们做的,件件都是到上海、苏州买来的。男人死了之后她衣服穿得素了些,不过脸上却搽起了粉。那个年代女人们普遍不打扮,都是清水洗脸,顶多抹一点雪花膏,所以一个搽粉的女人走在街上很显眼,何况她又是个小寡妇,引得那些恨她的人背地里都叫她“粉头”。宋秋莲也知道,不过她无所谓。搽粉之外她的鬓角还常常簪着花,有时是蔷薇,有时是玫瑰,这两种花都是她自己院子里长的,开花的季节招引得蜜蜂、蝴蝶满院子飞。唐冬青非常喜欢看宋秋莲鬓角簪着花,簪着花的宋秋莲喜滋滋、美滋滋的,笑脸甜甜的,整个人就像一颗奶油糖。有时候唐冬青在心里忍不住拿妈妈和宋秋莲比,觉得妈妈哪一点也比不上人家宋秋莲。妈妈很抠门,宋秋莲很大方;妈妈凶巴巴的,宋秋莲笑吟吟的;妈妈高声大嗓门的,宋秋莲轻声细语的;妈妈又肥又胖,宋秋莲高高瘦瘦的;妈妈对自己又打又骂,宋秋莲总是拿好吃的给自己……唐冬青也想过自己要是宋秋莲的孩子会怎么样,答案是肯定很不错。她想宋秋莲做自己的妈妈怎么样也不会比王玉芬差吧?看见宋秋莲和唐大拍拍打打,唐冬青心里竟然一点也不反感她。
有一回从宋秋莲家里出来,唐大问女儿玩得怎么样,唐冬青点点头,说:“好。”唐大又问女儿宋阿姨怎么样,唐冬青点点头,说:“好。”唐大趁兴又问女儿宋阿姨和你妈妈哪个好,唐冬青说:“宋阿姨好。”唐大望着她,问她说:“你说的是真心话?”唐冬青点点头,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唐大重重地叹口气,他握住了女儿的一只手。唐冬青把爸爸的手攥得紧紧的,爸爸的心思和苦衷她都知道,不过她也一样没办法。从宋秋莲家回自己家不过十来步路,就这十来步路父女两个走得都很沉重。
女儿在感情上偏唐大,王玉芬完全看得出。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五个孩子,她自己也是一样对他们有偏有向的,从来也没有一碗水端平过。王玉芬是挑明了只喜欢男孩子,不喜欢女孩子,她一向认为生着儿子是福气,生着女儿是晦气,自己生了三儿两女,就算是五局三胜吧。对三个儿子王玉芬个个都护在翅膀底下,对两个女儿她很少给她们好脸色,吃的穿的都把她们排在最末等。王玉芬想得很明白,老话说“养儿防老”,自己有三个儿子呢,到老也不会要靠到女儿头上去,所以她不怕得罪那两个小丫头。
王玉芬没想到的是唐冬青居然是个如此有城府的孩子,不仅知道看眼色,还知道抓人的短,表面上老实稳重,一问三不知,实际上鬼头鬼脑,不知道她心里头一天到晚琢磨些什么呢。这些天她更是明显地倒向她爸爸,对她爱理不理的。王玉芬已经有日子不和唐大说话了,对他那边情况不摸底,她怕唐冬青对她爸爸再说出些什么来。这么一个小人精,她这个当妈的还真不能不防着她一点。
防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人变成自己人,王玉芬决心下一些功夫笼络唐冬青。以前王玉芬只给唐冬青一分两分的零花钱,现在她一给就是五分钱。以前唐冬青的事情她很少管,现在她处处对她很关心。她看唐冬青两条辫子毛毛的总是梳不好,早晨起来嘴里衔着一把木梳替她梳辫子。以前她总是支唐冬青做这样做那样,现在都叫她妹妹唐春燕去做。王玉芬在唐冬青面前最大的变化是她不再开口就骂她,脾气比以前好多了。她对唐冬青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对一个大人,而且还是一个她用得着的人。
妈妈忽然对她这么好,真让唐冬青有一点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之外,还有一点的隐隐不安。不知为什么她跟妈妈就是亲近不起来,妈妈对她做出一点亲昵的举动就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听妈妈对她说的那些将心比心的话也总好像是话里有话。妈妈越是对她笑哈哈的,她心里越是惴惴的。
王玉芬费了一把子的力气,唐冬青在她面前还是那么拘束着,油盐不进的样子,她真有点拿她没办法。不过王玉芬总相信只要肯下本钱就没有打不通的关节,她只是在犹豫值得不值得在这个毛丫头身上下本钱。有一天王玉芬看见唐冬青两片嘴唇吃得油油的,唐大拉着她一只手从宋秋莲家走出来,她的决心一下子就下定了。
