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好。
唐冬青暗中处处留意妈妈,她看破了妈妈的秘密,也掌握了妈妈的秘密。罗瞎子并不天天来,他大约一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一个星期也不来一次,但这个星期不来,下个星期肯定来。唐冬青在门背后用铅笔刀刻了细道,这一个月里,罗瞎子至少到家里来过三次,两次被唐冬青撞上了,还有一次她回家看到地下有烟头。家里没有人吸烟,地上有烟头一定是有客人来过了。罗瞎子来和别的人来也不一样,每次只要他来过,家里堆得乱糟糟的床铺就理得特别整齐,而且只要罗瞎子来,王玉芬早点迟点都会换衣服,回回都用雪花膏抹得香喷喷的。唐冬青掌握了这些规律,所以她很容易判断罗瞎子来没来过。
渐渐地唐冬青也学精了,只要撞到罗瞎子来,就故意在屋里磨磨蹭蹭不离开。不过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她就一会儿替他沏一杯茶,一会儿替他点一支烟,把个罗瞎子侍候得直夸她好,最后总是王玉芬出面来把她撵出去。妈妈赶她走,唐冬青就趁机提要求,开口要两分钱买橡皮,有时候干脆狠狠心要四分钱买棒冰。王玉芬嫌她在面前太碍事,急着要支她走,也不管两分钱还是四分钱,没得心思跟她讨价还价。罗瞎子在王玉芬撩衣襟找零钱的时候已经手疾眼快把钱塞到唐冬青手里了,母女两个都是乐滋滋的。
为了不错过罗瞎子到家里来的机会,唐冬青也是用了一番心思的。前一段因为她忙着接受陈老师培训和出去作忆苦思甜报告,落了不少课。陆老师为了保证她能跟上去,亲自给她开小灶。只要下午没有课,陆老师就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单教她。唐冬青不算笨,陆老师讲一遍就能记住了,所以陆老师一般也就花个十分二十分钟教教她,剩下的就划点书后面的练习给她做。有时候陆老师要求唐冬青做好了作业才下课,有时候自己要开会或者有事情,就早早地给她放学了。唐冬青一放学就跑回家,她要堵住罗瞎子不让他钻空子。她的学校离家没多远,有时候她甚至会利用课间十分钟跑一趟,侦察一下家里有没有可疑的动静,不过十次倒有九次要扑空。有好几次她气喘吁吁跑回家,家里窗户大开着,里面没有一个人,倒是邻居的一个老太太看见她一头大汗慌慌张张的样子叫住了问她出了什么事。有一两次她还真的堵到了妈妈和罗瞎子,她听见他们在屋里面唧唧哝哝的,还有床铺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她还听到罗瞎子有气无力地叫:“玉芬,玉芬,玉芬,玉芬,玉芬……我的亲妈妈哎!”她听得实在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心里却气得不得了。她防得这么紧,罗瞎子还是钻进了她家里。她暗暗地骂罗瞎子混账东西,罗瞎子是一泡狗屎,罗瞎子不得好死,骂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解心头恨。她想推开门进去,可是门从里面闩得紧紧的,她想砸开门,却又横竖下不得手。她一会儿跑到前门,一会儿又绕到后门,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还是想不出拿罗瞎子怎么办。
好容易等到家门呀地一声开了,唐冬青进门看见妈妈正拿着扫帚不慌不忙地扫堂屋,没事人一样,罗瞎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书包没顾上放就追到后门口,看见一个弯弯的背影刚刚走到巷子口拐到了大街上。王玉芬跟在她后面骂道:“看什么呢?看魂啊!进家你连人也不叫啦?”
唐冬青拉着一张脸,不理妈妈,还把书包重重地往八仙桌上一扔,倒吓了王玉芬一大跳。她看女儿一副气嘟嘟的样子,心里马上就猜到了几分。心想也是自己太大意了,只防着唐大,以为这么点屁大的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没有太避她,说不定哪一处没留意被她看见了,不堵上她嘴生出事情就麻烦了,不如先把这个小东西收服了。王玉芬心里这么想着,脸上马上笑眯眯的,凑过去对唐冬青说:“替我做点事情好不好?”
唐冬青低着头写作业,假装没听见。王玉芬拿出五毛钱,放在她面前说:“去摊子上买点虾酱来,好久没吃了。”唐冬青继续写自己的字,不理她。王玉芬瞟了她一眼说:“顺便再买几块臭豆腐,晚上炸了吃。”
这一下唐冬青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她放下铅笔,脸色也柔和了。她和她妈妈一样,最爱吃那些带臭味的东西,闻着臭,吃得香,越臭越开胃。臭虾酱的诱惑她还能够抵御,但是臭豆腐的诱惑实在是让她抵挡不住。她从碗橱里拿了一只碗,乖乖地就去了。
王玉芬扔下扫帚,往脸盆里舀了半盆水,又对进半热水瓶开水,脱了衣服,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唐冬青端着一碗虾酱、提着一串臭豆腐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洗好换好雪花膏搽得香喷喷了。
唐冬青把罗瞎子看成是头号的阶级敌人,她恨死了他,无数次地设想自己站出来面对面地和他作斗争,可实际上呢,罗瞎子还在街那头过得好好的,红心裁缝铺天天开,生意好得很。他照样还会到她家里来串一串,唐冬青碰见他还得规规矩矩地叫他一声叔叔,他也照样会塞给她几分钱零花钱,唐冬青想想自己真是没骨气。这样的日子呵,她真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了。思来想去,唐冬青认为只有一个人能够收拾罗瞎子,能够让罗瞎子从此再不敢跨进她家的门,这个人就是她的爸爸唐大。可是唐大又是那么个炮筒子脾气,唐冬青什么话都不敢跟他说,更不要提这么一件事。唐冬青其实早就想让爸爸知道了,她实在是忍了太长时间了。她前怕狼后怕虎,现在想清楚光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苦恼了好一段,终于有了一条好计策。
有一天下午,唐冬青上完一节课跑回家,家里门窗紧闭着,她贴在门板上听一听,里面果真有低低的说话声,找到那条细缝看进去,果真妈妈和罗瞎子在里面。不由心头一喜,马上跑到煤店去找爸爸。
唐大肩膀上搭条手巾正在看下棋,女儿着急慌忙跑来找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唐冬青给他一张只有座位号没有时间的电影票,唐大抬起眉毛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唐冬青说学校请家长去开会,会后有节目。唐大没等她说完就说不去不去,你不看我上着班呢吗?唐冬青缠着他说,每个家长都要去,学校规定的。唐大说,那你找你妈妈去。唐冬青说她哪肯去呀,脸上一副要哭的样子。边上的人看不过,劝唐大说:你就去一趟吧,不要让小孩子为难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
唐大被女儿拉着拽着走出了煤店,唐冬青说:“你看清楚这是剧场的票,我要上学了。”说完一溜烟地就跑掉了。
唐冬青顺着大街走了一段,就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三绕两绕,就绕到了唐大的身后边。唐大当街站了一会儿,他的确是不想去,对开会和看节目他一样没兴趣。不过想想出都出来了,不如过去逛一趟。
从煤店到剧场正好要经过家门口,唐冬青心想爸爸一身的煤灰,他怎么也应该先到家里换换衣服洗把脸。可是她眼睁睁看着唐大从自己家门前走过去,两只脚提得高高的。他甚至都没扭过脸朝家门看一眼,就跟走过的不是自己家一样。唐冬青就像一脚踏空了,一颗心顿时灰灰的,她真拿爸爸没办法。
唐大到了剧场,四处空空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电影票,只有几排几座,没标具体时间,当时的内部票都是这个样,他弄不清楚是不是小丫头搞错时间了。唐大走到大门口,问看门的老头下午有没有家长会,老头午觉起来还没醒透,反应很慢地回答说不知道。唐大又问他有没有演出,他说演出好像是有的,不过要到晚上才演吧。唐大问也问不清楚,心想干脆还是回去上班算了。