家里没别人的时候王玉芬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裹给唐冬青看,里面有一条簇新的红纱巾,还有一条咖啡色裤线笔直的新裤子。王玉芬脸色格外好,带着几分神秘对唐冬青说:“好看吗?他送的。”唐冬青一时竟没有反应上来“他”是谁。王玉芬把纱巾拿起来,叠成一个三角形,轻轻地围在女儿脖子里,她把镜子递给她,用一种少有的欣赏的口气说:“多好看,快照照!”
唐冬青长这么大也没用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她太喜欢簇新的红纱巾围在脖子里那种硬硬的、凉凉的感觉了,红纱巾的颜色真鲜艳,把她的小脸映得红红的。唐冬青照着镜子,就好像在梦里面。王玉芬笑微微的,她对女儿说:“喜欢就送给你。”
唐冬青吓得赶紧就把纱巾解下来,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敢要呢?王玉芬故意不当回事地说:“一条纱巾有什么?以后我要传你的东西还多着呢,哪天有空了我叫他把我结婚的呢裤子也改给你穿。”
这又是一个惊喜,这么一会儿就两大惊喜,让唐冬青高兴得脚底下有点发飘了。不过她脑子还是清醒的,她没有把漂亮得晃眼的红纱巾接过去自己收起来,而是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仔细地叠好了仍旧交到妈妈的手上,让妈妈替她收起来。王玉芬重新把红纱巾收进了她的小包裹,嘴里却是大大方方地对女儿说:“我就替你收着噢,东西是你的。”
这条红纱巾就好像是唐冬青放在银行里的一笔存款,她一想到它心里就美美的。再想想妈妈连这么好的东西都舍得给她,怎么说对自己还是真的很不错。
王玉芬除了自己对唐冬青好,还拉着罗瞎子也对她好。这一阵唐冬青也没有多留意罗瞎子有没有到家里来,她的心思都放到宋秋莲那儿了。倒是王玉芬有时候会拿出一小包水果糖,表情神秘地塞给她,说一句:“他给的。”唐冬青没有选择地赶紧接过去,也没有选择地偷偷吃掉。水果糖的香甜最终还是把她的心给融化掉了。
10
唐冬青曾经多么希望爸爸妈妈的眼睛能看看她,如今他们的眼光倒是都转向了她,她甚至成了他们两个争相拉拢和争夺的目标,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快乐,相反她夹在爹妈中间,就好像他们一人拉着她一只手,把她朝两个方向拽,弄得她左右为难,横竖都不是。
如果单从感情上说,唐冬青是偏向爸爸的,可是现在妈妈忽然也跟她亲热起来,不仅什么东西都肯给她,还跟她说知心话,这就让她很难办。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他们做到不偏不倚,他们对孩子向来一碗水端不平,现在她要对爹妈把这碗水端平了。
现在唐冬青除了去宋秋莲家玩,也会到罗瞎子的裁缝铺子里转一转。每次去罗瞎子对她都很客气,马上放下手上的活计给她倒杯水,有吃的也会拿出来给她吃。罗瞎子常常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和她聊闲天,唐冬青发现这个人很能说,知道很多古时候的事情,会讲不少的故事,而且他很愿意对她讲。礼拜天唐冬青到他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大半天一晃就过去了。罗瞎子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唐冬青越看他越像个老奶奶。
唐冬青去裁缝铺子里唐大不管她,因为那本来就是个女人扎堆的地方。王玉芬心里更是极愿意女儿去罗瞎子那里玩,有来有往,这样走动起来才不惹眼。所以唐冬青去裁缝铺子里不管呆多久回家都没有人说她。