从剧场到煤店,中间还是要经过自己家。唐冬青已经对爸爸彻底失望了,她看着他直奔剧场去了,又不好叫住他,气得回学校上课了。她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返回来,而且又从自己家门口过一遍。
这一次唐大还是没有想到要回家,他也还是没有扭过脸朝家门看一眼,远远地他看见有个人从芝麻巷子里走出来,拐上八宝街匆匆地走过去了。唐大就在他后面,看得真真的是裁缝罗瞎子。这会儿家家上班都没有人,不知道他过来找谁的。如果离得近,唐大肯定会跟他打声招呼的。
9
唐冬青费了那么大的劲儿,结果她爹和罗瞎子还是擦肩而过。不过唐大的眼睛虽说错过了屋子里的那一幕,可是他的耳朵却是一点也没错过。
罗瞎子在王玉芬家进进出出没几次,街坊四邻就有人指指戳戳。其实他们也并没有真看见什么,指指戳戳是他们祖祖辈辈养成的生活习惯。还有一点是因为王玉芬平常人缘太差劲,她最喜欢背地里对别人说长道短,而且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当面嘴甜如蜜,背过脸去不管人家有没有得罪过她哪一个在她嘴里都是臭狗屎,在张嫂面前说李嫂怎样怎样,在李嫂面前又把王嫂说得一钱不值,天长日久周围的人都知道了她这个人,早就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了。所以看见罗瞎子颠颠地进了她的门,就知道下面该有好戏看了。
王玉芬和罗瞎子都没有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竟然牵动着那么多人的心,他们还觉得自己做得很自然,既没有走得太频繁,也没有在人面前出双入对的,不过就是一条街上住着闲来没事走动走动。可是他们的邻居却不这么看,他们的眼睛都毒得很,他们只盯男女,不管别的。第一眼就在琢磨这一男一女有没有可能性,有可能性的就不说了;那些头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能性的人他们同样也不放过,因为在男女这件事情上表面看上去没有可能性的也一样存在着巨大的可能性,这也是他们祖祖辈辈养成的生活经验,屡试不爽的。王玉芬和罗瞎子就不属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会怎么样的,两个人的长相在男女当中实在都太勉强了点,但长得不入流的不一定就不风流,街坊们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他们慢慢地发展起来。在街坊们看来,王玉芬和罗瞎子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性,粗略些说这两个人还算得上年貌相当,罗瞎子又是孤身一人在城里做裁缝,钱挣得不算少,家眷却没有带在身边。王玉芬长得就像一头老肥猪,见了男人倒是会发嗲,骨子里头又是个巴家敛财的人,除开一个挣钱不多的男的,家里还养着五只要吃要喝的小猪,这种女人是最会利用天生的资本捞外快的。这条街上没有外来户,住的都是些知根知底的人。打王玉芬嫁过来第一天起,他们就看出这不是个省油的灯,早早就预备下等着看她折腾了。话又说回来,床上的事情除了当事人应该是没有旁人知道的,可偏偏总是闹得满城风雨,这就说明了这种事情是用不着亲眼看到的,听一耳朵就足够了。还可以这么说,这种事情真有没有也无所谓,有人传就是真的了。所以这件事情上早有一张网张着呢,王玉芬和罗瞎子早晚都是网中之鱼。只不过他们俩的的确确做出了苟且的事,也算是不负众望。
唐大听到隔壁邻居不少的风言风语,不过他都不当一回事,他知道这些人不嚼舌头没得日子过,隔上一段就要编排一个谁。他们一个个都是不读书不看报,编来编去就是自己鼻子尖底下的这点人,一条街上也没有哪个没被别人背后编排过了。而且王玉芬又是个人不招她她招人的人,嘴头子又不好,别人不说她,她还要去说人家,有理没理都不让人,这些唐大全都一清二楚,所以有人当着他面夹枪带棒说他老婆,唐大统统当他们是放屁。
正儿八经把王玉芬和罗瞎子的事情告诉唐大的是巷子另一头住着的宋秋莲。宋秋莲是唐大的远房表妹,也是一个有名的厉害角色,嫁的丈夫是动力机械厂的一个工人,从前也是街面上没人敢惹的流氓,前两年跟人打群架死了,家里就宋秋莲和一个四岁的儿子。宋秋莲会做豆腐,自己摆个豆腐摊,娘儿两个生活还过得去。原先王玉芬和宋秋莲两个人极要好,姐呀妹呀地称呼着,做了好吃东西也是你一碗我一碗地端过来递过去。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两个人不好了,见面脸上挂了一层霜。宋秋莲男人死后,王玉芬不许唐大上她的门,嫌她寡妇不吉利。宋秋莲是个聪明人,早看出来表嫂有防她的心。宋秋莲心里冷冷地笑,你不是防我吗?那我就非要弄得你不踏实。她有事没事就梳洗一新站在家门口,看见唐大远远地走过就娇模娇样地跟他打招呼,时不常还请他进屋帮着换个电灯泡修个水龙头。唐大因为跟她沾亲带故,又看她一个女人家过日子不容易,自然不会拒绝她。每次唐大进了宋秋莲家,她都给他敬烟递茶,还给他下碗汤面或者煮碗小馄饨,和他说说笑笑,对他待若上宾。唐大在家里一天做到晚,王玉芬对他也没个好脸色,更别提端汤递水侍候他了,所以唐大心里其实非常乐意去宋秋莲家。
也是没出多少日子就有人传唐大和宋秋莲,宋秋莲无所谓,却把王玉芬气坏了。王玉芬和唐大狠狠地吵了一架,和宋秋莲彻底翻了脸。不过唐大和宋秋莲都不怕她,两人反比以前更多了些眉来眼去。王玉芬也不能把唐大拴在自己裤腰带上,她看不见的时候唐大照样到远房表妹家里去。
一来二去这两个也上了床。上过床之后两个人也就更加无话不说了。宋秋莲说:“哥哥你这样的人品,怎么娶了那么个东西?”唐大叹气道:“都是听了上岁数人的话,不是说腰粗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吗?所以就弄了她。”宋秋莲笑起来,乜斜着眼睛望着唐大说:“你就光听说腰粗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你就没有听说过腰粗屁股大的女人还会偷人吗?”唐大一时倒噎住了。
宋秋莲半吞半吐地对唐大说了不少王玉芬的事情,有真的,也有假的,还有半真半假的。她告诉唐大王玉芬跟卖肉的有一腿,还告诉唐大王玉芬和收鸡毛鸭毛的也不干净,宋秋莲半嗔半娇地说唐大:“她什么腥的臭的都往家里拖,你也不管管她!”唐大知道她恨王玉芬,就替王玉芬反问她:“你说的这些有什么根据?”宋秋莲没有想到唐大一下子就翻过脸去站到了老婆一边,心里觉得没意思,嘴上支吾道:“我听人家说的。”唐大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这种事情没有抓到真凭实据谁知道是不是乱讲的?王玉芬嘴坏得罪人,她也是活该招人朝她扣屎盆子。”宋秋莲听了变了脸色道:“你是说我朝你老婆扣屎盆子?”唐大说:“我也没有这么说,不过这种事情我也不听人家说。”
唐大态度坚决,从此宋秋莲再没有在他面前说过王玉芬的是非。忽然有一天她悄悄地把他叫过去,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不止一个人在说王玉芬和罗瞎子关系不正常。这回宋秋莲也学精了,她对唐大说:“他们都这么说,我是一点也不相信。没有捉奸在床,这种事情也是好瞎说的?我跟你说也不是别的意思,就是让你多留一份心。”
不过这一次唐大一听就相信了,因为前两天他亲眼看到罗瞎子在他家周围活动,如果他走快一步,说不定看到的还更多。
唐大想起了唐冬青,那天忽然拿了张电影票一头大汗跑到煤店来找他,他到了剧场却扑了个空,现在看来她不是真的找他去开会,分明是有别的用心的,这小丫头看不出来还真是人小鬼大哩。可这么一件蹊跷事,自己却没当它一回事,下了班回到家也就忘记了,没有再问问她。唐大回过头想想自己实在是太粗枝大叶了,连小孩