有一天下午唐冬青正在学校里上自习课,有同学叫她说你妈妈来了,她抬头一看,果真妈妈正在窗口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呢。唐冬青走出去,妈妈低声对她说:“快点拿上书包走,我们去看电影,我已经跟陆老师说过了。”唐冬青听话地拿上书包跟着妈妈出了校门,不过她不明白妈妈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叫她去看电影。妈妈一边走一边替她翻好衣领,掸掉裤腿上蹭的灰,对她说:“是他给的票,让我来叫你。”难怪妈妈换过了衣服,还特意穿上了他送的裤线笔直的咖啡色的新裤子。妈妈忽然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纱巾,叠一个三角,围在了唐冬青的脖子里。唐冬青幸福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她主动拉住了妈妈的手,脚下一路小跑跟着她。
罗瞎子早已经等在电影院门口,电影快要开场了,他急得一头的汗,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看见她们娘儿俩来了,他把一包咸瓜子递到唐冬青手里,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他们三个人刚刚坐定,电影院里的电灯就熄灭了。
唐冬青坐在妈妈和罗瞎子中间,脖子里系着一条新纱巾,手里捧着一包咸瓜子,心里快活得不得了。银幕上演的什么她都没心思好好看,一直在想着电影散场后他们三个走在大街上的样子。罗瞎子这天穿了一身煞新的藏青色涤卡中山装,衣服和裤子上都有叠过的印子,肯定也是为了出来看电影专门换的。穿了新衣服的罗瞎子体面得很,连腰都挺直了,一点也看不出他平常那副萎萎缩缩的样子。唐冬青心里想,要是罗瞎子、妈妈和自己是一家人,其实也是蛮好的。她坐在忽明忽暗的电影院里,把纸包里的咸瓜子一颗颗地浸泡在唾液里,心里一阵阵地涌起幸福感。
可是回到家里却大不一样了,家里的空气很紧张,唐大和王玉芬终日都拉长了脸,为了一点小事两个人就会炸一通。夫妻两个就像是一对冤家,开口对骂都是直接咒对方死。两个人一样的声高气粗,火冒三丈,一样的穷凶极恶,歇斯底里。有时候骂还不解气,两个人就动手打。他们动起手来更是不顾死活,手里有什么上什么,见什么扔什么,屋子里常常是杯盏、板凳乱飞,如果没有人过来拉,两个人至少要相互打得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唐冬青看他们这个样子,心里真难过。她想他们这是何苦呢?爸爸和宋秋莲很和睦,妈妈和罗瞎子也很投缘,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跟合得来的人一起过。
有一天宋秋莲把正在外头踢毽子的唐冬青叫到家里,关好了门,一本正经地问她:“这一段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太好?”唐冬青看看她,没回答。宋秋莲笑笑说:“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你爸爸是不是不跟你妈妈睡觉了?”
这一点唐冬青其实也早留心到了。家里一堵半截子墙隔出的两间房,前面客堂间摆了三张床,两个哥哥一张,她一张,两个小的一张,后面一间摆着爸爸妈妈的一张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爸睡到了弟弟和妹妹的床上,弟弟和妹妹倒是跑进去和妈妈睡。唐冬青和爸爸床对床,常常看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有时半夜里听见他带着哭腔说梦话,她会好半天睡不着。
宋秋莲问她:“你说你爸爸妈妈会不会离婚啊?”唐冬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他们又打又骂,替他们想想还真不如分开的好,可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